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有一位二十几岁的诗人王勃,他天性狂傲不羁,少年时期意气风发,曾在江边写下千古名作《滕王阁序》,自认为比“狂的话,他已经天下无敌,甚至连孟尝、阮籍都不放在眼里,惊煞旁人。
然而,如果阮籍听到王勃的狂言,他并不会在意。因为阮籍的心比王勃更宽广,他所关心的事情比王勃来得深远。
阮籍喜欢驾车四处游历,他天生爱酒如命,经常酒后驾车。虽然从未出过事故,但他经常在半路上跳下车,跪在地上痛哭。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前方的路不好走,车已经无法继续前行。王勃觉得阮籍的行为很可笑,称他为“狂妄的阮籍”,认为他是在模仿那些在末路上哭泣的人。但是,王勃无法理解阮籍内心的痛苦,因为他年轻气盛,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挫折和困难。
时光飞逝,人生路途崎岖坎坷,独自驱车行于此间,四周尽是荆棘与猛兽,逃至前方便已无路可走,这种绝望并非如王勃那般的年轻人所能体会。若王勃能多活几年,或许便不会有滕王阁前的豪言壮语。阮籍的悲伤与绝望,或许反映了当时大部分士人的心境。在魏晋交替之际,魏王曹芳被司马氏控制,士大夫阶层中的名士面临的选择极为有限,要么与曹氏一同灭亡,要么与司马氏合作。面对这两种选择,一些人采取了消极抵抗的方式。
阮籍是当时著名的才子,怀有伟大的理想,然而因天下局势多变,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来越少,他因此总是处于不得志的状态。虽然晋帝司马昭对他非常赏识,多次邀请他入朝,但阮籍对司马氏的印象极差,几次借酒劲躲过司马昭的招揽。在阮籍看来,这样做既能保住自己的气节,也能避免一死。然而,身为名士也是阮籍好友的嵇康,却并不想装作糊涂,坚决与司马氏抗衡,最终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在权力的斗争中,阮籍内心远不如外表所表现的那么平静。当他母亲去世时,他本应戒酒戒荤,但他却去参加了司马昭的宴会,下棋吃饭,喝得大醉。实际上,他并不是不痛苦,而是痛苦到心已变得麻木。许多人认为,阮籍的偶像是老庄,所以他模仿庄子对生死的超然态度。然而,当庄子的妻子去世时,他并不感到悲伤,反而为她的解脱感到高兴。但阮籍并不高兴,否则他就不会在下棋时心存疑惑,吃饭时只顾饮酒。或许是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忧虑和创伤,阮籍几乎是在乱世中写下最多咏怀诗的人。他一生作诗百余首,流传下来的不过九十首,其中《咏怀》五言诗就有八十二首。后人一直把这些诗作为考证阮籍一生经历的依据。他压抑内心的痛苦,却将思念佳人、家人和国家的情感融入了诗中。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一)
如同阮籍的其他诗作一样,这首诗也是随感而发。几千年来,情感丰富的人总是喜欢咏怀,无论是借助景物还是其他方式,只要感到不愉快,他们就会随手拿起一片叶子,看到它有一丝枯黄也会痛哭流涕,并赋诗一首。阮籍的悲伤虽然是内敛的,但他的细腻心思却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因此,在午夜时分见到苍凉的景象,他怎能不感到悲伤并写下诗作呢?
诗的开头描述了午夜时分,阮籍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于是起身来到窗边弹琴。月光洒在床帷上,斑驳陆离,轻风吹过,掀起他的衣襟。在这寂静的夜晚,野外偶尔传来孤鸿的鸣叫和倦鸟的啼吟,阮籍突然为它们的凄凉叫声感到心痛。他独自在外徘徊也就罢了,鸟儿们也同样在空中徘徊,找不到自己的林子,原来,大家都是这样孤独。
南朝宋的诗人颜延之喜欢考证,他认为阮籍总是写悲情诗,原因在于晋文帝在位时世人多虑祸患。阮籍忧谗惧祸,才躲进竹林深处,独自伤心苦闷。晋君向来多猜忌,大概是曹魏留下的后遗症,是以当时的名士即便有报国之心,却仍惧怕入朝为官。颜延之对阮籍的这番推测不无道理。不少后人认为阮籍的咏怀诗大多过于隐晦,有时根本看不懂他究竟要表达什么。但身处于令人惧怕和幻灭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敢于直言自己的痛苦和不满呢?
阮籍曾经考虑过放弃尘世的纷扰,追求仙道。他喜欢采集草药和炼制丹药,希望能够通过服用仙丹来实现升仙,但他也明白这个希望非常渺茫。他在《咏怀》诗第四十一首中写道:“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这表明他曾经渴望成为自由自在的神仙,但通往神仙的道路似乎遥不可及,这让他感到困惑和犹豫。
最终,他选择放弃服用神秘的药剂,转而通过饮酒和投入山林来逃避现实。虽然这样并不能让他成为神仙,但至少可以让他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获得片刻的自由和宁静。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三)
这首诗的前两句引用了古代的一个典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意味着,桃李虽然不能言语,但它们开花时的美丽和结果时的甜美,吸引了人们前来欣赏和采摘,人们在树下踏出了一条小路。阮籍的庭院里种了许多桃李树木,他每天欣赏它们的花开花落,看到它们结出果实。然而,秋风掠过,桃李的枝叶逐渐凋零,曾经清秀挺拔的树木变成了枯木衰草,周围长满了荆棘。
花开花落是万物生长的规律,每年都有繁荣和衰败。然而,在阮籍看来,这种景象充满了惶惑和清冷之感。他认为,没有繁荣就没有衰败,就像桃李在盛开时美丽,结出果实时琳琅满目,但秋风扫过时仍难免要褪去繁华变得沉寂。
人生充满了变数,胜败乃是常事,朝不保夕的生活令人感到不安。阮籍认为唯一的解脱之道便是驾车逃至山野,为此甚至不惜与妻子亲人分离。然而,远离了桃李的繁盛之地,就看不到田野间的荣枯景象吗?天地有规律,四时无差,随着寒冬的到来,野草也会毫不犹豫地沉睡于泥土之中。
在这首诗的结尾,阮籍展现出更加无奈的情绪。在他看来,整个天地间只有一幅“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景象,这让他感到无比沮丧。如同他的人格一样,阮籍的诗歌充满了幻灭感。他既不完全反对当时的政治,为怀才不遇而感到不满,也不完全脱离世俗,寻求飞升仙界。他既不愿与世事同流合污,又不能真正地与现实划清界限,寻找归隐的乐趣,因此在左右为难的困境下,变得绝望甚至疯狂。然而,在疯狂之中,他达到了无望的幻灭。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矛盾和困扰,阮籍在后人眼中才如此神秘和充满谜团。后人从未放弃探索他的真实内心,最终自己也变得痴迷不已,与阮籍一同经历悲苦和悲伤。这种痴迷和困惑不仅让人们对阮籍的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更让人们对他的生活和人格产生了深刻的理解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