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常以鬼狐仙怪为镜,照见人间的欲望与虚妄。其中,《天宫》一篇尤显诡谲:书生郭生醉酒后被神秘女子引入“天宫”,缠绵数日,最终却发现自己身处墓穴般的黑暗洞窟,而所谓“天宫”,竟是权奸奢靡府邸的投射。这场看似风花雪月的艳遇,实则是蒲松龄对人性欲望与权力腐败的辛辣反讽。
郭生的奇遇始于一场“无因之酒”。老妪赠酒时的一句“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暗喻欲望的诱惑总披着无需解释的糖衣。醉酒后,郭生与女子在黑暗中交合,触手所及“壁皆石,阴阴有土气,酷类坟冢”,暗示这段关系的本质——看似仙境,实为墓穴;看似情缘,实为囚禁。
蒲松龄以“黑漆不知昏晓”的封闭环境,隐喻欲望对理性的吞噬。郭生抱怨“姮娥何殊于罗刹,天堂何别于地狱”,女子却以“俗中人多言喜泄”为由拒绝灯火,暗指权力阶层对真相的遮蔽。黑暗中的感官沉溺,恰是权力操控人心的手段。而婢女调侃郭生“此物何不文也”,更将情欲戏谑化为对文人虚伪的讽刺。
当郭生终于踏入“天宫”,见“美人华妆南向坐,锦袍炫目,明珠四垂”,蒲松龄笔锋陡转,借旁人之口点破:“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严东楼即明代巨贪严世蕃,其府邸以奢靡荒淫闻名,最终因罪伏诛。天宫的华美表象,实为严氏权倾朝野时纸醉金迷的缩影。
蒲松龄的批判在此达到高潮:所谓“仙人”赠予郭生的黄金与珍珠,恰似权贵以财富收买人心的手段;而“粪除天宫”的驱逐令,则暗喻权力更迭时对知情者的灭口。郭生携家逃亡的结局,与严世蕃被诛的历史呼应,揭示欲望膨胀终将招致毁灭的必然性。
与传统书生遇仙故事不同,《天宫》中的女性并非被动献身的妖魅,而是主动操控者。女子自称“仙”,以情欲为饵,将郭生困于洞府;婢女嘲笑书生“不文”,反客为主地挑逗。这种性别权力的倒置,实为蒲松龄对男权社会虚伪的颠覆。学者黄西蒙指出,蒲松龄笔下的女性常以超然姿态审视男性弱点,《天宫》中的女子“既是欲望的化身,也是权力的执行者”。
更耐人寻味的是,女子始终拒绝透露身份,只警告“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矣”。这种神秘感恰如权贵阶层的不可言说性——他们以虚幻的“仙缘”包装腐败,又以暴力维持秘密。
《天宫》并非孤例。《锦瑟》中的地府“给孤园”,让落魄书生通过背尸、管账获得爱情;《画皮》中的恶鬼以美色食人心肝。蒲松龄反复构建的“异界”,皆是现实欲望的变形。如果说《西游记》的天宫是秩序森严的神权象征,聊斋的“天宫”则是人间权欲的腐烂内芯。
鲁迅曾评聊斋“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天宫》正是典型:它以志怪的荒诞外壳,包裹着对明代官场腐败的影射。而蒲松龄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直言:“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将批判锋芒直指现实,而非止步于怪谈。
《天宫》的警世意义,在今日仍振聋发聩。当郭生沉溺于“暗中摸索”的温柔乡时,蒲松龄早已看透:所有被权力与欲望豢养的幻觉,终会随真相崩塌而显形。老子言“五色令人目盲”,佛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蒲松龄以一篇《天宫》告诉我们:真正的“仙境”,不在珠玉锦绣中,而在清醒自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