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夜长,下午六点未到,天色就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了。研究所门边的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路灯一打,亮晶晶显得很漂亮。
沈屹在寒风里站了十几分钟,他手里拎了个被细心包装过的纸袋子,等了又等。
身边有路过的同事,挥手和他打招呼,“咦,沈工还在呢?今天容小姐没来嘛?”
沈屹看起来不是很在意地点点头,然后终于拿出手机,从那几个少得可怜的联系人里挑出来容浅的名字,拨打过去。
容浅对待他的消息向来都会很认真的回复,电话按照惯例会被马上接通,可这次直到铃声快要响完,那边才慢吞吞接起。
两人隔着电话沉默了片刻,容浅这次没主动说话,沈屹安静了两秒才问:
“今天很忙吗?”
从大学时下课到工作后下班,容浅有时间的话总是会来等他,然后和他分享一天中遇到的各种事情,开心的或者郁闷的,沈屹会认真听着,偶尔发表一点意见,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家。
但最近几天,容浅却好像对和他一起回家这件事丧失了兴趣,都没过来等他。
“哦,是有点忙。”
容浅那边好像有点吵闹,顿了顿才又说,“你下班了?那就快点回去吧。”
沈屹没说话,攥紧了手里那个纸袋。
良久,他才听容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说:“我忙完就会尽快回去的。”
电话挂断,容浅面前又被推过来一杯酒,酒吧昏暗而绚丽的灯光打在她清丽的面庞上。
她对着手机上的挂断页面愣了会儿神,被朋友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两下。
“你能不能争气一点啊!”对方的语气痛心疾首,“好男人多的是,干嘛非要他身上浪费时间?”
容浅沉默着握住酒杯,然后一仰头,一口气全喝完了。
她并不觉得花在沈屹身上的时间是浪费,不过的确得不到什么结果就对了。
沈屹和容浅是大学时候认识的,那会儿容浅是商学院的风云人物,长得好,性格又外向,还是辩论队的,人缘非常好,谁和她都是朋友,短短一段路上都会遇到无数人和她打招呼。
但沈屹就不一样了,虽然同样优秀,但却冷面寡言,独来独往,沉心做研究。
刚好那时候两个学院举办了场辩论赛,容浅自然去参加,对面那些队员她都认识,擅长什么,惯用什么套路,她都分析过,也都制定了应对措施。本以为会是场碾压局,但临时上场的沈屹却直接把两方比分拉平。
容浅一下子来了兴致,整场下来几乎目光都放在沈屹身上,到最后干脆也不在意输赢了,比赛一结束就去找沈屹,挑明自己的欣赏,表示想跟他交个朋友。
容浅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右边脸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那天的烈阳都没这个笑耀眼。
沈屹只是迟疑了一瞬,就永久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我叫容浅。”
容浅笑着,又说,“走吧,请你喝水。”
容浅很喜欢这个新朋友,没课时就抱着书等在沈屹教室外,然后非常自来熟地约着人一块去吃晚饭,顺便去图书馆。
夏天的晚霞是非常绚丽璀璨的,暖色调的光洋洋洒洒落了走廊边的容浅一身。
她看见沈屹走出来,立刻露出自己的笑容,凑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自己今天午饭时阿姨多给盛了一勺肉,很开心,又说下午不小心买到了苹果味汽水,难喝死了。
沈屹没什么反应,只在心里默默记下,哦,容浅不喜欢苹果汽水。
他并不是不想说什么,只是因为父母的严苛,他从小到大并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和容浅相处。
但毫无疑问,沈屹是很乐意和容浅做朋友的。
他常常会觉得自己像是冬天里一株被霜雪覆盖的树,而见到容浅因为一点点简单小事而露出的笑意时,就好像有一道温热的夏风吹荡而过。
到处都在融化。
沈屹平时很忙,闲暇时间总泡在实验室里。容浅有时候自告奋勇去陪他,但又实在无聊,不知不觉就趴在旁边桌子上沉沉睡去。
沈屹无意中瞥见,摘下护目镜走过去,又顺手拎起身边的外套。
那个位置正对着空调风口,他怕容浅会感冒。
果然,睡梦中的人似乎已经感觉到冷了,紧紧皱着眉头,睫毛也偶尔颤动一下。
沈屹这才发现,原来容浅睫毛真的很长,漆黑浓密,眨眼看人时能直接扫到对方心底似的,他想,怪不得每次容浅朝他笑,他总会觉得心痒。
尽管沈屹动作已经很轻了,但外套披在身上的动作还是让本就睡得不安慰的容浅蹙眉转醒。
她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了眼身前的人,以为沈屹是忙完了,揉了揉眼刚想站起来,但却没想到才坐着睡了这么一小段时间腿就麻了个彻底。
容浅嘶了一声,一个趔趄往前扑过去,刚好撞在沈屹怀里。
那件外套啪嗒掉到地上。
容浅闻到沈屹身上淡淡的香气混合着实验室里消毒酒精的味道。
沈屹脖颈间温热的皮肤贴在她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脸颊上,她的脸几乎是立刻就变得滚烫,耳根通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算不上拥抱的拥抱里被点燃。
她咬牙想自己站稳,但沈屹却没松手,揽着她在自己身上靠了一会儿才低头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容浅脸更红了,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了沈屹颈窝处,闷声道,“没有,还要再抱一会。”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沈屹以后,容浅纠结了不短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从容相处。
但是无论有多犹豫,终究是敌不过心动。
她想,反正男朋友和好朋友也差不多嘛,她能和沈屹成为好朋友,自然也有信心把沈屹变成她男朋友。
于是在陪着沈屹这件事上,容浅变得更积极,平时上下课要一起,看书要一起,吃饭也要一起。
有时候她也会问沈屹,会不会觉得烦?
沈屹停住脚步,很奇怪地看过来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
明明是他要担心容浅会不会觉得他无趣。
沈屹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瓶桃子口味的汽水给她。
“永远不会觉得烦的,走吧。”
玻璃冰凉的罐身上还凝结着细细的水珠,容浅愣愣接过来,往自己发热的脸上贴了贴。
她只在沈屹面前提过一次不爱喝苹果口味的汽水,沈屹就真的从来都没买过。
她天天黏着沈屹,可沈屹说永远不会觉得她烦。
那么,也许、大概、可能……沈屹也有一点喜欢她吗?
容浅决定试探一下,可暗示明示都用过了,沈屹的回应却始终没越过朋友关系这条线。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咱们两个这么好,凑合过一辈子怎么样?”
但沈屹只是抬头看她一眼,继而摇了摇头,“不会凑合过的。”
沈屹想的是,如果容浅真愿意一直和他在一起,那他一定会很认真地去陪伴容浅,怎么可能是敷衍地凑合一下。
但这话落到容浅耳朵里,就是这人并不愿意和她过一辈子。
容浅失落了一阵子,但心底那点刚刚熄下去的心动又因为收到了沈屹的同居邀请而立刻死灰复燃。
那时候他们刚毕业没多久,工作地点离得并不远,沈屹在研究所,容浅就在附近不远处的写字楼从事传媒行业。
两人住一起的确是最方便的。
尽管容浅知道沈屹提出这个邀请可能只是综合各个方面得出来的最优解,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心,并且不死心地准备再尝试一把。
晚上洗完澡后,她简单擦拭了一下滴水的头发,穿了一件在她看来很清凉的睡衣走出浴室门。
穿成这样在沈屹面前……
容浅捂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沈屹的卧室门,“那个,我房间空调好像坏了,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上么?”
书桌边的沈屹抬头看她,摘下看书时戴上的眼镜,没说什么话。
就在容浅撑不住要落荒而逃时,这人才扯过床边的薄毯子,以近乎拥抱的姿势给她披上,低声道:“可以,不过我这里空调温度低,不要着凉了。”
拽着那张小毯子睡着之前,容浅心里还在想,看来沈屹是真的完全把她当朋友而已,甚至都没当一个异性吧。
可是她不知道,在她睡着后,沈屹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壁灯暖黄的暗光照在容浅的脸颊和露出的锁骨上,勾勒出图画一般的轮廓剪影,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而轻颤。
沈屹想起来,他以前觉得容浅一笑,这些睫毛就会扫的他心痒。
可今晚容浅顶着一头潮湿的头发,出现在他房门口时并没有笑。
而他也不只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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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并不喜欢自己的心上人同居是段甜蜜又痛苦的旅程,容浅没再尝试更多,她对试探沈屹这件事从心底里觉得愧疚,但日渐深厚的爱意又着实做不得假。
犹豫纠结之中,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树叶开始枯黄掉落,又很快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容浅的生日在圣诞节后不久,她决定找个机会把人约出来,最后负隅顽抗一次。
她决定表白。
比起不见天光无疾而终,她更希望这段心意被沈屹明明白白的知晓,即使他们可能再做不成朋友。
容浅预想了很多次被拒绝的场景,但她没想到的是,她连约沈屹都约不到。
虽然两人住在一起,但容浅还是希望这种事能够到一个更正式的场合说,起码不留什么遗憾。
可是圣诞节的前几天,沈屹一下班就回房间,房门关得紧紧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容浅说要约他出去玩,他也只是有点为难地拒绝,说自己实在很忙。
明明说过永远都不会觉得烦的。
容浅站在紧闭的房门前,自从点燃后就持续燃烧了很多年的心动忽而暗淡了下去,她垂头攥了攥拳,第一次有点心灰意冷。
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段关系了,或者说,她需要尝试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还能把沈屹推回普通朋友的范畴。
容浅开始躲着沈屹,她不再去每天等沈屹下班,也不再积极的分享日常。
沈屹问的时候,她也只是找理由搪塞过去。
她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这种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但还是要刻意克制的日子太不好过了。
容浅快撑不住认输的时候,恰好公司忽然有了个为期一周的出差机会,她立刻想也没想地主动申请。
也许见不到沈屹会好一点?
她甚至没和沈屹告别,只是简单发了条消息就上了飞机。
万米高空上云层浩荡,是崭新的风景。容浅攥紧手里的手机,闭着眼沉沉睡过去。
容浅走的第三天刚好是圣诞节,沈屹下班时手里还拿着那个纸袋子。
和他一起出门的同事好奇道,“怎么好久没见你女朋友来了啊?”
沈屹沉默半秒,“她出差了。”
门外的冷风卷着雪花一下子吹进来,沈屹脸色很冷,并且很迟钝地在心脏处感觉到一阵闷痛。
从大学认识开始到现在,他和容浅从来没有分开过。
对他来说,容浅的离开无疑是痛的,但并不是那种被刀片割伤的瞬时的疼痛。
而更像是你某一天无意中撞到什么东西,很快就不在意,但又因为沉闷作痛去看时发现的一片淤青。
想容浅一次,这片淤青就疼一次。
沈屹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和容浅分离,尽管他知道对方很快就会回来。
打开空无一人的家门,沈屹选择躺进容浅的床。
容浅不在,也没对他笑,但那种心尖被长睫毛轻盈扫过的感觉却愈发剧烈。
急促而没有规律的心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他闭上眼,抚上自己胸口,感受那快速的跳动。
沈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不会敷衍地和容浅凑合一辈子,代表他下次看见洗完澡的容浅会想要做一些别的事。
容浅去的城市在更往北的地方,那里雪下的极大,也更冷。
她来的时候没带太多厚衣服,出了酒店就瑟瑟发抖,又因为太忙总来不及去买两件新的。
出差的第五天,她忙的昏头转向,回到酒店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生日。
怪不得上午沈屹给她打了两个电话,但她因为工作而没有接到。
正准备回房后重新打过去时,容浅拿房卡的动作愣住了。
酒店那条长长的走廊里,她房门的旁边,站着的是五天没见的沈屹。
对方自然而然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和她一起进房间,又问,“你怎么穿的这么少?”
容浅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忘记带厚衣服了。”
“没关系。”
沈屹关上门,把手里那个容浅见过很多次的纸袋子递给她,“我给你带了。”
纸袋子里是一件暖黄色的毛衣。
软糯轻柔,又很保暖,没有吊牌和标签。
容浅怔怔往自己身上比了一下,是完全合适的尺寸。
她脑子里忽然生出来了个很离谱的想法,但还没开口问,沈屹就自己承认:“是我织的。”
“这是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沈屹没什么织毛衣的天赋,又想做的最好,所以效率就很低下。
为了保证在容浅生日之前织完,他只好在一切空余时间埋头织毛衣,回了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
这才好不容易织好。
柔软的衣料贴在容浅身上,她眼眶有点发热,低头用脚尖碾着地毯上的绒毛,半晌才问,
“我很快就回去了,怎么还特意来一趟,这么麻烦。”
沈屹不认同她这个说法,伸手抬起她的脸颊,轻轻抹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我等不及了,太漫长了。”
容浅说很快就会回去,可多快是快呢?
他爱容浅的每一秒都是地久天长。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晚上睡觉时,两人自然睡在了一起。
各怀心思,期待却又不那么敢靠近。
这家酒店供暖系统做的很一般,房里是有些冷的,但两人却不约而同觉得自己从心尖到指尖都发烫。
安静许久,容浅忽然听到沈屹开口,问她:
“你有想过谈恋爱吗?”
容浅有点惊讶,不食人间烟火,一心搞科研的沈屹居然还会提出这种话题。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坦诚开口。
人在说到自己喜欢的人时大概总是会不由自主变得柔软,容浅开口的一瞬间就带上淡淡笑意,“当然想过,不过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
沈屹愣住了。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好几秒后才哑着嗓子开口: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还是太晚了吗?
窗外透骨的寒风仿佛一下子吹了进来,沈屹紧绷着,等待容浅的回复,像是在等一场审判。
“有啊。”
容浅妥协了。
这个夜晚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也没有选择正式的场合,甚至他们两个都还躺在床上,这和她打算的表白场景大相径庭。
但她就是妥协了,也许是为那一件漂亮的毛衣,她觉得那值得她把真心拿出来给沈屹看。
她没有察觉沈屹的沉默,只是自顾自道: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大学时关系就很好。”
“我会每天等他下班一起回家。”
“他给我做的糖醋小排特别好吃,但是为了平衡饮食,一周只给我做一次。”
“他还学会了给我织毛衣,很厉害吧。”
……
容浅说着,嗓音里带上了点哭腔,她眨着眼里的泪花去看沈屹,“你知道我喜欢他了吗?”
沈屹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原来的酸涩与闷痛全被滔天的惊喜与愧疚替代。
他第一次显得那么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先给容浅擦眼泪还是先把人抱进怀里。
他一遍遍重复:“我知道,知道了。”
他揉揉容浅的头发,低头亲吻了一下,温声道:
“他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后来在一起后,沈屹仍旧会时常为自己的迟钝而感觉到悔恨和愧疚。如果他可以更敏感一点,那容浅根本就不用单恋那么久。
在这种愧疚感的趋势下,他对容浅更好,几乎是放在心尖上疼了。
就连糖醋小排也变成了一周两次。
如果容浅求他,那三次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有时候沈屹也会寻求一些报酬,比如在洗完澡穿着整齐睡衣的容浅面前问,
“再像之前那样站在我房门口,要求和我一起睡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