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凡人

2024年9月20日中午时分，我来到孟加拉Jessore（杰索尔）乡下，经当地向导介绍，在一棵榕树下见到了刚干完农活，肩上犹自搭着擦汗毛巾的Biswas。

孟加拉的9月依然酷热难当，虽然站在树荫下，但当我从背包里摸出纸笔，对Biswas仅采访了不到半小时，汗水涔涔而下，已经浸透了我的T恤。

Biswas是土生土长的Jessore居民，今年56岁，他爸曾是当地地主，拥有很多土地，还生了六个孩子，他成年后，家里分了20多亩土地给他，已经算不上是地主，但也是Jessore的富农阶层。

这20多亩土地，包括15亩水稻、3.8亩香蕉、1.5亩茄子、以及3亩果园，果园里种满了橄榄、芒果、荔枝、椰子、椰枣、木薯，除了农作物，Biswas还养了6头牛、2只羊、25只鸡和25只鸭鹅。

其中水稻收两季，平均每亩收740斤稻谷，中间有几个月，12月底到3月底，夹杂着种一季黄豆或者油菜，种得不多，主要是为了榨菜籽油用，通常一年能收160公斤菜籽油。

香蕉他一年收400捆、茄子一年收2000斤，羊卖出去1200塔卡（70.5元人民币）一斤，牛卖650塔卡（38元人民币）一斤，其他水果的收入太杂乱，Biswas也记不清了。

我向导就是Jessore本地人，他姐夫刚好在种荔枝，便向我补充一些相关信息，他说自己姐夫有450棵荔枝树，一年能卖出300万塔卡，合人民币17.6万元，平均每棵荔枝树，能创造390元人民币的产值。

我问起Biswas一年的总收入，他说自己所有农产品、水果、家禽加在一起，扣掉所有开支和自家消耗，一年还剩25-30万塔卡，合约人民币1.5-1.76万。

在Jessore乡下农村，这已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

Biswas全家四口人，女儿刚刚出嫁，儿子还在念初一，老婆在家操持家务，地里头主要靠他一个人忙活，但20多亩地他一个人伺候不过来，所以常常得请小工帮忙。

这是他很大一笔开销，平时请小工是400-500塔卡一天（23.5-29.5元人民币），农忙时得请8-10个人帮忙，大伙从早上7点干到下午1点，工资则涨到了800-1000塔卡一天（47-59元人民币）。

当他说到工作时间时，我不由得把视野望向绿油油的田间，此时太阳曝晒着大地，几位黑乎乎的农民正在田间忙活，也没戴什么遮阳物件，我在树荫下都热得难以忍受，真不敢想像此时在田间劳动，经历这般炙烤暴晒，人的身体会多么痛苦难熬。

Biswas会这么耐心地帮我统计他的个人财富，主要还是因为，我愿意支付他2000塔卡的采访费用，这样他下次请小工时，可以多支付四个小工的工钱。

2000塔卡合118元人民币，这在中国是一笔不难挣到的小钱，但在孟加拉，是许多普通人做牛做马工作四五天的收入。

大部分孟加拉人，生活过得极其痛苦，孟加拉人那种做牛做马，跟中国打工人自嘲牛马完全不是一回事。

Biswas是一个富农，他有土地有现金流收入，在Jessore乡下算是过得特别好了，大部分孟加拉农民，其实都生活在人类世界的最底层。

在来到Jessore乡下前三天，也就是2024年9月17日下午四点，我在孟加拉的首都达卡，经朋友介绍，拜访了孟加拉农业部官员Jahangin，他向我介绍了孟加拉农业人群的一些大数据。

Jahangin来自孟加拉Safkhina地区的一户农民家庭，他爸务农为生，妈妈操持家务，全家一共五个孩子。

2011年他父亲就过世了，目前Jahangin大哥在老家务农，大弟去了马来西亚打工，每月挣3-3.5万塔卡，约合人民币1764-2058元，小弟则在孟加拉服装厂工作，每月挣2-2.5万塔卡，约合人民币1175-1470元，小妹已经结婚，做一名安静的家庭主妇。

家中排行老二的Jahangin因为读书成绩出色，从达卡大学（孟加拉的清华）毕业后，成功考上了农业部官员，混成了国家精英，目前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刚进农业部时，Jahangin一个月的薪水也只有1.5-2万塔卡（约合人民币880-1175元人民币），2017年孟加拉全体公务员涨工资，大家普遍能拿到2.5万塔卡（1470元人民币），目前Jahangin月薪是3万塔卡（1765元人民币）。

薪水还可以但在孟加拉也不算高，好在工作时间不长，他每天从上午9点半工作到下午5点半，中间还有一个小时午休，每天只需要工作7小时。

Jahangin天天跟孟加拉农业打交道，对相关数据烂熟于胸，按他所说，孟加拉人均可耕地面积仅0.5亩，有的地方水稻两熟，有的地方三熟，平均每亩每季收稻谷600斤，3熟的区域，一年一亩地能收1800斤稻谷。

孟加拉这水稻产量，跟中国平均每亩950斤的收成没法比，但在全世界算不错，至少比我在印度金奈时，听到的每亩300斤的产量已经好多了。

孟加拉是土地私有制，田地可以买卖，在土地不怎么肥沃的城市，一亩地价值45万塔卡（2.65万人民币），土地相对肥沃的城市，一亩地价值150万塔卡（8.8万人民币），富有的孟加拉人喜欢买些田地囤起来，我在孟加拉的几个翻译，有的买了60亩地，有的买了上百亩地，大家都只有拼命囤地才有安全感。

按Jahangin所说，因为土地买卖兼并，目前孟加拉农村55%的家庭没有田地（数据可能有误），许多人只有宅基地，靠租别人家的田地为生，每年上交20%的收成给地主，剩下的留给自己。

孟加拉总面积14.7万平方公里，还不到云南省一半大，但全国目前共有1.73亿人口，他们自产的粮食已经不足以应付全国人民的吃饭问题，每年还需要从印度进口大米、洋葱、土豆、辣椒，来维持国内民众的基本需求。

我说印度自己也不够吃，怎么就还出口大米到孟加拉呢？

Jahangin说印度是不够吃，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有时候挣外汇，比一部分人的肚子更重要。

他还说，因为对印度粮食依赖严重，孟加拉缺洋葱的时候，平时80-90塔卡（4.7-5.3元人民币）一公斤的洋葱，会涨到300塔卡（17.6元人民币）一公斤，孟加拉是常常站在缺粮少粮的危险边缘。

孟加拉人均收入这么低，而他们贫民窟地摊物价，以及超市里大米的价格，居然跟中国差不多。

根据我在达卡贫民窟以及超市的实地探访，他们西瓜、丝瓜、圆茄子卖80塔卡一公斤（2.35元人民币一斤）、黄瓜、长茄子卖60塔卡一公斤（1.76元人民币一斤）、苦瓜卖70塔卡一公斤（2元人民币一斤）、西红杮卖140塔卡一公斤（4元人民币一斤）、胡萝卡卖160塔卡一公斤（4.7元人民币一斤）。

达卡贫民窟蔬菜摊

而平价超市里鸡肉一般1000塔卡一公斤（29.4元人民币一斤）、冻牛肉775塔卡一公斤（22.8元人民币一斤）、好羊肉1230塔卡一公斤（36元人民币一斤），老百姓必需的鸡蛋是1个13塔卡（0.76元人民币一个），最便宜的大米是75塔卡一公斤，约合人民币2.2元一斤。

孟加拉大部分人的收入，主要集中在1-1.2万塔卡这个区间，也就是人民币600-700元上下，比较各方物价，整体上看，贫民窟蔬菜的价格还可以勉强接受，肉类太过昂贵，普通家庭一个月也吃不起一顿肉。

说句题外话，孟加拉牛肉便宜过羊肉和鸡肉，有一定特殊原因，据孟加拉一些老乡跟我反映，印度那边不能杀牛卖牛，牛又多到泛滥，会有一些印度地下屠宰场，偷偷将牛宰了走私运到孟加拉，才造成孟加拉牛肉相对便宜。

不过孟加拉鸡蛋0.76元一个，已经让普通人吃不消，大米这种必需品，最便宜2.2元一斤就离谱。

中国普通人的收入，是孟加拉普通人的8-10倍，而我们两国便宜大米的价格，居然是一样的，到底是中国大米价格过于便宜？还是孟加拉大米价格过于昂贵？

要解释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到农业产业链上的相关工作人员。

2024年9月19日上午十一点，我跟向导深入Khulna市区40公里外一处极为偏僻的，名叫Charavita Bazar的小镇，在镇上一家破破烂烂的农资店里，见到了63岁的Rahman。

Rahman从1983年开始卖化肥，目前已经卖了41年的农资产品，是孟加拉农村地区农资行业绝对的地头蛇，对邻近村镇农资产品行情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Rahman的父亲原有76亩地，也是个小地主，共生有3男5女，分到他手里时还剩11亩，经过他41年的奋斗，目前他拥有46亩土地，自己也生了2儿4女。

Rahman向我详细介绍了孟加拉农村农资产品的价格。

在孟加拉经营农业，跟其他国家一样，需要种子、化肥、人工、机械各种成本。

目前孟加拉普通水稻秧苗，是80-100塔卡每公斤，合人民币2.35-2.94元每斤；孟加拉所有的除草剂、杀虫剂，90%从中国进口原材料，再在孟加拉灌装完成；孟加拉化肥90%从国外进口，30塔卡每公斤的TSP（重钙）、25塔卡每公斤的DAP（磷酸二胺）和MOP（氯化钾）三种化肥，70%来自中国，其他来自中东和印度。

人工成本方面，由于缺少机械设备，农忙时一个帮工早8点到下午1点，要给600塔卡的工钱，下午3点到6点，另要给300-400塔卡的工钱。（注意此处Rahman的说法，跟前面Biswas的说法略有差异）

最后Rahman给我算了一笔账，所有农资、人工、机械等成本加起来，他种植3.84亩的水稻，一季需要1.6-2万塔卡的总成本，合约941-1175元人民币（此处可能因沟通细节有误），最后孟加拉的大米，只能卖到那么贵，要不农民亏损，就没人种地了。

简单点说，孟加拉工业太拉垮，无法生产化肥、农药、农业机械，导致农业水平上不去，使农业经营成本太高，最终致使农产品价格较高。

这里头光是一个化肥产业，就需要有合成氨工业、硫酸工业、化学矿开采工业、能源工业、机械工业、材料工业，还需要较大的建设资金和专业技术人员。

孟加拉没有这些基础工业，便带动不了农业增产降本，最后落在普通人的头上，就是拿着600元人民币一个月的薪水，却要忍受2.2元人民币一斤的大米。

而中国解决化肥问题，真正的第一批化肥大厂，是前苏联援建的吉林、兰州、太原三个化肥厂，拥有15.4万吨合成氨、18.8万吨硝酸铵生产能力，此后中国自己独立摸索，第二个五年计划新建了7个大的氮肥厂，最后慢慢走向了化肥工业大国。

所以当我在孟加拉炎热的偏远乡村，了解完他们的农资产品后，我突然间内心涌动，想到了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那些战士。

正是这些伟大的战士，不畏生死在朝鲜打败了全球第一强国，才换来了苏联156个工业项目落地，才奠基了中国的化肥产业，最终使中国人民，吃得起便宜的大米，让后世子孙，可以在拿着孟加拉8-10倍的收入时，却拥有同他们一样的米价。

一个大国的崛起，必然不能充斥着苟且，一个大国的崛起，也必然拥有无数的英雄史诗。

贰 大爆炸

在孟加拉这种低收入、高消费的基本面上，普通孟加拉人一般过着怎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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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19635字，8个章节，这里大概是4000字的内容）

我来孟加拉之前，一直以为孟加拉是一个烂泥里的国家，完全没得救了的那种。

跑到实地一看，孟加拉确实是呆在烂泥里，但他们原本是呆在粪坑里，最近十年才刚从粪坑爬到烂泥坑。

这次调研给我的感觉就是，亚洲没有比孟加拉起步更艰难的国家了，出生时拿到的牌，实在太烂太烂，烂到完全上不了牌桌。

为了真的看懂孟加拉，这次我实地走访调研，了解孟加拉人的真实生活和想法，用这篇《孟加拉调查报告》带大家切实读懂这个不容易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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