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0年圣诞节，罗马教皇利奥三世给加洛林国王查理曼加冕为皇帝。
查理曼何许人也？他是中世纪第一个皇帝，他的文治武功决定性地塑造了中世纪乃至整个欧洲的走向，扑克牌里的红桃K就是他。
不过，今天不讲他的生平，而是来看看，这次加冕仪式究竟意味着什么。加冕不只是查理曼一个人的事，它意味着日耳曼人的胜利，意味着罗马基督教的胜利，还意味着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欧洲”真正的诞生。
日尔曼人的胜利先来看第一个方面，查理曼加冕，意味着日耳曼人彻底取代罗马人，成了西方的主体民族，这也是西方从罗马时代进入中世纪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早在公元前50年左右，凯撒写的《高卢战记》里就提到了日尔曼人。但是，那时候的日尔曼人只不过是罗马北境的不安定因素。他们真正成为成熟的政治力量，就是以查理曼加冕为标志。这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足足经历了八百多年。为什么说到查理曼这里，日尔曼人就成熟了呢？
第一，查理曼手上，日尔曼人实现了武功的长足进步。
日耳曼人天生能打不假，但是一开始都是跟蝗虫一样地冲上来，没什么章法，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输给兵力只有十分之一的凯撒的原因。
查理曼是中世纪第一个实现帝国规模军事调度的统帅。到了查理曼这里，日耳曼人打仗已经有了目的明确的作战方略，在军事上实现了西欧的统一。
查理曼帝国
第二，到了查理曼这里，日尔曼人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秩序，封建。
前面说过，封建制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确实是在查理曼这里，在加洛林王朝全面铺开的。
公元476年帝国灭亡之后，日尔曼人名义上是罗马的臣子，还要顶着拜占庭皇帝颁发的执政官头衔来统治西方。但是，罗马人的元老院、执政官、保民官、总督这些制度，日耳曼人都不会用。
那总得拿出一套自己会用的办法啊。终于，在三四百年的摸索之后，他们发现，依靠私人权利义务关系连接起来的封建是他们会玩的，尽管不那么高级，但对于那个秩序崩溃的年代来说也是有用的。
查理曼就是把封建普及到整个西方的核心力量。在这套制度下，他不但有边疆伯爵帮他守卫作战区域，主教和修道院院长也变成了他的诸侯，甚至教皇也在其中。封建在查理曼手里，变成了教俗贵族共同支撑起来的秩序。
第三，能打、会打，还能统治和治理，日尔曼人的自我认同、民族自信也就形成了。
过去，蛮族首领奥多亚克灭亡西罗马帝国的时候，还要找拜占庭皇帝讨个执政官头衔，这说明日耳曼人虽然打赢了，但并没有政治自信。赢了，也不知道把自己放哪儿。
查理曼率领的这一支日耳曼人叫法兰克人，他们比起别的日尔曼人，比如东哥特人、西哥特人、汪达尔人、伦巴第人，和罗马的直接交战少，但皈依罗马基督教最早。法兰克人从罗马文化和基督教中汲取了灵感，创造出了自己民族的故事。
从查理曼的爸爸开始，法兰克人是上帝拣选的民族这种观念就普及了。传说罗马人的始祖是特洛伊王子的后代埃涅阿斯，法兰克人就说，自己是另一个特洛伊王子的后代，只不过和埃涅阿斯选了不同的地方。现在埃涅阿斯的罗马民族倒下了，该法兰克人这个神圣民族接班了。查理曼小时候，就对自己是上帝选中的新大卫王深信不疑。
阿劳西奥血战：击溃罗马人
日尔曼人扫平了整个欧洲，建立了封建秩序，打造出了民族自信。公元800年查理曼的加冕，就是正式承认日耳曼民族已经成为欧洲的新主人。
罗马基督教的胜利被谁承认呢？教皇。在这里，教皇占了个大便宜，因为承认者当然比被承认者高级。而教皇之所以能把这便宜占了，很大程度上也证明了基督教在西方的胜利。
教会继承了罗马帝国的衣钵，是日耳曼人的导师，还承担起了中世纪早期维护秩序的职责。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中世纪早期，欧洲的日耳曼人很多：东哥特人、西哥特人、伦巴第人……但你会发现，罗马教会特别偏爱法兰克人。
早在公元481年，教会就已经找到了法兰克国王克洛维，让法兰克人信了罗马的基督教。
不都是日耳曼人吗，罗马教会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这和当时的宗教形势大有关系，罗马基督教需要借助法兰克人的力量，来战胜两股强大的敌人。
第一股敌人是明的，早在公元4世纪初，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时代就有了，谁呢？阿里乌派。
阿里乌派是罗马帝国时代最大的异端教派，他们不相信三位一体。这条教义极其复杂，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三位一体就是说耶稣和上帝爸爸一样是神，否认三位一体就是否认耶稣的神性。
罗马教会要对付这一派，就去请君士坦丁大帝帮忙。公元325年，君士坦丁召集了基督教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公会议，叫尼西亚公会。会议决议宣布三位一体是正统，不信三位一体的阿里乌派是异端。
就这样，阿里乌派被教会联手帝国严厉打击，都跑到日耳曼人里传教了，很多东哥特、西哥特、伦巴第日耳曼部落信的都是这一套。
到了中世纪，罗马教会虽然成了擎天柱，其实是被信异端的日耳曼人包围了。要知道，教会的大本营在罗马，而伦巴第人占了意大利北部，东哥特人占了南部。这威胁的不只是基督教事业，教会连安全都成问题。据说，给查理曼加冕的教皇利奥三世就是被伦巴第人挖了眼睛，割了舌头。
公元800年，利奥三世给查理曼加冕
这个时候你就明白罗马教会为什么偏袒法兰克人了。很长一段时间，法兰克人几乎是罗马教会的亲儿子。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基督教事业，罗马教会必须让法兰克人壮大，打败东哥特人、西哥特人、伦巴第人这些异端。
结果，这个事情在查理曼手上基本做成了，无论是信阿里乌派的，还是信古老日耳曼异教的，都被查理曼收拾得干干净净，欧洲完全成了罗马正统教会的地盘。
罗马教会要对付的第二股势力是暗的，就是东边的拜占庭皇帝和东正教大牧首。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的很长时间里，西方的教皇表面上仍然遵奉拜占庭皇帝，每任教皇当选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信告知拜占庭皇帝。
但是，拜占庭自己麻烦不断，客观上保护不了罗马教会被那些信异端的日耳曼人欺负。而且，东西双方在教义上的分歧越来越大，尤其是拜占庭皇帝发动了破坏圣像运动，罗马教皇就越来越不奉拜占庭皇帝的号令了。
这个时候，查理曼和法兰克人的成熟让罗马教皇果断地决定换人。西方的主人，不再是顶着拜占庭皇帝头衔的希腊人，而是虔诚又能干的法兰克人。
给查理曼加冕称帝，是教皇摆脱拜占庭皇帝的政治安排。过去，西方和拜占庭是兄弟俩，都是在希腊、罗马、基督教的传统底座上一起长大。但小兄弟成熟了，就甩开大哥自己干了。查理曼的加冕，就是西方和拜占庭分岔的路标。
欧洲的诞生在查理曼加冕这个时间点上，我们的一个传统印象才得以成立：西方主要是欧美。你知道，美是指美国，它是18世纪从英国的殖民地独立才有的。但这个欧洲，虽然古希腊就已经有了这个词，但把这个地理名词和西方文明对应起来，是中世纪才完成的事情。
之前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都不以欧洲为界，在西亚、北非都有辉煌的业绩，总的来说，把它们叫做“地中海文明”更贴切。
查理曼有一个很著名的外号，叫“欧洲之父”。这不是说查理曼在物理上造出了一片新的土地，这是地壳运动决定的，而是说在查理曼手里，欧洲成为了一种独立的新文明，查理曼是新文明之父。
纵向上，它和过去的古希腊、古罗马相区别；
横向上，它和同时代的拜占庭、穆斯林文明相区别。
那么，这个新生的欧洲文明，独立性到底体现在哪里呢？难道只是龟缩在欧亚大陆的西端吗？在我看来，无论好坏，至少有这样几点。
第一，罗马基督教成为这个新文明的精神内核。
这种基督教而不是别的教，也不是基督教的别的派，它成了西方的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的底色。
第二，封建的、多元的、复杂的形势成为这个新文明的基本社会事实。
第三，日耳曼的民族身份，成为了这个新文明的主体身份。
穆斯林是异教徒，希腊人这个名号变成了拜占庭的代名词，罗马人虽然受到崇敬，但作为兄长已经倒下，新民族已经接过了他的衣钵。
我们常常把中世纪早期混乱的500年看成一个巨大的文明断裂期。但我觉得，叫它动荡期或者整合期更贴切，它是一个新文明逐渐成型的过程。查理曼加冕，意味着新文明由此基本定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