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乐溪
王子昭是地道北京人。采访那天，他趟了双拖鞋，穿着一身山系露营装扮进屋，仿佛刚提笼遛鸟逛胡同归来的小爷。
由他执导的电影《二手杰作》最近上映，资深影迷还记得十多年前，短片《不良》、《大无畏》留下的惊才艳艳。但从此之后，王子昭仿佛淡出了影视圈，直到2017年加入坏猴子72变计划。
他身上有着马墨通透淡然的影子。毕业之后拍拍广告，生活过得滋润有味，宁浩在2013年拍《心花路放》时，曾找过他饰演周冬雨的男朋友，但一听说这角色是个“非主流”，觉得自己完全不搭界的王子昭就婉拒了。
没想到几年后，兜兜转转还是被师哥申奥拉进了宁浩团队。青年导演处女作往往执着于原创剧本，王子昭并不介意，而是以对《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的创意改编切入，讲述中年父亲为追寻文学梦、代笔儿子写作成名的黑色幽默故事。
聊到入选坏猴子是否因为才华，“那肯定，”王子昭还是有这个自信。“我们公司那么多导演，老宁肯定不是看长相选的——虽然就人数来说，也达到练习生这个人数规模了（笑）。”
这个顶着娃娃脸的年轻人内心老成，创作马寅波时他代入了自己的心境，“电影学院学导演系的那批人，我勉强还算翘楚吧，但实际上我清楚自个儿没那么大才，没拍《二手杰作》前，甚至连导演身份都存疑，自己是怀才不遇吗？也有可能不是吧。”
眼看着同属坏猴子的文牧野、申奥们作品迭出，王子昭也曾陷入自我怀疑与纠结，三年前，他开始了自己的长片创作。
《二手杰作》里马寅波引用里尔克的一句名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如今长片处女作终于问世，王子昭也与自己心里那个追寻梦想的马寅波达成和解，“感觉是金子还是能发光的，对吧？
反转的父子状态：
父亲「逐梦」，儿子「通透」
2009年还在电影学院读书时，王子昭看了罗宾·威廉姆斯主演的《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我个人非常喜欢父亲代笔儿子遗书的创意，但电影向后延伸的内容对我而言是不满足的，”
他告诉叨叨。“由同一个切口进入，我想做另外一个主题，如果说原片讲的是孤独，我更希望通过《二手杰作》，来表达我们需要与自己的平庸和解。”
决定改编这个故事后，《二手杰作》的剧本前后打磨了近两年。电影中呈现的中年危机、父子关系是外壳，内里讲述的是一个人对于梦想的求索：人到中年，天道没酬勤，何去何从？
在王子昭看来，马寅波是个有些悲剧性的角色：人生上半场庸庸碌碌，在重点中学做一个不受待见的语文老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作品却从未被发表过。
儿子马墨因为偷拍心仪女孩坠楼“去世”，颠覆了马寅波一家的平淡日子。为了阻止大家嘲笑儿子，马寅波代笔写下一篇愤世嫉俗文采横溢的遗书，却让马墨迅速蹿红，成为一夜成名的少年作家。
以儿子的名义发表《少年的你去哪了》，让马寅波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鲜花掌声的甜头。“当我们面对成功，你能否还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一分耕耘终于有了收获，外界的糖衣炮弹麻痹了马寅波，他可能就跑偏了，走形了。”
一个谎言引发的连锁反应，伴随着儿子“活过来”的意外，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清醒的老婆潘冬妮直接撕破马寅波“为了文学”的遮羞布，告诉他成就来源于儿子的噱头，“有本事你自己出一本书”，窝囊了半辈子的马寅波绷不住了，自己掏钱也要出新书、刷销量。
“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不够卓越是一个大概率事件，但你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平凡？人的痛苦并不来源于能力不济，而在于不自量力，高估自己，”王子昭觉得。“赌上尊严的马寅波陷入了巨大的冒险中，我是同情他的，也希望他能最终跟自己和解。”
无法接受真相的马寅波，甚至不敢面对儿子的平庸。当校长觉得孩子学习跟不上、建议马寅波带着马墨做智商测验时，马寅波自己代儿子提交了测试。颇具讽刺的是，潘冬妮后来让马墨自己测，儿子的智商甚至超过马寅波。
在父亲相比，马墨是一个有些放浪形骸的躺平少年，身处女孩比学习更重要的青春期，没有远大的理想抱负。但他身上最大的闪光点是坦荡与纯粹，令马寅波无比渴望的名利，对马墨而言毫无吸引力，“你们觉得我怎么样不重要，我还是想做我自己。”
设计父子关系时，王子昭有意反转了传统认知中父亲沉稳睿智、儿子躁动懵懂的印象，“马寅波像个少年，马墨倒更像个长者，他是天生通透的人，而马寅波是经过一番修炼以后才通透的。”
刷量冲榜新书被没收，保安录音坐实父亲“抄袭”儿子，让马寅波彻底成为颜面扫地的“马斯文”。
本打算在天台了断性命，马寅波却巧遇同样试图轻生的小美，在劝说小美放下虚荣心和外界舆论的那一刻，马寅波也看清了自己。
为救小美，他从出版社顶楼跌落。医院那场戏拍得如梦似幻，谈到对结局的处理，王子昭也有着自己的犹豫，“马寅波要是没死，一切重归于好，这听起来有点‘甜’，但以死谢幕又有点儿‘灰’，即使到现在我也没能做这个决定，那就开放结局吧，看大家怎么想。”
生活化的京味幽默：
致敬宁浩姜文，调侃文化商人
《二手杰作》是发生在北京的故事，马寅波、潘冬妮、许思思等角色，都源于王子昭身边朋友真实的名字。剧本创作出来后，他脑海里冒出的是一整套北京籍演员的阵容，张子贤、冯雷、刘桦、李诚儒......
“因为我对这套文化底蕴是相对比较熟悉的，拍起来在呈现上有抓手，换个土壤可能容易搞砸或跑偏。”
至于马寅波的扮演者，王子昭最先想到冯小刚、葛优、姜文等前辈，“我对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我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面，真要去谈演员的时候发现一个现实问题，他们可能都比我想象的岁数要更大了。”
寻找五十岁左右的实力派男演员，王子昭对于于和伟在《我不是潘金莲》里的表演印象深刻，“说实话，我对于老师之前并不熟悉，不知道他很少演窝囊角色这事儿。当时《潘金莲》里全是好演员，他在我心目中是最脱颖而出的，人家的能力肯定没得说。”
通过监制宁浩导演牵线，王子昭去张家口见到正在拍戏的于和伟。两人聊起剧本，很多想法都不谋而合，“他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落魄知识分子形象的理解，以及中年人婚姻家庭、事业梦想上的追求，经验是比我要更深刻的，所以我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物肯定对。”
除了主演，于和伟还担纲了《二手杰作》的监制。“大咖监制是坏猴子之前探索出来的合作模式，从《我不是药神》那会儿，就是老宁跟徐峥导演两位监制，这对于新人导演来说帮助是最全面的，相当于我站在两个巨人的肩膀上，”王子昭笑起来。
“因为老宁作为监制，基本上重心全放在剧本的指导工作上，拍摄和后期会给我们很大的自由度，但毕竟我们都是第一回操作长片，肯定经验能力上有欠缺，生产过程中组里面需要有经验、尤其在表演上能组织大家的成熟演员。”
“于老师作为监制，会平衡所有演员的表演方式和分寸步调统一，让片子呈现出来不至于混乱，一些剧作上的单场戏，他也会帮我出建议调整。”
挑选马墨的饰演者，郭麒麟是王子昭心目中的不二人选。“在同龄青年演员中，我觉得大林有一个无法比拟的优势就是形象，他更加贴近一个真实的普通人。以前大家对于他的印象是机灵与聪明，这次他饰演的马墨其实是有些木讷和愚钝的，这种反差感完成得非常好，确实是有天赋。”
倪虹洁饰演的妻子潘冬妮是最人间清醒的角色，在丈夫发疯、儿子发情间撑起一个家的灵魂支柱。
“往往现实中女性就是会比男性更成熟清醒，在追梦的道路上很少有妄想，”王子昭觉得。
小美的形象则致敬了宁浩《心花路放》里在横店当过群众演员的湖南辣妹，同样由刘美含饰演。操着一口长沙话的小美如今成了陪酒小姐，爱好写作的她经过马寅波无心插柳的举荐，竟成了畅销书作者。
聊到将小美设计为玛丽苏作家，王子昭坦言并非意指女性只能写玛丽苏，而是想讽刺出版社的荒唐，嘴上说为了文学，实际上只关注销量。
通过黑色幽默，《二手杰作》勾勒出文化商人的虚伪和人云亦云的跟风现象：什么书好卖就卖什么，甚至为了炒作不择手段出卖作者隐私，文青粉丝，豆瓣小组乃至“铿铿三人行”等社会舆论众口铄金，助推马氏父子出书变成一场甚嚣尘上的闹剧。
台词有艺术修饰，表达却很接地气，让《二手杰作》中的幽默感十分生活化。王子昭认为这是北京喜剧的特点，“我从小一直被这个东西熏陶，早期接触喜剧就是从冯小刚导演、陈佩斯老师包括黄建新老师的戏看着长大的，所以难免会受些影响。”
细心的影迷会发现，无论短片《不良》、《大无畏》还是如今的《二手杰作》，王子昭作品中所有主人公都姓马。
“我考电影学院时，有道题说下列哪个角色不是姜文导演作品里的角色，然后ABCD都是马XX，”王子昭记得。“我个人非常推崇姜文老师，但他那么大本事，我当时其他的学不了，只能先从这种小地方入手了（笑）。”
从演员到导演：
兜兜转转还是「坏猴子」
对于《二手杰作》的票房和口碑，王子昭不想做预期。同辈导演中申奥的两部电影都成绩喜人，我们问他会不会按这个标准卷起来，王子昭连连摇头，“我要是跟《孤注一掷》比，那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笑）。”
时间倒流到十二年前，刚毕业的王子昭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的佼佼者，贾樟柯导演笔下有情怀又坦然的“七喜少年”。
2017年签约坏猴子72变计划，正是师兄申奥撺掇他入伙的。
“我和申奥我俩是一个高中的，他比我大一届。考电影学院是他带我考的，拍联合作业也是他先拍了我跟着他，毕业以后他先去拍广告了，我说哦，那咱也可以做，过两年他又进坏猴子拍长片，”王子昭想了想，“反正这么多年除了娶媳妇这事没跟上，其他还基本都跟上了！”
其实在加入坏猴子之前，2013年宁浩拍摄《心花路放》时就找过王子昭，希望他出演电影中周冬雨的“非主流”男友。
“组里副导演推荐的我，觉得我挺合适的，”但王子昭觉得自己和非主流没有一毛钱关系，“你要找什么忧郁的文艺青年，那会儿我就去了可能（笑）。”
短片《大无畏》就是王子昭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原本男主角找来了同宿舍的同学，“后来人家一看要脱裤子不同意，赶鸭子上架我只能自个儿上了，”他感慨。“我其实面对镜头是会紧张和做作的，但因为当时团队都是自己人，我每天开拍前喝点酒，就能克服紧张感。”
性格随和，拖延症犯懒，“有点儿爱装糊涂”是他对于自己的形容。
以导演身份加入坏猴子之后，王子昭并没急着做电影。72变计划的导演都是年轻人，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创作，一来二去都处成了好朋友，直到慢慢看着身边同一代的文牧野、申奥们的作品开拍上映，被卷到的王子昭，内心也有某种类似马寅波的焦虑和自我怀疑。
“我那几年一直是以‘无作品艺术家’自居，自认为水平和能力是有的，但迟迟没有一个东西能佐证它，大家都说你是青年才俊，我老听这话心里是挺别扭的，作为一个导演，好像也没作品。”
从短片到长片，他坦言其中的鸿沟有点大，跨起来有点费劲，从剧本创作到剧组沟通，都是由年轻创作者迈向职业化导演的门槛。
完成《二手杰作》的创作，让王子昭与自己达成了和解，“长出一口气我觉得，先不说最后结果怎么样，导演能力这事儿咱慢慢后面还有机会提升，至少导演的身份咱佐证了。”
“恭喜你把鸿沟跨下来了，”叨叨由衷地感慨。
“天道酬勤嘛！”王子昭大笑。
他还记得与宁浩相熟后，有一次喝酒时自己问老宁，人家外边公司基本上做公司资产都是买IP买版权，你签了十个籍籍无名的青年导演，而且基本没人是带着项目来的，你是怎么想的？
宁浩告诉王子昭，作为行业的中流砥柱，他们是资本与创作者之间最好的桥梁和翻译，能够帮助更多年轻人脱颖而出，因为蓬勃发展的电影行业，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成就的。
情煽至此，我们本以为导演要说些感激感恩的场面话，没想到王子昭的真实感想是，“我一听，觉得山西人的脑子还是可以的！”
如今电影顺利上映，新的剧本也进入开发阶段，至于是否还是黑色幽默喜剧，王子昭坦言不确定，仍在打磨故事。“我正在摸索自己的风格，可能片子如果上映以后，大家反馈和检验都结束了，我才能完成这件事的结论，我现在个人认为的可能不太作数。”
“假如有一天姜文也成立了青年导演计划，你会从坏猴子跑路么？”
“那肯定不会！”王子昭认真想了想，“对姜文导演那是推崇，但跟坏猴子和老宁这儿是有实打实的交情，男人之间还是要讲一些仗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