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常觉亏欠,而不是亏本

温酒未眠 2025-02-21 14:33:13

当灰烬落进春播的犁沟,

所有关于爱的数学公式都开始重新排列:

减号生出根须,

等号抽穗开花,

而除不尽的余数终将在秋收时长成下辈子的芽。

他棉鞋底的裂口在月光下呼吸,像张永远合不拢的嘴。我蜷在炕沿数那些豁口,十二道裂缝对应十二次暴雨中他背我去卫生院的泥泞。止痛片在搪瓷缸里溶解时,他总说当年该多借点钱治我的跛脚,可我的骨头早把疼痛酿成了酒,醉倒在他肩头歪斜的银河。

农药桶压弯的脊梁比我残疾的腿更早腐朽。昨夜他咳出的血丝在毛巾上织成网络贷款合同,我偷偷用缝纫机扎了三十条止血带——针脚比银行催款短信更细密。当公鸡第三次打鸣,我们发现彼此的白发都是高利贷,利滚利地长在对方头顶。

村东头老杨瘫在炕上第四年,老伴的手成了会喘气的汤匙。她萎缩的右臂悬在半空,像截永远还不完的按揭,小米粥却总能准确找到他牙床的豁口。吊瓶里的葡萄糖滴答作响,她说这是老天爷在算他们结婚时的亏空:两斤粮票换的印花被面,如今长出比癌细胞更茂盛的棉桃。

女儿寄来的蛋白粉罐上贴着条形码,扫出来是三十年前难产欠下的血库账单。老杨用还能动的左手抠墙皮,石灰簌簌落进搪瓷碗,混着结块的米汤喂给看家狗。狗舔食的样子让他想起婚礼上分食红糖水的光景,那时的甜味会在胃里自动生成免息期。

父亲临终前在床板刻满收据编号,墨绿霉斑爬过他的遗嘱如同爬过清明雨。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陪嫁缝纫机的发票背面写着"父债女不承"。他攥了半辈子的医疗费清单突然自燃,灰烬里浮出我出生那夜的接生婆账本——原来我的第一声啼哭就带着坏账标记。

骨灰盒入土那日,暴雨冲垮了田埂。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农药瓶与婚礼请柬,在父亲坟头旋出个诡异的零。我跪在泥泞里捡拾被泡发的账本,数字在指尖融化时,突然读懂他常说的"爱是烂账"——那些被季风撕碎的欠条,终将在麦苗返青时成为土地的皮下组织。

王寡妇的盲眼丈夫在坟前播种麦子,说是要还妻子临终的饥饿。麦芒刺破账本那天,他的眼窝里流出带穗的月光。收割机碾过田垄时,所有麦粒都自动跳回四十年前的粮仓——那是他们新婚夜偷啃生红薯的时刻,牙齿印在淀粉上的痕迹比婚书更经得起虫蛀。

我的瘸腿在梅雨季长出菌丝,沿着炕沿爬向他的老寒腿。膏药贴涨价那周,他用艾草灰给我敷膝盖,烟熏火燎中我们同时看见:二十年前私奔那夜,他怀里发霉的馒头如何在我子宫里长出利息丰厚的胎盘。

除夕夜供桌上的苹果开始腐烂时,我们终于理解所有亏欠都是光的折射。他数着我新添的皱纹,说每条沟壑都是他年轻时该填而未填的雨水。窗外的雪落在债务清算单上,我们相视而笑——原来白头偕老不过是把生锈的算盘,珠子永远停在"盈亏平衡"与"永不结清"之间。

清明上坟的纸钱飘过麦田,在化肥袋堆成的坟头打转。我们给每个祖先烧去空账本,火苗舔舐纸页的声音像极了多年前躲在草垛后的初吻。当灰烬落进春播的犁沟,所有关于爱的数学公式都开始重新排列:减号生出根须,等号抽穗开花,而除不尽的余数终将在秋收时长成下辈子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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