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案头那架桐木古琴总染上一层薄霜。指尖轻抚,宫商角徵羽如碎玉坠入寒潭,一曲《阳关三叠》未终,弦已凝成冰丝。王维的柳色尚在长安城外青着,李白的孤帆却早沉入滚滚长江。琴声忽断,满室寂静中唯有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恍若隔世游魂。原来相思是弦外之音,愈用力拨弄,愈教七根丝弦渗出血痕,染透半卷焦尾琴谱。
青瓷盏中的琥珀光,总在夜半泛起涟漪。杜康酿了千年愁绪,刘伶醉了三生荒唐,而我杯中浮沉的,始终是你离去时衣袂间那抹沉香。仰头饮尽时,杯底竟映出长安城朱雀大街的灯火——那年元夕,你提着莲花灯穿过人潮,鬓边金步摇撞碎满街月光,而我掌心的暖炉里,正煨着半阕未填完的《鹊桥仙》。如今炉冷灰残,词稿被蠹虫蛀成镂空的蝶,偏偏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仍清晰如刀刻,一笔一画皆渗着陈年血锈。

普鲁斯特在玛德琳蛋糕里打捞逝去的童年,庄周在蝴蝶羽翼间参悟存在的虚实,可为何我总在琴弦震颤的刹那,听见你推门而入时玉佩叮咚?哲学家的思辨像琉璃塔上的风铃,叮叮当当解构着永恒与须臾,却解不开铜镜里结成蛛网的目光。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纳兰容若叹“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人类千年文明熬煮的,不过是一剂以遗憾为引、以无常为药的苦汁。酒壶渐空时,忽然懂得佛陀拈花一笑的真意:不是看破,而是承认执念本如掌心纹路,早已烙进轮回的肌理。
廊下秋千积了厚厚尘灰,当年系在扶手上的杏红丝绦褪成惨白。风起时,丝绦末端缀着的银铃仍会叮咚作响,恍惚还是你跷着绣鞋荡向碧空的午后。那时满架蔷薇正艳,你说要采最嫣红的那朵压鬓,却不慎碰翻了石案上的松烟墨。墨汁泼在《洛神赋》的绢本上,曹子建的翩若惊鸿染作团团乌云,你提着裙角惊慌失措的模样,倒比洛水神女更鲜活三分。而今墨迹早被岁月漂淡,唯有你腕上翡翠镯撞在砚台边的裂痕,在某个雨夜会突然刺痛记忆的旧痂。

醉眼望向博古架,那尊越窑秘色瓷瓶依旧空着。曾插过你折的带露白梅,养过你捞的初生红菱,此刻却盛满二十年的寂静。瓶身上“永寿”二字釉色如新,分明是当年景德镇老师傅用鹤羽笔沾着辰砂写就的祝祷,如今看来倒像命运嗤笑的嘴角。忽然想起《红楼梦》里妙玉埋梅的雪瓮,原来残缺才是圆满的本相,正如我们耗尽一生追逐的永恒,不过是掌心沙漏里一场优雅的流逝。
更漏滴到三更,烛泪凝成红珊瑚般的痂。取下发间玉簪挑亮灯芯时,铜镜里倏然闪过双影——你执黛笔为我描远山眉,我握着你手腕说“画歪了”,却被窗外突如其来的杏花雨打断话音。此刻雨声依旧敲打青瓦,菱花镜中却只见白发如雪纷纷落。原来相思是面照妖镜,将朝云暮雨都照成锋利的往事,每忆一次,便在心头刻一道带血的年轮。

残酒冷透时,檐角铁马在风中唱起《雨霖铃》。柳永的寒蝉早僵在北宋的深秋,姜夔的梅花却落满南宋的二十四桥。举杯欲饮,忽见酒面上浮着半枚指纹——那年你用浸过凤仙花汁的指尖,在鸳鸯帕上题“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今帕子朽成齑粉,这杯中倒影,竟成了你留给我最后的拓片。
窗棂外飘进一片枯叶,叶脉里蜿蜒着整个江南的秋。终于明白,所谓相思原是场无期徒刑:七弦琴是镣铐,青铜爵是牢笼,而我们在时光的囚牢里,把彼此的眉眼酿成穿肠毒酒,夜夜举杯,饮尽这宿命的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