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翅膀扇落的露水打湿了课本扉页,
墨印的"女"字在月光里渐渐洇出翅膀的形状。
灶膛里的火舌舔破黎明时,我正蹲在门槛上刮土豆。刀锋卷起的泥屑簌簌落进搪瓷盆,和盆底经年的裂纹长成同一种纹路。母亲突然夺过我的碗,稠米汤晃出个缺口:"姑娘家喝什么干的,留着给你弟拌红糖。"
那碗底的裂缝突然变成嘴巴,吞下了我十四岁初潮时的第一口热粥。血顺着板凳腿往下淌的时候,奶奶正把腌萝卜码进青花坛,咸水溅到神龛里的送子观音脸上,瓷像的嘴角便永远挂着道讥诮的湿痕。
村口老槐树的年轮里嵌着半把木梳。听说是前年跳井的春喜嫂留下的,她给三个女儿偷蒸鸡蛋羹被发现,额头撞在灶台角的血渍比鸡蛋黄还艳。现在树洞里住着窝麻雀,雏鸟吞下的米粒都沾着女人指甲缝里的锈。
我出嫁那天,陪嫁的红木箱装着十二双绣花鞋。婆婆掀开箱盖时皱了皱眉,说不如西头老张家陪的缝纫机实在。夜里丈夫掰开我膝盖的动作,和父亲劈柴的姿势一模一样,斧刃下的木屑飞进眼睛,疼得我分不清身下流的是血还是泪。
腊月二十三祭灶,我终于能上桌吃饭。八仙桌上摆着整鸡,鸡头朝着公公的方向颤动,油光里浮着婆婆年轻时的银簪子。我夹了块鸡胸肉,小姑子突然踢翻脚凳:"扫把星也配吃肉?"滚落的瓷碗在水泥地上转圈,像极了春喜嫂投井时的漩涡。
怀孕七个月时,我在晒谷场晕倒。身下的稻谷被血染成褐色,婆婆却往我嘴里塞生红薯:"省点钱给娃买奶粉。"嚼碎的纤维卡在喉管,让我想起母亲当年流掉的妹妹——她被打下来的那天,接生婆的铜盆里沉着个没成型的月亮。
女儿出生那夜,灶灰堆里埋着的胎盘引来了野狗。丈夫醉醺醺地踹门,说生不出带把的还不如养头母猪。我攥着剪脐带的剪刀,月光在刃口凝成霜,忽然看见春喜嫂正从井底往上爬,湿发间缠着水藻和没喂完的鸡蛋羹。
村里开始有女娃娃念书。我在代销店偷了本皱巴巴的课本,藏在腌菜坛底下。女儿五岁那年,婆婆发现书页上的拼音,抓过我的头往酱缸沿上撞:"赔钱货还学人当先生?"发酵的豆豉味混着血腥味,在空气里腌出个畸形的"女"字。
扶贫干部送来母猪崽那天,我生平第一次进村委会。男人们抽着烟说分肉的事,烟雾糊住墙上的妇女权益宣传画。女会计突然站起来分饭,不锈钢饭勺敲着搪瓷碗:"凭啥女的只能啃红薯?"她的短发像把刚磨快的镰刀,割破了满屋子浑浊的唾沫星子。
女儿考到县中学的通知书寄来时,丈夫正往相好的寡妇家扛大米。我把通知书缝进棉袄内衬,针脚密得能兜住整个冬天的雪。半夜翻墙送女儿去车站,野地里萤火虫聚成路标,忽明忽暗的光里浮现出春喜嫂梳头的影子。
婆婆瘫痪后,我终于掌管了饭勺。分饭时故意把稠粥舀进女儿们的碗,米汤里沉底的饭粒像星星坠进银河。小姑子回门那天,我往她碗底埋了块红烧肉,看她用筷子尖挑出来时,三十年前的鸡胸肉突然在我喉头复活。
村里建起女子夜校的那晚,月光格外亮。我带着三个儿媳去上课,路上碰见春喜嫂的女儿们正给老槐树系红绸带。树洞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扇落的露水打湿了课本扉页,墨印的"女"字在月光里渐渐洇出翅膀的形状。
去年除夕,我坚持要让孙女们上主桌。八仙桌上的整鱼终于头朝大门,鱼眼睛映着满堂红灯笼。小孙女伸手夹鱼腹时,她父亲刚要瞪眼,我敲了敲饭勺——铜勺柄上经年的油垢突然剥落,露出底下錾着的半朵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