【医经钩考】医学与《易》学
——中医理论体系与《易经》无关!
金栋按:现代大型权威性工具书廖育群、傅芳、郑金生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第三章医学体系的形成·第二节医学理论》在“医学与《易》学”说:
“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语出明代医学家张景岳,并说这是唐代名医孙思邈之垂训。然检之孙思邈的著作,其中有关医者当知《易》的原话却是这样说的: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要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千金要方·大医习业》)
在孙氏原论中,《易》不过是作为医家博学多识的一个侧面,并未与医家著作、医学理论相提并论。要在强调医者当通“命”——阴阳禄命、相法、灼龟、《易》等。而且在孙氏的著作中亦看不到医学与《易》有何联系。
大体说来,在宋以前的医学著作中,均很少提到《易》。特别是在《素问》《灵枢》《伤寒论》等划时代的医学代表作中,根本看不到《易》的影响,更找不出基础理论中有什么内容是直接来源于《易》。在《易》的爻辞中虽可见若干文字涉及到躯体、疾病,但无医理,均为卜问外伤、孕、眼病等等。
由于中国古代医家多有兼通经史之言,或弃儒习医者,故其论述生理、病理、医理、药理时,往往喜借卦象为喻。如
《左传·昭公元年》载晋平公请医和诊疾,谓其病为“蛊”。有人问“何谓蛊?”对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其中举《周易》、文字为据,都是一种“象”的说明。
然而这种比喻,在宋以前的医学文献中并不多见,只是自宋代开始,才骤见增多。这与宋明理学昌盛的文化背景是一致的。……
作为卜筮之书的《易》,何以被后人认为与医学理论有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实因视《易》为阴阳之源的看法自古及今屡见不鲜。其中最早的、且广为人知的,大概要数《庄子·天下》所说“《易》以道阴阳”。其后人们大多是将爻的画法“—”、“--”,作为阴阳的代表。但许多研究者早已指出“《易》本无阴阳概念。‘《易》以道阴阳’是战国时思想,是说《易》者通过以阴阳观念解《易》之方法,将阴阳观念赋予了《周易》,从而把《易》纳入了阴阳体系。”(谢松龄《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
在《易》学的发展过程中,《易经》的本来面目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成为一种供思想家发挥个人学说的工具。《易经》与那些同属儒家经典的著作相比,后者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规定了解说的发展不得随意发挥;而前者却有内容与形式可以相互分离,多途发展的特点。
义理,是《易》的内容;象数,是《易》的形式。故说《易》者尽可各执一端,正如《后汉书·方术传》所说:“仲尼称《易》有君子之道四焉”,即《易·系辞》所言:“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易学的发展史,是《易经》的形式与内容割裂分离的历史,也是它不断走向形式化和抽象化的历史”;“而取象于事物矛盾关系的卦象说,则开辟了我国古代辨证法思想发展的一条重要途径。”(徐子宏译注《周易全译·前言》)
一般认为,大讲阴阳的《易传》形成于战国中晚期之间,至迟也在战国末期。以此作为时间的座标,可以了解先秦阴阳思想的发展状况。医学与《易》学,大致均是在这一历史时期接受了阴阳学说,但两者间却无直接的启承关系。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易》学体系采用的数字奇偶是“阳奇阴偶”:“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易·系辞上》),尤特以九、六为阴阳的代表,凡阳爻皆称为九,阴爻皆称为六。而医学中却是沿着“天六地五,数之常也”(《国语·周语下》)的阳偶阴奇关系发展,故有五脏(阴)、六腑(阳),“天以六六为节,地以九九制会”,阳脉为六、阴脉仅五(马王堆出土帛书)等具体表现。
古代中医学接受《易》学阳奇阴偶之说者,唯有一例,即认为妇女月经尽后六日可以受孕成胎,一、三、五日为男,二、四、六日为女。有关此说的较早记载是《医心方》中所引用的《洞玄子》,后世引此说时,多称“《道藏经》云”(明·朱棣《普济方·妊娠诸疾门》),并称道家“戒六日之淫,为此也。过此皆不能为孕”(《墨娥小录·房中秘药》)。此说虽属荒谬,却一直占有统治地位,唐、宋、元、明、清历代医家大多宗此说。张介宾虽然相信“《易》之为书,一言一字,皆藏医学之指南”(《类经附翼·医易》),但于此处却有不同见解:“《道藏经》以一日、三日、五日得者为男等说,总属臆度,渺茫非有确见也,余不敢遵信”,这是因为他知道“有十日半月及二十日之后受胎者”(《景岳全书·妇人规上》)。
总之,历史上研究医、《易》关系最著名、力倡其说者虽属张介宾,但归根结底,他所得到的实质性结论亦不过是“欲该医易,理只阴阳”(《类经附翼·医易》),《易》只是阴阳学说的一个载体而已。
金栋按:要之,“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非孙思邈所说,乃张景岳之妄改矣!
又,时贤廖育群先生《岐黄医道》《重构秦汉医学图像》等书籍,亦有相同的观点与论述,即“医学理论与《易》无关”。感兴趣者可参看相关原著。
附1:“医易同源”于什么?
金栋按:“医易同源”一词,见于明·张介宾《类经附翼·卷一·医易义》,说:“宾尝闻之孙真人曰:‘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易》者,易也,具阴阳动静之妙;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虽阴阳已备于《内经》,而变化莫大乎《周易》。故曰天人一理者,一此阴阳也;医易同源者,同此变化也。”
(1)据张氏所说“医易同源”,应是二者同源于今本《内经》时代“阴阳变化”之说。此“医”指今本《黄帝内经》(《素问》《灵枢》两书合称《黄帝内经》,乃传统之误读),“易”则指《周易》。然以今本《周易》(分经、传)而言“阴阳”者,《周易古经》无“阴阳”连用之词而是《易传》大倡之,即《易传》大讲阴阳,以阴阳说阐释发挥、附会推演《易经》奥旨。故所说之“易”,既非指定型于西周时《周易古经》,亦非汉代以后之“易”学,当指战国秦汉间之《易传》(据帛书《易传》,今本《易传》当编纂成书于西汉宣元时期)之“阴阳”说。而《易传》之“阴阳”说,乃孔门后儒吸收了战国秦汉时期道家及阴阳家之天道阴阳观而成,是《易传》作者借《周易古经》之壳,用阴阳说阐释发挥、附会推演自己之义理。
即说《周易》之“传”——《易传》和《内经》有些微妙关系,是指由于它们成书或成编于大体相同的时代,在哲学思想方面有略同的渊源。这就是阴阳五行学说和象数之说等,曾经被两家采用。只是《易传》主要采用了阴阳学说和象数之说,《内经》则阴阳、五行学说并重,并且把二者合流。象数之说,在《内经》中运用很少。此并不意味着“医源于易”,更不意味着中医学是《易》学的一个分支!(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即二者之间却无直接的启承、承继关系。《易》只不过是阴阳说的一个载体而已,《内经》理论体系与《易经》无关!诚如时贤廖育群《岐黄医道》《重构秦汉医学图像》说:“医学理论与《易》无关。”
(2)或有人认为二者同源于“五行”说。殊不知,《易经》只讲六十四卦,不讲五行。《易》讲五行,确切地说以五行阐释发挥、附会推演《周易古经》蕴旨,乃汉代“易”学之卦气说,见于西汉元帝时京房《京氏易传》。
五行说是汉代之思想律,先秦阴阳家的学术思想,至汉则被汉儒五行化了,五行说亦即阴阳五行说,且是汉代官家统治哲学。如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说:
“及至秦汉,阴阳家之言,几完全混入儒家。西汉经师,皆采阴阳家之言以说经。所谓今文家之经学,此其特色也。”
又说:“欲明西汉人之思想,须先略知阴阳家之学说。欲略知阴阳家之学说,须先略明阴阳家思想中之宇宙间架。阴阳家以五行、四方、四时、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干、地支及数目等互相配合,以立一宇宙间架。又以阴阳流行于其间,使此间架活动变化,而生万物。……此时之时代精神,此时人之思想,董仲舒可充分代表之。”
作为汉代官家统治哲学,源于西汉武帝时大儒董仲舒,见《春秋繁露》,其《贤良对策》见《汉书·董仲舒传》。
《汉书·五行志》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而大倡五行说,后其说大显。而董氏治学非治《易》者,乃治《公羊春秋》,倡“天人感应”之神学天道宇宙观,说《春秋》之灾异迷信等。此时《易》之八卦必须迁就五行了。京房以《说卦传》上的八卦——以乾、兑合为金,坤、艮合为土,震、巽合为木,再加上坎离(水火),也只算是五个了,完成了这个相配。
读今本《内经》则会发现,阴阳五行说为其核心理论体系推演之工具,天人相应观为其哲学指导思想,此等明显受董氏“天道阴阳五行说”“天人感应说”思想之影响。而董氏乃儒家,非治《易》者。说医易同源于“五行”说,应是《内经》与汉代“易”学同源于《内经》时代之“五行”说。京氏《易》学以五行八卦(宫)卦气说,阐释发挥推演《古经》蕴旨,其后《易纬》吸收之并加以神话推演,从而走向了纬候迷信术数之学。而《内经》以五脏附会五行生克(乘侮)理论推演人体之生理(生克)功能与病理(乘侮)变化,临床是否如此,则全然不顾,故屡遭诟病!
(3)或说医易同源于“巫”。因毉者从巫而《易》乃占筮迷信之巫术,故有同源之说。
“如果此话指一切科学和术数,在人类文明早起,都以鬼神迷信的形式出现,它的意思是对的。比如我国的甲骨文,都是关于占卜的记载。不过,‘医易同源’不是说医学应该再回到甲骨文时代去,而是为了强调‘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显然,即便承认医学和易学在思想渊源上有一定的关系,也不能由此得出‘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的结论。何况,说‘医易同源’,也就同时承认了‘医易异流’。摆脱了鬼神迷信和术数的医学,不应该再回头和迷信、术数靠拢,更不可能再借助它们求发展。总之,这个问题本来很容易说清,却因为不少人受到张景岳的误导,几乎成为流行的常识……但是,医学和易学研究的对象基本上不同,想解决的问题不同,研究和实施的方法尤其不同,所以,对医学家来说,研究《周易》主要是探求中医基本理论中有什么思想和‘易’是同源的,或者说它们有什么共同的思想文化背景。这显然主要是医学史家和研究早期经典的人需要的。”(赵洪钧《内经时代》)
说张氏误导,指宾尝闻之孙真人曰“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经查孙氏原著并未有之,实乃张氏之妄改矣!
附2:《内经》与《周易》有关系吗?
——(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内经时代〉补注》第八节按语)
金栋按:本节名为《内经》与《周易》,必然要探究医学和易学的关系。
人们不会认为,西医和易学有什么关系吧,更不可能认为,西医源于《周易》吧!但是,提到中医,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医源于易!医易同源!中医为易学的一个分支!
此说之谬,很容易驳倒。朋友们读完本节,也不会认为,医易同源或中医学是易学的一个分支。但是,我还是要先举出《内经》和《周易》各一句话,一针见血地说明,《内经》和《周易》不但不是一家,反而是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两门学问。
《内经》说:“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 。”(《素问·五脏别论》)
这句话的意思是:对那些迷信鬼神的人,不要和他们讲真理。故《内经》坚决反对鬼神迷信,其中不研究鬼神问题。她研究的是:“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灵枢·经别》)。所以,《内经》研究的是人体的生理和病理,也就是医学。
《周易》说:“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易·系辞传上》)
这段话的意思是:知道阴间和阳世的道理,推究始终,故知道死后和生前道理。精气形成万物,游荡着的灵魂使之变化,所以知道鬼神的情形和状态。简言之,《周易》要研究为什么会有阴间和阳世,生前和死后是怎么回事,而且知道鬼神的样子。显然,《周易》和易学是算卦(筮)、神学和哲学的混合体。
有的人可能不同意,把“幽明”解作“阴间和阳世”,而且举韩伯康以“有形和无形”解“幽明”。那么,我要问:紧接着的“游魂”和“鬼神”该如何解呢?不知道阴间的道理,怎么能知道鬼神的情状呢!
在鬼神这个大问题上,《内经》和《周易》如此针锋相对,中医学怎么可能源于易学呢!医学和易学怎么会同源呢!中医学怎么会是易学的一个分支呢!
其实,汉代学者就不认为,《周易》和《内经》属于同类。
《汉书·艺文志》把《易》归于“六艺略”的“易”,而《内经》属于“方技略”的“医经”,显然二者不是同类。
关于“医经”和“易”的内容和性质,《艺文志》有准确说明。
《易》是什么性质的书呢?《艺文志》说:
“《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
不必逐句翻译上文,其中明言“《易》为筮卜之事”已经足以说明,《易》的本相就是卜筮,与科学意义上的医学毫无关系。
属于“医经”的《内经》是什么性质书呢?《艺文志》说:
“医经者,原人血脉、经落、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至齐之德,犹磁石取铁,以物相使。拙者失理,以愈为剧,以生为死。”
读者必能看出,今《内经》讨论的主要是《艺文志》所述内容。
显然,说“医易同源”、“医源于易”或“中医是易学的一个分支”不但很荒唐,而且是数典忘祖。凡我中医,当群起而攻之。附和此说就是自甘堕落,与江湖术士为伍。当代江湖术士拉中医做虎皮,虽然别有用心,却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可以从中得到保护并拔高自己。中医承认自己源于《周易》或易学,除了愚昧因而自甘堕落外,就不可理解了。
然而,说《周易》和《内经》毫无关系,也不很准确。这是因为今通行本《周易》分两大部分,即《易经》和《易传》。后者和《内经》有点微妙关系。
《周易》“经”的部分——《易经》,完全讲算卦(筮),属于迷信术数,而且是龟占之后的、大多数迷信术数的老祖宗。与《内经》一点关系亦没有!
至于《易传》——《周易》“传”的部分,内容很庞杂,不是都讨论鬼神问题。其中有些内容和《内经》有些微妙关系。只是这种微妙关系,既不意味着“医源于易”,更不意味着中医是易学的一个分支。
说《易传》和《内经》有些微妙关系,是指由于它们成书于大体相同的时代,在哲学思想方面有略同的渊源。这就是阴阳五行学说和象数之说等,曾经被两家所采用。只是《易传》主要是采用了阴阳学说和象数之说,《内经》则阴阳五行学说并重,并且把二者合流。象数之说,在《内经》中运用很少。再次强调,二者渊源略同,亦只是略同源于《内经》时代的阴阳说,但二者并非承继关系!
附3:参考书目如下
廖育群相关著作
唐·孙思邈相关著作
明·张介宾相关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