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了三十三年,今天父亲的出殡才是谢彪彻底扬眉吐气的日子。
你瞧,那用大把大把的钱换来的排场,主角与其说是死去的父亲,还不如说是他谢彪自己。
此刻谢彪的女朋友卢玉兰也很兴奋,她跟他相好了这么多年,可因为他参与打群架闹出了人命案,在监狱里关了八年,也被人嘲骂了这些年,今天总算有了个漂漂亮亮的交代。
当晚,在谢彪的家中,玉兰环顾着四周的一切,觉得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她毕竟是个踏上三十岁台阶的老姑娘了,虽然身材苗条丰姿绰约,但悄悄爬上脸的细浅皱纹,使她不得不暗自哀叹岁月的无情。
她对结婚的渴望,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与日俱增。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一年前,穷得叮铛响的谢彪开始发财,而且财路越滚越旺,如今谢家伯伯一死,房子问题又迎刃而解。玉兰被内心幸福的狂潮激荡得热泪盈眶。
“玉兰,玉兰,”谢彪的嘴唇从她的脸颊移向耳边,“今天在我家过夜吧?
“今天?”玉兰吓得一颤。
从谢彪肩后望过去不足四米处,设有一个小小的祭坛,两柱白烛幽幽地燃着,谢家伯伯的十六寸炭笔遗像端居中央,他的目光从另一个世界射过来,死死地盯着她。
“今天不行,谢彪,真的不要在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房子了,哪天我都可以……”
谢彪如痴似醉,眼睛盯着玉兰,简直要把她吞下去。一阵“卜卜卜”的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嘎吱”一下在窗口外停住,“谢彪,电报!”谢彪恶声恶气地骂了声娘,匆匆接过报纸。
谢彪是中介,一封电报便是一份财源,谢彪怎会放弃?但他也不想放弃这良宵,他再也顾不得缠绵,一头扑进情欲的湍流激浪里……
谢彪很快下了床,对惊慌失措的玉兰说:“真对不起,玉兰,我马上出去办点事,时间很紧。”
他又掏出一把漂亮的铜钥匙,这把钥匙前几天还挂在谢家伯伯的腰带上,现在他把它交给玉兰:“给你房门钥匙,我走了。”
玉兰捉住谢彪的手,按在自己灼热的脸膛上,无限虔诚地说道:“谢彪,你今后要对我有良心呵!”
谢彪随口应道:“嗯,知道了。”
谢彪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满足出了房门,夜风一吹,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冰冰冷的话,这句话是生意场上的老前辈潘麻皮的口头禅:讲良心的人,只配当穷光蛋!
近年,经济发展市场活跃,实力雄厚的上海自然成了商贾云集之地。全国各地驻沪的办事处林林总总不下千家。
谢彪就是在一家小办事处出道,在小办事处发迹,内中的诀窍烂熟于心。
谢彪刑满回沪后,好几年没有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有时香烟钱都要卢玉兰接济。一年前经人介绍到一家单开间门面的外地驻沪办事处工作,起初不过是看他身强力壮,差他打打杂看看门,三千元一个月只当养条狗。
小伙子年轻心眼活,两三个月混下来,居然摸出不少名堂来。他发现这家驻沪办的两个人(名片上的官衔是正副主任),几乎在每桩生意上都想方设法地为自己弄钱,而且胆大心狠手辣。
正副主任几乎日日外出泡女人搓麻将,有时玩得兴起,就把生意上的一些事委托给谢彪做,事成后也拨些钱给他。
谢彪与潘麻皮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如果说进办事处工作为谢彪发现了一个新世界,那么潘麻皮的出现就为他在这个新世界里大显身手作了引渡。
潘麻皮五十五岁,他原本在市内一家颇有名气的大公司里当供销科长,前几年因儿子吵着要出国,借了一屁股债。
本指望儿子出国后打工赚洋钱分还的,谁知儿子不争气,国没出成,反而带着女朋友南下广州把钞票都用光了。
债主轮番上门,老爹老妈急得几乎投河上吊。
百般无奈,潘麻皮开始在公司往来的客户身上打主意,三弄两弄胆子越弄越大,最后索性辞了公职,大干起来。
眼下早已发得一塌糊涂,买房装空调,出门一部大轿车,赛过大老板。
潘麻皮见谢彪生得一表人材,发财欲望特别强烈,便决定点化他出道。
不过,潘麻皮把谢彪收到手下后,仍叫他呆在办事处里打杂。表面上一切如故,暗中却叫他尽可能多跑外地驻沪的大小办事处,特别是人家谈生意的时候,更要生心探明货源价格好处费等关节,让潘麻皮得悉后,马上另觅户头来断横档,里外接应,往往旗开得胜,钱来得毫不费力。
这段日子,玉兰的心情简直象二八妙龄的少女。
每天下班,她都要上谢家去,两人一起吃饭,夜里就缠绵在床上。
初夜的羞涩和慌乱早已烟消云散,只是供桌上有双眼晴,谢家伯伯的遗像在黑暗中白蒙蒙灰糊糊地发亮。玉兰心中直疑惑,黑暗里它怎会发光呢?
它到底在预示着什么呢?
一天傍晚,谢彪刚从外头回来,腰间的电话机机“笛笛笛响起来,一看是电话。是他最早工作的那家驻沪办事处主任程鹤亭的信息。
谢彪自跟潘麻皮后,办事处的打杂工作不干了,只在那里挂个户头,借着办事处的义多方活动,
还经常为程鹤亭介绍一批客户。两人不由主雇关系演变成生意场的同道,倒也一直相安无事,赶到约定的子爵咖啡厅,程主任已同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外地人坐在那里。一介绍,方知此人姓林名森,福建漳州市一家家具厂的厂长。
稍事寒喧后,程鹤亭笑着问道:“阿彪,你今天满面春风,这一向财运不浅了吧?”
“哪里,我这种户头辛辛苦苦赚点小分,在你程主任眼里还不是毛毛雨,地皮都打不湿。”
谢彪知道,这就要进入主题了。他吃不透姓程的有什么生意不好在办事处谈,同半年前还在自己手下看门打杂的人谈事,哪用得上这般费心?“眼前有次发财的机会,”程鹤亭下巴朝林厂长扬了扬,“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嗯?”谢彪眉毛一抬,表示正听。
“有一批红木,巴西进口的,林老板想全部吃进。当然了,是他们厂想吃。
市面上红木家具抢手得不得了问题是他们厂不姓私,无论怎么吃,钞票不会到自己口袋里来的。”
“你的意思是办事处……”
“不,这次绕开办事处走,四眼那家伙不想叫他知道。”
办事处副主任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外号叫四眼。
奇怪的是程鹤亭同他关系一直不错,两人捞钱的时候配合默契,沆瀣一气,怎么现在突然间闹矛盾了?
谢彪脑子里迅速转了几个弯。不过,生意场上今天握手言欢,明天怒目相向,都为一个利字,勾心斗角的事情多的是,也不足为怪。且听他的下文。
“阿彪,你在办事处干了这么多日子,我也没有多少好处放给你。这次嘛,我有心挑挑你发笔财,反正便宜不能落在公家的帐面上,林厂长你说是吗?”
三个人都笑起来,这是他们的共同语言。
笑毕,林厂长凑过脸来说,“这样的,我们市里有家新开张的公司,台湾人合资的。他们手里有批红木,开价一万多点一立方,我有个朋友在公司里,肯一万元一方放给我。我们厂想吃进二十方,出价在一万二、一万三之间,反正我是厂长,说话算数的。”
“你我两个先把它吃进!”程鹤亭用手指头一敲桌子。
实话实说谢彪是猛吃一惊的,他绝对想不到程鹤亭要谢彪跳过中介这一坎,自己掏本钱倒木头,而且一举就是拾万元,他怎么会不吃惊。
何况自己的存款统统加起来不过五万,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当然,这是他当一年中介的收入,今后还可以再赚的,可现今这碗饭不像一年前那么好吃了。
他慢慢喝了两口早已冷却的咖啡,心里算着盈亏帐。
这种时候不必匆忙答腔,也无需匆忙,时间充裕得很。一方红木赚三万,二十方就是六十万,眼下三人平摊的话,每人二十万。
不过按生意场惯例,出钱的人多得利,出力的人少得利,自己还可能再多得些。
这笔生意有上家有下家,中间没有中介过手,简直太清爽了,赚得太容易了。
问题是,程鹤亭为何要挑他赚钱呢?更何况,他程鹤亭为什么不是被窝里放屁一独吞呢?
发财的欲望和蚀本的忧虑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干,还是不干,命运往往在短短的一瞬间决定人的漫长一生。
尽管咖啡馆里装着空调,室温宜人;清香四溢,然而谢彪却感到背后一阵阵灼热逼来,手心汗津津的。“程主任,这是笔死赚得笃定生意啊。”
谢彪思索良久,终于开口了,不过仍然是试探性的。对方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不可轻敌。
“阿彪你真是江湖越来越老,胆子越来越小,”程鹤亭哈哈大笑,“我跟你一道投资的,给你吃药不就是给我自己吃药吗?实不相瞒,近几天我是钱不凑手,有几笔生意我已分别在做,要不是的话……”
这时林厂长插上来说:“老程,如果谢彪兴趣不大的话,我看还是大家方便吧。这票货色市面上紧俏得很,我朋友手里也不便搁得太久,我们还是另找户头好了。”
步步紧逼过来。谢彪知道,生意谈到这一步,便是要摆句有份量的话出来了,再粘粘乎乎下去大家就索然无味。
“兴趣嘛,当然是有的。”谢彪决定不再兜圈子,“只是不知程主任是怎么同我合伙的?”
“二一添作五。当然是十万。”
利呢?”
“林厂长两成,你我各人四成。”
“好。”谢彪把剩余的咖啡一口喝尽,准备起身了,“既然时间这么紧,我也不多耽搁,最晚明天这个辰光,我给你们个回音。”
“那,过时不候了。”大家都站了起来。
谢彪从子爵咖啡厅出来,直奔电信大楼。潘麻皮正在安徽省C市里一笔高级宾馆内部装修的大生意,这笔生意到手,佣金一辈子都花不完。
潘麻皮已去了好几天,临走留下个地址,说有要紧的事挂电话。等了足有一个钟头电话也没打通,后来打到工地,才知道潘麻皮又到省城合肥去了,三两天内肯定不回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电话不通。
谢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之所以答应程鹤亭明天给回音,全仗着有潘麻皮这张底牌,潘麻皮是他的开山祖师,潘麻皮的魄力、狡诈和生意场上的应酬功夫,他都服贴得五体投地。
如果说做中介生意谢彪一般的还能独挡一面,那么自己下本钱做到爷,实在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的事。现在,做还是不做,全凭他自己一个人决定了。
回到家,卢玉兰还没有走。她给谢彪沏了杯浓茶,又挑个最大的青蕉苹果,削了皮送到谢彪跟前。“怎么啦阿彪,程主任叫你去做什么?”
谢彪心里乱糟糟的,两十万多元钱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干还是不干,心中像有两个小人在拉锯,赚头大风险也大呀,弄不好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玉兰,我要是又变成穷光蛋了,你还跟着我吗?”
“什么话,不跟你跟谁?只要你不变心,穷得讨饭我也跟你一起去。”
谢彪心中一阵感动,但立刻又感到玉兰也只是逢场作戏,嘴上生花。继而一想,玉兰毕竟还能给自己一些温柔,有这样的女人守在旁边,日子也可算得安闲了,犯不着再野在外面拿身家生命去拼搏。
不干,这个险不能冒。然而不到一分钟,这个决定又动摇了,只要有钱,天下没有不可以舍弃的东西。人不为钱,天诛地灭。
玉兰知道谢彪要去冒险,马上坚决反对。谢彪口里应着,心里却想:钞票是人赚的,大不了一切从头来起。
第二天晚上,他同程鹤亭、林森碰头的时候,商量的已不是要不要做的问题,而是详细研究怎么做这票生意。
程鹤亭投十万元立等可取,谢彪只有五万元本钱,不够的部份立字据向办事处借,林厂长也当场签了订货合同,预付定金五干,谢彪和程鹤亭各执其半。
次日,谢彪和程鹤亭携款直奔漳州。
林厂长因在上海还有批木器加工机械要发货,一时抽不开身。
到那边,林厂长的朋友热情接待,于是看货物,交款,再办仓储手续,一切的一切都很顺利,前后不过三天谢彪又回到上海。
这下子他心里有底了,东西看过了,对方公司气派不凡,决非野鸡路子,如今是单等林厂长付款提货,自己笃定赚钱了。
这当口,潘麻皮回上海了,一听此事,老脸顿时失色,大呼一声:“阿彪,你这一记亏吃大了。”
果然不出潘麻皮所料,情势突然急转直下。林森回漳州后久久联系不上,约莫十来天后,总算来了个长途电话,称厂里资金短缺,一时无法筹足货款,不能履约了,五千元定金甘愿认罚。
此惊非同小可,谢彪同程鹤亭二下漳州,赶到林森的木器家俱厂一看,满目衰败,哪有什么筹款能力,债主不逼上门就是好的。
林森一改在上海的大老板派头,低声下气地像个食不果腹的瘪三。
可是事到如今,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再说他已经付了违约金,完全可以跳出这桩生意圈了。
只好就地找新户头,林森倒还热心,先后介绍了三四个厂长来看货,可他们不是嫌质次就是说价高,横谈竖谈总是不成功。谢彪急火攻心,恨不能张嘴生吞了这个土鳖子。
过几天,程鹤亭因办事处来电报先回上海,只留下谢彪一个人,拖着林森来来去去地奔波,前后花了半个月,总算找到一个买主。
可此人最多只肯出到六千。谢彪百般无奈,同程鹤亭通了个长途,忍着巨痛全盘抛出。
这时的他,早已心力瘁,神志恍惚。粗粗算了一笔帐,二十方木头抛出共得十二万,扣除半个多月的吃住返众项用度,木头自买下到卖出期间的仓储费,顶要命的还要加税。算下来投进去十万,只能收进五万,还掉办事处的债头,自己分文不剩了。
谢彪回到上海就病倒了,程鹤亭、林森他们一帮却在庆贺。
谢彪的结局,是他们设计的一场报复,他们发现一直做得挺顺手的生意,近半年连连失风,打听下来,都与潘麻皮有关系。由潘麻皮联想到了谢彪身上,仔细一回忆,果然件件失风生意谢彪都预先知道内中关节所在。
好哇,叫你谢彪怎么来还怎么回去。初出茅庐的谢彪果然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近一段时间,潘麻皮混得不很顺利。这个自称除了原子氢弹搞不到,其它无论什么都有办法的人,正陷在一柱内装修生意的泥潭中。
潘麻皮这次是C市九龙宾馆的内装修工程。
C市背靠琅琊山风景区,人口数十万,放在全国范围看只能算中小城市,但在安徽省境内,却为屈指可数的殷富之城。
现在,十八层高的外建筑已初见轮廓,内部装修正准备按门类发包。
潘麻皮祖籍扬州,堂亲表戚在老家的不少,以往生意中凡有厚利可图的,皆先挑他们去做。
这倒不是潘麻皮乡土观念特别重,而是老家人给的佣金最厚实的缘故。
此次,他为叔伯兄弟承包的一家工程队出大力,争揽九龙宾馆暖管道安装生意,前后四上C市七下扬州,捅路子,拉关系,一直钻到省城合肥,十万多元已经用进去了,图章还没有敲下来,说要研究研究。
研究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该打点的关节都已打点到了,该送礼的该请吃饭的似乎一个没漏?
打探多日,方知有一个关键人物尚未摆平。
此人姓于名卓吾,五旬朝外岁数,乃省内一客,此次为本地工程队揽活。
本地工程队设备陈旧,技术力量单薄,硬碰硬的话,绝非扬州队对手。不过它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三优势,又有上下通达的老中介于卓吾奔走其间。
这一着潘麻皮实在没料到,事情明摆着,这个姓于的是难以满足的,送个一万二万不过小菜一碟,人家根本不愿下筷子,送多了自己喝西北风去?再仔细打听,才知这于老头其实家在广州,老婆早已离婚去了美国,有个女儿在香港。此人酷爱跳舞,乃风月老手。
潘麻皮立即想到了谢彪,想到了谢彪有个未婚妻叫卢玉兰。
天赐良机,于老头去上海了,潘麻皮火速跟来,一个电话把半死不活的谢彪叫到家里。“怎么,还这样蔫头搭脑?阿彪,成败家常事嘛,现在发财的机会来了,就看你有没有噱头。”
“发财?”谢彪一振。
“阿彪,老爷叔手里有桩大生意,弄好了分个十万八万的没问题,看你落到这个地步有心来挑挑你,就看你有没有魄力。”
“这个你放心,只要能发财,上刀山下油我跟你走,不晓得这个财怎么发法?”
“好,有种!来来来,跟我出去吃饭,老半斋吃扬州菜怎么样?我们边吃边谈……”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点多了。玉兰闻到谢彪嘴里有酒气,忙去打水准备安排他睡觉、可他却伸手拦住了她说:“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阿彪,你怎么啦?为什么没精神?”
于是,谢彪就把潘麻皮在这次生意中遇到的困难,以及于老头这个人物的关键作用和他的嗜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兰。虽然有些藏头露尾,不过玉兰是听明白了。她不禁泪水潸然而下。
“你是说,叫我用跳舞去接近于老头,然后用功夫使他退出承包竞争。”
玉兰实在左右为难。明摆着谢彪现在身无分文,筹措婚事无从谈起。照他的脾性,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如若再去犯罪那更不得了。倒不如自己作点牺牲,只要不让于老头太占便宜就行,等弄到钱结了婚,就劝谢彪安安心心搞张执照当个体户,再不当中介了。
“阿彪,我是为了你,才……”
“我知道,我都记牢的!”
“阿彪,你以后要对我有良心啊?”
“那当然,玉兰!”
根据谢彪的侦察,于卓吾在上海有个老姘头,在百货商店当经理。人胖笃笃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到晚上,便双双来到舞厅。到上海三天,他们转过三个舞厅:百乐门,紫萝莱和七重天。
这边毫无进展,那边潘麻皮急煞。于老头敢在工程发包前的紧要关头离徽赴沪享清福,很清楚地表明他已暗握胜券。
谢彪也是恨不得伸手将那个女人活活卡死,可又不敢打草惊蛇,于老头一旦离开上海,事情更加麻烦。不过,办法到底给想出来了。
当夜,森林舞厅。卢玉兰先一步进了舞厅,要杯咖啡慢慢啜。
不一会儿,于卓吾携老姘头进来了。他实际上并不显老,个子高高的,头发乌黑油亮。
今天情况不同,谢彪弄来四五个朋友,都来邀于老头的舞搭子下舞池,胖女人自觉魅力无穷,只把于老头扔在一边轮空了三个曲子。
他的眼光果然飘到玉兰这儿来了。当第四个曲子响起来的时候,于卓吾果真踱到她跟前:“请。”
玉兰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慌乱得眼睛都不知朝哪里看才好。
“我看见你好几天了。”
“我想,好好学一学。”虽说是早就设计好了的台词,临头来她还是有点僵硬。
“你基础不错,会跳得很出色的。”
“当然,如果有你这样的老师。”
到散场的时候,他俩几乎成了固定的舞伴,玉兰的两条小腿酸得发僵。
潘麻皮的眼光真毒。上海成千上万的风流女人,于卓吾皆掉头不顾,只同卢玉兰跳了一回舞,偏偏就迷上了。
现在,于卓吾将那胖女人扔在一旁,天天带着玉兰上舞厅,住的旅馆也换了。随着交往的深入,玉兰发现于老头的学识很广博,让玉兰懂了不少东西,而这些,谢彪是一句话都谈不出来的。
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于卓吾,同潘麻皮谢彪那样的中介是多么的不同,玉兰几乎忘了他是个中介了。
“阿彪,有件事我要跟你说,老于要我跟他回宾馆去。”话一出口,玉兰暗吃一惊,一向称于老头的,怎会脱口而出叫老于了呢?
谢彪长时间沉默不语。他知道风流老手于卓吾决不会满足于同玉兰在舞厅里搂搂抱抱,叫她去宾馆,明摆着有进一步的要求。然而不去的话,事情又没法谈。于老头老吃老做,不见兔子决不会撒鹰;玉兰乃自己心爱的女人,又岂容他人得手?
潘麻皮曾多次劝过他:“阿彪,有些事眼光要放远点、女人算什么?你要考虑我这次给你的酬金。”
酬金五万元,少是不算少了,他决定下赌注了。“你答应他,去。如果他非要同你上床,你就说上海抓得紧,怕出事情,缠着他要他带你到深圳广州去兜风。他肯定会说手里有生意要做,你正好趁机要他把生意先回了。对,就这样!”
“可是,一到宾馆他肯定…”
“只要不上床,一般的动手动脚就让他去好了。这个老光棍,事情过后我自会叫他吃苦头的。你不要担心,他住的地方我知道,明天我去买通客房服务员,躲在他的房门口,如果有啥事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冲进来。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玉兰点点头。为了她,他再浑再没出息,总还不至于把她给卖了吧。
“阿彪,你明天一定去噢?”
“当然去,你放心。”
“阿彪,你以后要对我好。"
“一定的,我保证。”
下午五点左右,老于来电话请玉兰上南京路新雅吃粤菜。玉兰赶紧给谢彪一个电话。
吃饭时,玉兰有些心神不宁,想到再过几小时,就要同老于摊牌,把一切温文尔雅的面纱都斯去,赤裸裸地进行生意上的讨价还价,不禁怦然心跳,走出饭店,坐车兜了一阵风,于卓吾俯在玉兰的耳边,悄声道:“今天跟我去宾馆去好吗?”
玉兰低下头,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
于老头下榻的宾馆座落在上海的西北区,小轿车能一直开到主楼的大玻璃门前。
玉兰从未有缘踏进这样的地方,柔软的地毯踏上去给人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还有闪光的硬木家具,漂亮苗条的服务员小姐,总之恍若置身于电影场景中。
不知不觉的,已经进了于卓吾的房间。
谢彪来了吗?刚才走廊里空荡荡的,他会躲在哪儿呢?
玉兰心里真是害怕。玉兰猛然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想快些回去,明天还要上班的。”
“怎么刚来就要走呢?”于卓吾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坐下坐下,不要急着走嘛。”
玉兰急得混身发热,在家想好十遍百遍的话,此时不知该怎么说。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潘麻皮天天在催,但是,怎么开口呢?
突然,于卓吾一个急转身走近卢玉兰,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告诉我,潘麻子叫你来干什么?”
"潘一 一"玉兰惊骇得连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于卓吾得意而又不失风度地笑了一笑,说:“还有一个毛头小伙子叫谢彪的,他们要你用跳舞来接近我,用色相来把我迷倒,退出九龙宾馆的内装修工程承包竞争,是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告诉我的呀。你忘了,刚开始几天你一直跟着我转舞厅,我到哪儿你就坐到哪儿,后来弄来点人把我的舞搭子挖走,你就取而代之。潘麻子这个人,我承认他有两下子,上海滩这么多女人,他一眼就看出我只喜欢像你这样的姑娘,可惜次他太操之过急了,让我看出了破绽。至于谢彪,这个人狗屎不如,你今天到我房间来,一定得到过他的同意吧?太嫩啦,我当中介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告诉你,这种男人根本指靠不上,不信你现在往华丽大酒家咖啡厅打电话,晚上十点到十二点,我有两个朋友正假装在那儿跟他谈生意,只要有钱赚,他会来顾你卢玉兰的死活?”
玉兰不顾一切地朝电话机跑去,然而,电话号码才拨了几个数,她就再不想拨了。她太了解谢彪,她知道子老头说的是实话,谢彪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别难过了,玉兰。我知道在这出戏里头你是无辜的,我只是为你叹息呀?”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卢玉兰完全迷惘了。
“跟我结婚好吗,玉兰?”于卓吾感情十足地低语,“说实在的,自从我妻子离开后,五六年了,我一直在找一个象你这样的人。”
玉兰抬起脸,现在她能清楚地看到老于眼角的皱纹,五十多岁的人,再保养得好也经不得近看。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满是急切的期待。她觉得自己在轻浮狂躁的旋涡里颠簸得太久太久,她希望靠泊在深沉平静的港湾…
翌晨,于卓吾告诉玉兰,为了感谢潘麻皮和谢彪的佳赠,决定放弃九龙的承包竞争,有来无往非礼也。
“那,你将损失多少?”玉兰问。
“十几万吧!”
于卓吾没有多说一句话,然而唯其如此,更令玉兰掂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三十年来,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男人。
“谢谢你!”说这声谢,她是身心俱诚的。
上午十点,谢彪踯躅在江宾馆的大门外。
玉兰一听到谢彪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从小青梅竹马,同谢彪交往近二十年间的恩恩怨怨,潮水般汹涌胸口。然而,经过这样的一个长夜,玉兰变得成熟了。
“昨晚我在老于房间里过的夜。”
“你,你是我的。”他几乎把话筒捏碎。
“听着,九龙宾馆的工程承包,本好来老于已经稳操胜券了,现在看我的面子他答应退出;条件嘛……”
玉兰说到这儿顿了顿,于卓吾是没开条件的,开条件的是她卢玉兰。“请转告潘麻皮,叫他在银行里用我的名字存一份三万元的定期,明天下午三点钟送到虹桥机场。顺便告诉你,我准备同老于在广州举办婚礼。记住,三点钟,过时不候的,”
“你竟同于。..……喂,喂!”
电话已收线,谢彪颓然止住呼叫,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好在,于老头已同意退出承包竞争,这给谢彪带来不小的安慰,少说明他还没有输到底。
凭着生意的成功和挖心剜肉的损失,潘麻皮这条线算是牢牢搭住了,今后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不信我谢彪上海滩上混不出头!
第二天下午三时,谢彪同玉兰见面了。
看得出来,双方都在极力使自己的一言一行潇洒自然些。
在场的还有于卓吾和潘麻皮,这两个昔日生意场上的死敌,如今正彬彬有礼地握手言欢。
那个样子令谢彪心头火一窜一窜的。忍,忍,忍!总有一天要把他们统统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践踏!
卢玉兰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接过潘麻皮递过来的一张中国工商银行当日开出的三万元定期存单,户名一栏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姓名。
时间所剩不多了,卢玉兰觉得真应该说句什么话。“阿彪,从此后各奔东西了,你多保重。”
“那你还不如祝我早日发财。”
玉兰憋出一个酸楚的笑。他们握了握手,掉头各奔东西了。东边有什么,西边又有什么,他们谁也不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