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未完十四岁,却已经学会了敲诈勒索,我去教育,老公却拦在面前:“她只借同学两千块钱而已,怎么到你这个当妈的嘴里就成了敲诈勒索了?”
“该管的事情不管,不该管的事情你比谁都上心。”
“孩子一个礼拜连家都不愿意回,你不做饭就算了,也不闻不问孩子这几天吃什么喝什么。”
最后他评价道:“你是更年期到了么。”
每当我管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说我小题大做,更年期到了。
好好好。这家我不管了,看你们怎么办!
1
女儿常常用两个字评价我。
“扫兴。”
她坐在车后排划拉着手机屏幕,眼睛自始至终都没从屏幕上挪开半点,可眼底的阴鸷和厌恶却满溢了出来。
早高峰即使早走半个小时,车也依旧如同被嵌入了马路一般,挪动艰难。
眼前的红绿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听到她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我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方向盘。
我问她:“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拿杯子,怎么又是在扫你的兴了?”
她和她爸一样的毛病,丢三落四。
每次我都会追在他们两个屁股后面喋喋不休。
一会是钥匙,一会是雨伞,一会是杯子,一会是纸巾。
我自诩记忆力好过他们两个,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性似乎也越来越差。
女儿习惯用沉默来避开与我的对话,她皱着眉毛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年纪渐长,她越来越像她爸。
连同后视镜里她眉眼之间对我的烦躁和抵触,都不差分毫。
往常每到这种时刻,我都会自讨没趣的闭上嘴,可今天的我却莫名执着于刨根问底。
我说:“你有没有拿杯子?”
“……”
“你现在看一眼,如果没拿一会去给你买早餐时顺便买了水。”
“……”
我提高了音量:“张潇榕!”
我话音未落,她啪的一声甩掉手里的手机,用更大声的嗓门回击我:“你要干什么?你烦不烦啊!”
“我现在就是不想看,你能别鬼叫了吗。”
她猛地一脚踢上副驾驶的靠背。
剧烈的响动下,我还没能来得及吓一跳,她的尖叫声就再度传来。
“没带杯子就没带好了,渴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烦得要死,天天叫叫叫,你很闲是不,那么爱管别人的事情。”
很难想象,我的亲生女儿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归纳总结为‘别人’。
更加难以想象,我现在听到这种刺耳冰冷的话已经麻木到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了。
心脏本能的在钝痛,可是情绪却没有一丁点起伏。
我还是自讨没趣的闭上了嘴。
只要我沉默不语,我们就会重归于好。
后视镜里是她怨气冲天的脸,那双唯独像我的圆圆眼睛里盛满了滔天的愤怒。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这样小的一件事情都足够让她情绪崩溃。
我记得她小时候很乖,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从不会装着这样近似于仇恨的情绪。
那时她的眼睛湿漉漉又黑漆漆,像是一只讨要食物的小鹿。
转过街角,车开到了她的学校附近。
今天早晨我没来得及做早餐,我让她下车自己去买,然后我再顺路把她送到校门口。
她却说:“我不吃。”
我说:“你有胃炎,早晨不吃饭会吐。”
她看着手机,无动于衷:“我说了我不吃。”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不停的重复她不吃。
我以为她还在因为刚刚我让她找杯子的事情生气,为了她的身体,我无奈的低了头:“身体要紧,你别生气了,去把饭买了吧。”
“你微信里不是还有钱么,早餐七八块,你先去买了,我一会再给你转钱。”
她拔高了嗓门又开始尖叫:“我都说了我不吃!我就是饿死我也不吃!”
“我吃不吃早饭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皱着眉毛,已经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我的眉心突突直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作为母亲本能的第六感,让我觉得她现在在隐瞒什么事情。
我解开安全带,转过头,朝着她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
我的语气强硬。
她的视线闪躲,不愿意把手机给我,刚刚暴躁的气势被一股微妙的心虚所取代。
我不再和她废话,解开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到后座。
按着她因为抗拒而胡乱挥舞的四肢,在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里,我一把抢过了她的手机。
她挣扎着想要抢回来,我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后座。
密码是她的生日,解锁,再打开微信钱包,余额只剩下八毛钱。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手因为愤怒隐隐发抖。
我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机,问:“你的钱呢?我记得上周你刚拿了六百。”
今年过年,她说压岁钱要自己保管。
我知道她这个年纪没什么自控力,虽然没同意,却也许诺她想要的时候,可以分批给她。
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她更是用离家出走或是绝食的手段抗议。
“花了。”
我耐着性子问她买什么了,她却闭口不言。
我点开她的账单,却气得差点两眼一花背过气去。
账单里的支出远远超出了我给她的数目。
大部分是198,还有几笔648,全都充了游戏。
陆陆续续算下来,她三月份开学一个月在游戏上花了近一万多!
2
我的胸口起起伏伏,一时间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有出气没进气。
我忍着怒火,再怎么努力平稳情绪,声音却不受控制的发抖,“你充游戏,一个月充了一万?”
我们家算不得多么富裕,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康。
我和丈夫张森伯是私立医院的医生,他在外地的总院,我留在本地的分院。
他是主任,职称比我高。
我只看门诊和简单的日间小手术,他要上手术台。
门诊比上手术台的提成上限要高些,容易拿更多提成。
但他脾气不好,对病人没那么多耐心。
他试过几天,被病人投诉过几次,也就放弃了。
因为工作,平时我和他分居两地,周末时他再回家。
外地那套房子前几年才买下,贷款月供八千多,加上车贷和零零碎碎,我们一个月要还将近两万块钱。
我们两家的父母要养老,还有女儿要拉扯长大。
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人每天睁开眼睛就只剩下钱。
因为我能赚更多,我自知家里的担子更多压在我的肩膀这头,所以我拼了命的干活,晚上十点多来急诊,也照旧匆匆的披上衣服出门。
忙起来的时候更是,一天三顿饭只能匆忙吃上一顿。
我二十六岁才生下女儿,她如今十四岁,而我已经四十岁,我还有几年能像这样拼了命的赚钱?
我从不要求女儿能力争上游,活出个什么响当当的名堂来。
起码三观端正,以后若能有一技之长傍身最好,但她健康快乐,我就已经知足。
可很明显,她一个月花一万块钱充游戏这件事情并不在‘健康快乐’的范畴里。
气愤之余,我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我问她,她不说话。
她连看都不看我,时而垂着眼皮,时而躁动不安想下车。
她几度起身想夺回手机,可每一次都被我强硬的按回座椅上。
我翻她手机,一条一条的看收支明细。
一部分是她爸转给她的,另一部分的来源是一个同学。
她把聊天记录删得干干净净,我只能撬开她的嘴巴追问前因后果。
话没说几句,她的耐心就消耗殆尽。
她对我怒目而视,“别人爱给我钱,你管得着吗?”
她的情绪再度崩溃,称得上歇斯底里。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的情绪又莫名的平静了下来,“好,你不说,我就去学校挨个问你同学。”
“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爸、给你爷爷奶奶,我倒要看看你从哪要来这么多钱。”
我并不喜欢对她用这种威胁的口吻。
我努力把我们摆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可平等对她来说却意味着能够更加得寸进尺。
我刚从通讯录里翻到她爸的电话,她就急了。
她腾地一下探过来,抢过我的手机摔了出去,她骂道:“你有病吧你,你不给我钱,也不许别人给我钱?”
“我爸把压岁钱全转给我了,他说我可以自由支配!我爸才不像你那么扫兴!”
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模样,我头痛欲裂。
我说:“压岁钱总共只有五千多,剩下的钱呢?”
她避开我的视线:“我爸给的。”
“还有呢?”
“同学借我的。”
“借给你多少?”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你总归该说出个数来。”
“我怎么记得有多少!有时候两百,有时候五十!”
我来不及开口,她就咄咄逼人:“你有完没完了?我不是犯人,你要审问我到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放学我来接你,你把借你钱的同学喊出来,我当面还给他。”
她抓着头发,把头发抓得乱糟糟,“人家家里有钱,根本不在乎我那点钱好么。”
我锁了车门,她把车把手拽得咔咔响。
“你能别管我的事了不,和他妈有病一样,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
在听到那句脏话后,我所剩无几的理智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扯过她的校服领子,扬起手扇了她一巴掌。
我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你妈,我可以惯着你,但是你不能不尊重我!”
“你还没有成年,我有权利知道你的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3
我这一巴掌力道不轻,手掌阵阵钝痛,隐隐发麻。
她捂着脸歪倒在靠背上,瞪圆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哪个家里有钱的同学会非亲非故借给你两千多,别人是自愿的吗?”
“何况你才十四岁,就欠了别人两千多,你没有收入,我请问如果你不向我和你爸开口,你该拿什么还上这笔钱?”
“你要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吗!”
我鲜少对她下这样重的手,从小到大打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愣怔了几秒,接着就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哭,边哭边骂:“你怎么事事都要管着我?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这是我的权利!我爸从不会像你这样!”
“怪不得我爸也不愿意和你多话,你这种扫兴又死板女人,谁能对你提得起兴趣?”
她的话像一柄利刃,每一句都掷地有声,都在往我的最痛处狠狠下刀。
人最无法容忍自己的血肉变成刺向自己的尖刀。
可我却觉得筋疲力尽,无法容忍也只能容忍。
因为那是自己的血肉。
我沉默许久,最后解锁车门,看着她从后视镜里抓起书包夺门而出,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的手机刚刚被她摔在地上,再捡起时发现屏幕从一角碎裂,裂纹蜿蜒布满整个屏幕。
我盯着屏幕上倒映着的我的脸。
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浑浊的眼球和乌青的眼圈。
我从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原来自己是那样的老态龙钟。
我想哭,鼻尖酸涩的刺痛,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我给张森伯打去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他接起来立刻就说了一句:“我在忙,有事说。”
我问他知不知道张潇榕一个月充游戏充了一万多。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知道,那咋了?”
他平静的语气让我逐渐烦躁,“所以你觉得她一个月花一万块钱在游戏上是合理的吗?”
我宁愿她用这笔钱买衣服买鞋子,哪怕是买新手机新平板。
张森伯说:“她想玩就玩了,她打游戏总比她去外面和不三不四的人玩到夜不归宿好吧?”
“何况你买包买口红花的少吗?”
“你都没有自制力,你要求一个小孩有什么自制力?”
我还来不及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他一句‘别没事找事,我忙’,之后就被挂断。
所有的愤怒和难过都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一瞬间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和他结婚十六年。
当初为数不多的爱情似乎早已变成了要靠女儿来维系的亲情。
我二十二岁时,村里人说亲,介绍我和他认识。
他家里条件比我家要好很多,人也长得又高又帅,比我大两岁,认识他时他从医科大毕业,一边实习一边考证。
那会考大学很难,我只念了大专。
他父亲是县里医院的院长,他自然瞧不上我家祖上都是农民的条件,说是谈恋爱,可也只是看过两场电影,吃过几次饭。
我母亲急于让我抱紧他家这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屡次要我未婚先孕,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怕他家不认账。
我没同意,义无反顾背井离乡,独自去了北京学习。
我在北京只租得起发霉的地下室。
下雨时,地下室里的潮气让人喘不上气,好像那些霉菌和苔藓也一起在肺里滋长。
我比张森伯先考到了证,又被人介绍去了现在的单位。
张森伯这才勉强对我刮目相看,让我把他也介绍去私立医院工作,他这才点头同意了和我结婚。
起初我也在幻想爱情,幻想他或许其实是爱我的。
但是婚姻的本质是一地鸡毛。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爱情变成亲情,无性婚姻。
女人把期待都放在孩子身上,男人开始怀念少年时光并且厌恶身边的女人。
钱、房子、孩子、父母养老,我被迫认清了‘婚姻’这两个字的重量。
4
说来惭愧,父母都是做医生的,可女儿的身体却不好。
她在很小时就动过手术了。
女孩得疝气很罕见,在小腹处生出来的鼓包,我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那会她才上小学,十岁不到的年纪就被全麻推上手术台。
我照顾了她很久,整日整夜都合不下眼睛,她病好了,我病倒了。
我随口一句抱怨身体不舒服,可张森伯却说:“当妈的就是要辛苦一些,没办法,你是女人。”
这句话把我所有的委屈和抱怨都堵了回去。
后来女儿越来越大,可莫名生病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先是湿疹,去查过敏,查出来免疫球蛋白两千多,指标远高于正常人。
后来又查出来慢性胃炎,不能吃韭菜和蒜,吃一点就会消化不了吐得昏天黑地。
我事无巨细的记下她的这些事情。
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也告诉过张森伯,张森伯每次都说知道,可下一次依旧照犯不误。
女儿感冒,他给女儿吃氨咖黄敏,不出一个小时,女儿就浑身滚烫,密密麻麻的药疹遍布全身。
最严重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憋的脸色紫红。
可我连怪他的话都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他反而先斥责我:“你怎么照顾孩子的?好好的怎么就感冒了,一定是你又不上心。”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不止张森伯记不住,就连女儿自己都记不住。
她爱喝奶茶和咖啡,可她的肠胃却咖啡因不耐受。
我不许她碰这些,她就大骂我扫了她的兴。
我们两个总是要为此大吵一架,最凶的那次她把橱柜里的碗全砸了。
她不听我的,依旧背着我偷偷喝,喝完之后上吐下泻,疼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还是我半夜开车带她去急诊。
难受时还会靠在我怀里,可稍稍有些精神,她又会恢复对我冷眼。
她把她的病都怪在了我身上,她说:“我爸说了,是因为你怀我的时候营养不够。”
“这些都是胎毒,都是你害我的。”
我好累,就好像对着一团棉花用力的打,打到自己筋疲力尽对方都毫无反应。
我真的太累了。
可我依旧要去上班,依旧要耐心的对病人强撑起笑脸,依旧要对领导弯腰点头。
晚上六点下班,女儿的晚自习结束是在七点。
我把车停在校门口等她,在车上草草喝了黑米粥解决自己的晚饭。
她从校门口出来时,像我一眼看到她那样,也一眼看到了我的车。
她立刻折返回去,再踏出校门时身旁带了一个人,穿着学校的校服,是她同学。
那个孩子瞧着又黑又瘦小,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她们快走近时,我推门下了车。
女儿暗暗扯了一把那个孩子,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又垮着脸不情不愿的冲我介绍:“这是我同学,她借给的我钱。”
“我们算了一下,两千六,你还她吧。”
女儿扬了扬下巴。
那个女生这才微微抬起头,艰难的扯出一个笑脸,对我说:“阿姨好。”
女儿嘴里借给她两千块钱的有钱孩子,穿着崩了线的校服裤子,背着破旧寒酸的书包,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鼻梁上的大黑框眼镜更是让残存的五官更加模糊。
她紧张不安,手死死的抓着书包带子,一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女儿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插着兜,时不时朝着那个女生丢去警告的目光。
心中的不安从一个小点开始逐渐扩散放大。
原本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答案终于在这一刻清晰无比,昭然若揭。
胸口里生出的怒火逐渐把我笼罩,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
我看向女儿,一字一句的说道:“张潇榕,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霸凌了。”
5
小孩子的谎言就是如此的拙劣,拙劣到满是漏洞不堪一击。
她自作聪明,自以为只要略施小计就能瞒天过海。
或许再直白一点,她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根本不需要她开口承认,她眼底的惊慌失措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个孩子愣怔了几秒钟,看了女儿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为女儿辩解时,我就先一步和她道了歉。
我把钱还给了她,和她说:“我替张潇榕和你道歉,她做过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你不愿意和我讲的话,也可以让你父母来和我聊。”
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她。
我的手不受控制的在发抖,努力的拿出成年人的冷静来应对这种事情。
“张潇榕如果继续在学校欺负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绝对不会不管。”
那孩子的脸色发白,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一会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一会又愤懑的盯着那个女生,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的脑袋烧出一个洞。
那个孩子刚走,我就问女儿前因后果。
事已至此,她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没有一丁点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打算。
她大大方方的承认了,眼底的讥笑让我前所未有的觉得她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满不在乎,“那咋了,我又没打她没骂她,和她借了点钱,就是霸凌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不喜欢她,班上没人和她说话,是我大发慈悲和她做朋友!”
“好朋友借点钱怎么了,我又不是抢了她的钱不还!”
她奋力的拍着起起伏伏的胸膛,自诩正义。
我一言不发,攥紧的拳头指甲嵌入掌心。
开车带她回家,她一进家门就摔上了门,期间只在临睡前出来上过一次厕所。
我整夜没有合眼,翻看着趁她上厕所从她房间里拿出来的平板。
她删完了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可登过微信的平板有备份。
她和那个叫戎乐娟的聊天对话框里,她的言辞粗鄙,满屏的脏话不堪入目。
她无数次的威胁戎乐娟拿钱给她。
戎乐娟说自己两千块钱的压岁钱是生活费,可女儿压根不管别人的死活,用找人打她和散步谣言要挟,死咬不放。
钱是陆陆续续转的,三百、五百、八百……一共两千六百多。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我如坠冰窖。
一瞬间,我只觉得很陌生,陌生到‘张潇榕’这个名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这是她上初中的第二年,可我对她的记忆似乎永远都停留在了小学时她拉着我的手,黏糊糊对我撒娇的模样。
我明明从没有一刻放松过对她的教养和约束,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每天送她上学,每天给她做好早饭,每天和她分享琐碎的日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在她第一次摔碎了家里的碗和我要钱的时候,还是在每一次我呵斥她时张森伯无所谓的袒护?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想不起来,也想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只一晚上的时间,我却觉得无比漫长恍如隔世。
我没再像往常那样喊女儿起床,而是给学校打了电话,给她办了休学,手续材料等之后去学校补齐。
我私心其实是在保护她。
她如果继续去学校,如果继续霸凌别人,如果我此刻的阻止让她心怀怨恨而更加肆无忌惮...
我预演了无数种场景,每一个都让我害怕,让我坐立难安。
我和单位休了假,等到日上三竿女儿才从房间里出来,她睡眼惺忪,开口就在质问我:“大姐,你干嘛不叫我起床?这都十点半了!”
我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你不是一直都不想上学?从今天开始那就不去了。”
她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惊悚反常。
她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你吃错药了?”
我拿起她的平板,解锁了屏幕,丢到她面前。
我垂下眼睫,“张潇榕,你是不是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
“你这是敲诈勒索你明白吗?两千块钱就足够立案了。”
“还是你觉得你是未成年,法律不会制裁你,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不会让别人知道?”
她睡意全无,脸肉眼可见的变得惨白。
她四肢僵硬,梗着脖子,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字:“你在说什么啊……”
我看着她,我说:“给你机会,你去和戎乐娟道歉,争取她的原谅,答应我再也不会。”
“否则我现在就报警,送你去坐牢。”
6
她上学早,十一月才要过生日。
不满十四周岁,就算报警立案多半也只会行政处罚和赔偿。
但是我想让她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她直愣愣的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喊她的名字,“张潇榕……榕榕……”
她只是短暂的沉默了几分钟,可这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无比煎熬。
片刻后,她抬头看我,刚刚的紧张的惊慌早已不复存在。
她嗤笑道:“李薇,你要是报警抓我,我就让我爸打死你。”
她转过头来,咬牙切齿:“你要是敢做得出来,我爸绝对不会放过你!”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刺痛又喘不上气,胃变得很重,止不住的想要干呕。
我从没想过我的女儿会对我讲出这种话来。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我瞪大了眼睛,拼了命的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并非说出真心话的痕迹。
可是没有,那张脸上、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对我的厌恶与憎恨已经满溢了出来。
我掐着手心,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看着她冷漠的披上外套出门,再看着正午的太阳逐渐在云中沉没。
当天晚上,她凌晨一点才回来。
我没像从前那样催促着她回家,也没打一通电话确认她是否安全。
可大概是母亲的本能,在没听到她回来前,我始终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自那之后,我们就开始冷战。
我上班时她会在家待着,我一下班回家她就出门。
周一到周五,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而我们见面的时间却要按秒来计算。
直到周五晚上,张森伯回家。
张森伯大概是从他女儿嘴里听说了什么,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质问我为什么不管孩子。
当时我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
听到他的话,我有些呆滞的看着锅里的牛腩随着蒸腾的白烟咕咕冒泡。
他吃不惯外面的饭,每次回家我都要包揽他的一日三餐。
有时候是早晨五点半爬起来包饺子炒菜,有时候是深夜给他做醒酒暖胃的鸡蛋茶。
相比于心甘情愿的付出,我更喜欢用‘责任’这两个字形容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一周才在家呆两天,再加上我日渐上了年纪,反而没年轻时那么缺觉,也就并不觉得很累。
他虽然脾气暴躁,可在所有人嘴里却是个顶顶好的男人。
不抽烟,只在偶尔应酬时喝些酒,不讲脏话。
房子和车都写了我的名字,即使因为工作分居两地,再忙也依旧坚持每周回家一次。
可是现在,我却莫名对我的婚姻充满了绝望。
好像婚姻把我变成了一个很麻木的人,就像是整个人枯萎了没有了热情。
我把期望放在了最低,这样我就不怕失望,对明天没有期待,对未来也失去想象。
我会模糊自己的感受,把自己变成一个懂事的大人。
慢慢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
喜欢的东西可以说‘不喜欢’,想要的东西也可以说‘没有也无所谓’,不能接受的事情也会试着说服自己。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痛苦的感受很快就被忘记,似乎我真的无坚不摧。
我做了一桌子菜,自己却没什么食欲。
给他拿了筷子和碗,他这才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他坐在餐桌那头,我坐在这头。
他每吃一口,等嘴巴里的东西咀嚼完,就会开口斥责我一句。
“榕榕和我说了,一万块钱算钱么?你用得着小题大做还打了孩子一巴掌?”
“你明明都四十岁了,都这个年纪,心眼比针尖还小!一万块钱家里又不是拿不出来。”
“还有她借同学两千块钱,怎么到你这个当妈的嘴里就成了敲诈勒索了?”
“该管的事情不管,不该管的事情你比谁都上心。”
“孩子一个礼拜连家都不愿意回,你不做饭就算了,也不闻不问孩子这几天吃什么喝什么。”
最后他评价道:“你是更年期到了么。”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我的怒气和不满,被他总结为了更年期。
从始至终,我都沉默着没开口,刚想要起身给自己倒杯水,耳朵里却传来他一句:“早说过牛腩里别放醋,味道就变了,炖那么久都不软。”
“你自己有尝过吗?”
原本今天要做回锅肉,他临时改了主意要吃牛腩。
家里没有山楂片,只能稍稍放些醋软化筋肉,也不影响味道,高压锅只来得及炖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他嘴里的牛腩应该多软多烂才能合他心意。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在他眼里才能成为一个称职又合格的妻子和母亲。
于是我径直起身,端起他面前的牛腩就倒进了垃圾桶里,顺便把盘子也一起扔了进去。
他愣住了,刚伸出去的筷子僵在了半空。
我一字一句:“味道不好那就别吃了。”
7
他当下就摔了筷子,皱起眉毛来发火:“你又抽的什么疯!是谁又招惹你了!”
“我不过就说了几句,你要是更年期你就看看病去,别没事一天到晚折磨这个,折磨那个,到处给家里人摆脸子!”
他一鼓作气,抓起装着米饭的小碗就摔了出去。
那碗砸在我脚边,砰的一声巨响下,饭粒和碎瓷片一起在我脚边炸开了花。
他的五官狰狞扭曲,死死的盯着我的脸,溢出眼底的怨恨和厌恶和女儿一模一样。
偏偏这个时候,我又冷静了下来。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根本不是借钱,是抢钱,是敲诈勒索。”
“我把聊天记录都翻完了,她自己亲口说的‘你要是不把钱给我,我明天就找人撕烂你的嘴’。”
“还有照片和视频,她们几个人把那个孩子围在厕所角落。”
张森伯一言不发,对我的话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我。
我明明一点也不想哭,可眼眶里却好端端的流出泪来。
我说:“两千六百块,已经够立案了,你还觉得这是一件小事么?”
“非得等到哪天她杀了人,被判了死刑,你才觉得她有错是吗!”
“现在在她眼里钱已经不是钱了,只是一串数字,你一个月起早贪黑上班才挣一万五,她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花出一万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偏袒她,觉得她没有错!”
我话音未落,张森伯的怒火更甚,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吼大叫道:“你现在是觉得我挣的少了?”
“从前你怎么不觉得我钱少?”
“你是挣的比我多,那又怎样,多挣那几千块钱你就觉得自己很牛了是吗?”
我止住了眼泪,嘴里下意识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从钱包里翻出自己的银行卡,一张接一张往我脸上砸。
他边砸边骂:“要钱是吧,都拿走,都给你!”
“觉得我不好,觉得女儿不好,是你自己要嫁,是你自己要生!”
我从没想过那些薄薄的小卡片砸在脸上原来是这样的痛。
我垂下眼睫,说道:“离婚吧。”
他拔高嗓门,“你再说一遍?”
他被气的不轻,胸口起起伏伏,可突然莫名又笑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因为这一点小事过不下去了?我告诉你,离婚我车子房子都不要,一个月将近两万的贷款,我看你拿什么还!”
他只当我是随口说出的气话。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很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很清楚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口提‘爱’这样的字眼该有多滑稽。
可是我觉得没人会不懂爱,所谓的不懂爱永远只是借口。
爱一只小猫小狗都知道要温柔一点,如果你爱一个人,就绝不会伤害他。
哪怕爱情变成亲情,那也依旧是有爱存在的。
可是他和女儿用实际行动告诉我,结婚和生孩子这件事是我人生中不可修复的漏洞,年轻时被大家夸赞的美貌和才情因为他们全部碎掉。
绝望、无助、希望、失望、绝望、自愈、继续努力、继续绝望……在这样的死循环中我如此往复了十六年。
恍然之间,我突然发觉,我的丈夫和女儿并不爱我。
这个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随时都能让我滚出去的房子,一个除了我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男人,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父母,一个我用前程和健康换来的孩子,一个离了我谁都能来代替我位置的家。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破土而出。
我不愿意为了孩子让自己委曲求全,和已经相看两厌的人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我不愿意罔顾自己的未来,让自己的余生都凑合在永远都没有希望的黑暗未来里。
我也不愿意小心翼翼的呵护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更不愿意隐瞒只用我的委屈去粉饰的幸福美满。
我不想权衡利弊,计较那些所谓离婚的后果。
我的身体虽然老去,可我的灵魂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破釜沉舟与热忱。
我只活这一次,我想我能够做我自己。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的迎上张森伯的视线。
我又重复了一遍:“离婚。”
这短短两个字的后果就是张森伯第一次对我动了手。
他拉着我的胳膊,要把我拖出家门,要把我拉去我父母面前,让我对着他们讲这两个字。
他被气得不轻,喉咙里阴沉沉的吼道:“行!可以离婚,你现在就去我爸妈面前讲,去你爸妈面前讲。”
“我爸妈和你爸妈都已经快七十岁,你去说!你去给四个老人一个交代!”
我不想去,他擒住我的手腕使劲一拽,转眼之间,我就摔在了地上。
见我摔倒,他并不肯就此作罢,反而拉着我的胳膊继续拖。
我的膝盖撞在电视柜角,胳膊也好像被拧断了一般痛的撕心裂肺。
我用脚踹他,哭叫着骂他,他都无动于衷。
男女力量的悬殊,无论我如何挣扎还击都落了下风。
他踹开房门,把我拖拽了出去,我的脑袋撞在门框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电梯间里,我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他狠狠一拧我的胳膊,我一下子疼的又没了力气。
冷汗把睡衣泡透,死死的黏在背上。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开了。
我狼狈的遮掩着自己的脸,余光中却看到了是我女儿。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姿态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不等我反应,却听到她开口叫了一声‘爸’,然后居高临下的睨了我一眼,接着冷漠又疏离的绕过地上的我,拉开家门回了家。
我愣怔了几秒钟,然后毫无征兆的大哭出声。
我捂着胸口,胸口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喘不上气。
我哭叫着呜咽,嘴巴里无意识的讲些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