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羽将我捡回玉织宫时,怜惜地摸过我身上三十二道销魂钉留下的疤痕。
人人都说,我的母亲是个恬不知耻爬了天帝床榻的婢女。
他却给我体面,给我尊荣,告诉我:“素素,你是天上地下,最干净的人。”
我理所当然地爱上了他,在他被人陷害下了催情的药痛苦不堪时,沦陷在他的吻中。
可是他清醒之后,却万般难堪地扇了我一巴掌:“秦素,你为何要像你的母亲一样,自甘下贱!”
我被他的未婚妻推入冰寒入骨的离恨池中,他只轻轻一笑,厌恶至极地说我不择手段。
那一刻,我想通了。
我听从他母亲的命令,甘愿守在轮回塔下赎罪。
后来,他却因我杀了自己的母亲,凌迟了自己的妻子,跳下轮回塔被妖兽分食而死。
1.
“秦素,你可想清楚了?轮回塔苦寒无比,更是妖兽环伺,你去了只怕尸骨无存。不如嫁给了龙王做妾,你也算是有了依仗。”
高台上,洛羽的母亲,云水夫人关切地问道,仿佛一字一句都是真心为了我着想的。
我无力地笑了笑,刚从离恨池里爬上来,此刻浑身发抖,彻骨生寒。
“夫人,那龙王的妻子,乃是天帝的小女儿。她恨极了我母亲,我若是去了,还能有半分活路吗?”
我眼里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她心虚地掩面叹了一口气。
“这罪孽毕竟是你母亲犯下的,怪得了谁呢?”
我的母亲,天宫里最卑贱的婢女。
她和天帝本是两情相悦,天帝却在被捉奸在床的那一刻,撇清了所有关系。
“这贱奴灌醉了本君,还敢恬不知耻地爬床,来人,给本君将她拖下去喂妖兽!”
那时母亲已经怀上了我。
她本意欲一死了之,为了腹中的我苦苦支撑,硬是在群妖环伺的血月洞活了下来。
可我百岁时,一日外出觅食,回来看见的便是母亲的惨死。
她被天后带人开膛破肚,挂在血月洞前,笑得得意又怨毒。
“你这贱婢,在这种污秽至极的地方都能苟活百年!不知是使了什么迷魂术,能让天帝对你念念不忘,只有看到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才能让本宫放下心来。”
就连年幼的我,都被她抓了回去,在我浑身上下打入三十二道销魂钉,扔回了母亲的尸骨边,要我自生自灭。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妖兽,奄奄一息的我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我放声大哭,徒劳地爬到母亲身边,想撑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替她合上眼睛时,一只妖兽盯上了我。
我以为我就要成为妖兽的腹中之食,却不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光风霁月的洛羽公子,身份贵重的上神,他自人间历劫归来,将我带回了玉织宫。
他抚过我血迹斑斑的身体,红了眼睛:“素素,从今往后,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
长久的黑暗中,他是照进我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初来玉织宫时,我怯懦不已,只敢缩在角落里,把饭菜都藏进衣袖。
“母亲还没吃,留着给母亲吃。”
仙使们都忍不住发笑,是洛羽陪我收敛了母亲的尸身,告诉我母亲已经离开了。
“但你还有我,素素,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护着你,再没有人能够欺你辱你。”
他给我干净整洁的衣服,教我自爱自洁,甚至在我惧怕的雷雨夜里,抱住我颤抖的身体,耐心抚慰我。
他的气息落在我的发间,是温暖的檀香。只有抱着他,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我就这么贪婪地汲取着他对我的好,抚平半生的伤痛。
可也是他,在床榻上醒来看见红着脸的我,大惊失色,怒吼:“秦素,你为何要像你的母亲一样,自甘下贱!”
2.
临行前,仙使月黎替我收拾行囊。
她吸了吸鼻子,嘟囔道:“您都要走了,上神也不来送送吗?”
我怔怔地摸着手里的玉佩,闻言轻笑:“他早就恨毒了我,也不必告诉他我就要走了。”
就算他知道,至多嘲讽我几句,连半点同情都不会施舍给我。
“那件事情之后,他早不把我当成亲人了。”
月黎愣了愣,正想要劝解我,门却忽然开了。
洛羽冷着脸进来,带着满身的风雪。
久违地见到他,我有些眼眶发热,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脸上是明晃晃的厌恶之色:“秦素,你诬陷言言推你下水,此刻你好端端的,她却被噩梦惊扰难以入眠,你怎么这么恶毒?”
“不如你就去她殿前跪着,等到她何时安然入睡了,你再起来。”
我迟钝地抬起头,一颗心却蓦然沉了下去。
我竟然会天真到,以为他是来道别的。
月黎急了,挡在我身前替我说话:“上神,素素姑娘刚从离恨池出来,她本就身子弱,哪里还能经得住晚上的寒风呢?”
“更何况,上神可知她明日就要……”
“月黎,”我出言打断了她,惨然一笑:“我没事的,是我对不住箬言上仙,胡乱攀扯了她。”
白日里,洛羽的未婚妻箬言上仙,在离恨池边遇见我,对我冷嘲热讽了一番。
“秦素,洛羽心地纯良,被你蒙骗,让你在这玉织宫里苟且偷生了几百年。你不感激涕零,反而给他下药,做了跟你那个贱娘一样爬床的丑事!”
“如此不知羞耻,罪该万死!”
她说的,是如今九重天人尽皆知的丑事。洛羽上神好心救下的那个卑贱之女,竟然给他下了催情药,投怀送抱。
洛羽被下催情药,并不是我所为,但我确实在他燥热难耐亲吻我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意,沦陷了。
可那是我以为,几百年的陪伴和爱护,他也是心悦于我的。
谁知他醒来以后,怒不可遏地扇了我一巴掌,责我自甘下贱,甚至隔日就和箬言订下婚约。
我自知罪孽深重,百口莫辩,但箬言千不该、万不该骂我的母亲。
我不过辩驳了几句,却被箬言推入了冰寒入骨的离恨池中。
洛羽路过,我奋力求救,而他揽着箬言的腰,眼睁睁看我狼狈不堪地挣扎,留下一句:“不择手段。”
此刻,洛羽的目光在我单薄的身子上停了一刻,见我浑身湿透,竟露出些不忍。
但看到我手上攥得紧紧的玉佩时,他立刻皱起了眉,大力捏住我的手腕:“秦素,难道你还敢妄想?”
他用了十成的力,我立刻痛得落下两滴泪,拼命摇头:“上神万尊之躯,先前是素素不懂事,生了妄念。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轻嗤一声,松开了手。
我的手一时酸痛,那块上好的天山玉倏忽间落了地,碎成了两半。
我静静看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这块玉佩,曾经是洛羽亲手为我在天山上挖出来的,在灯火下雕刻了整整一月。
只因我羡慕箬言身上那一块,她母亲送的暖玉。
那时洛羽温柔地用伤痕累累的手替我绾发,“素素,旁人有的你也会有,你不必羡慕。”
他是高高在上的上神,只需稍稍催动灵力,就可以将那一块玉化成精致的玉佩。
可他却学那凡间的工匠,一点点亲手为我雕刻,系在我的腰上。
我苦了半生,从来没有被这般珍重地对待过。
我以为,这便是爱。
那一日洛羽惊惶地推开我,狠狠扼住我的喉咙,逼问我到底是何人指使时,我才发觉,从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夺门而出,而我衣裙尽毁,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走回自己的寝殿。
事发之后,洛羽恨极了我,他和箬言马上就要成婚了,玉织宫也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洛羽的母亲云水夫人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嫁给龙王做妾;第二,守在轮回塔下赎罪。
轮回塔是九重天上的禁地,妖兽环伺,向来是关押罪人的地方。我一介灵力微弱的卑贱之身,定是有去无回。
可是龙王的正妻,是天后的女儿,更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素来是个爱憎分明的,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哪里会给我活路?
我别无他法,选择了去轮回塔下。
我本想告诉洛羽,却被箬言推下离恨池,而他毫不在意,还觉得是我想让他心软而使出来的手段。
洛羽花了几百年为我拼回的自尊,在众人的奚落的冷眼中,碎了个干净。
如今,那块玉带着我仅有的那一点儿念想,断了个彻底。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洛羽难得地有些无措,最终恶狠狠地将那些碎玉一脚踢开。
“若就是这东西让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还是及早毁了好。”
那一夜,在箬言的殿前,我拖着被冷水浸湿的身子,跪了一夜。
而她的寝殿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箬言娇嗔的哭声:“羽哥哥,这药太苦,我喝不下!”
洛羽温声安慰她,像哄小孩子一般,“言言乖,良药苦口,你着了凉,怎么能不喝药呢?”
箬言还是不依,娇滴滴道:“那要羽哥哥抱着我,我才愿意喝。”
洛羽无奈地笑:“好,我抱着你。”
他们的调笑声一字不落地传入我的耳中,跪着发麻的膝盖迟缓地有了些疼痛的感觉。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一颗跳动着的心,只觉得空落落的。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哄着受了惊吓不愿意喝药的我。
寒风吹过单薄的衣服,几乎让我倒在地上。
我受过的那三十二道销魂钉,一直留在骨血里,一遇冷便会催动全身的销魂钉,让我痛不欲生。
这些年洛羽试过了许多的法子,都没办法彻底逼出我身体里的销魂钉,只能多护着我的身子,不让我受冷。
现在我蜷缩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瑟瑟发抖。寝殿内哄着箬言喝药的他却像是全然忘了,我不能受冷。
箬言的仙使睨了我一眼,不屑道:“秦素,你不是惯会装柔弱,勾男人吗?可惜啊,这时洛羽上神和箬言上仙正鸳鸯帐暖,没有人来看你的把戏!”
我垂眸,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好在,我就要走了。
3.
天要亮时,洛羽才从箬言的寝殿中走出来。
见我还在门前跪着,他像是碰见了什么晦气东西,皱着眉就要走。
我浑身发起了热,一夜的寒露让我本就虚弱的身体受到重创,立时就要昏倒过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倒在了地上。
余光中是洛羽焦急的神色,他迈步过来,就要将我抱起。
“羽哥哥。”
箬言的声音响起,“秦素怎么昏倒了,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无法入眠,你怎么还为了我真的罚她跪了一个晚上呢?”
“只是不知,她是不是为了让旁人要是见到羽哥哥抱着她,到时候有了风言风语,再逼婚……”
“再说了,不过了跪了一个晚上,她这般娇气,不知是做给谁看的呢?”
洛羽的身子一滞,愤愤地踢了我一脚:“要不是言言提醒,我险些又中了你的奸计了!秦素,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到底是何时你成了这般模样!”
“真是令人作呕!”
我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平素我面色白了一分都会着急不已,替我披上衣服的洛羽,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我。
他居高临下,声音轻飘飘的。
“秦素,是我以前太惯着你了吗?把你教成了这样一副,让人作呕的样子。”
箬言笑着挽上他的手臂:“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母亲能做出丑事,生出来这样的女儿也不奇怪。”
混沌中的我睁开眼,咬牙道:“不许说我母亲!”
洛羽叹了一口气:“言言,你说的对。”
“有那样的母亲,难怪她下贱至此。不像你,出身清白高贵,和秦素终究是不一样。”
我伸出的手重重落下,他的一句话,抽干了我身上所有的力气。
连流淌着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冷了下来。
洛羽和箬言嬉笑着并肩离开,仙使嫌我碍眼,随意地拖到一旁,就不再管我。
直到黄昏,月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姑娘!”
她大惊,手忙脚乱地将我扶起,眼泪簌簌而落:“若是从前,您哪怕受了一点儿委屈,上神都是要帮您讨回来的。怎么如今,如今……”
如今我的委屈,全都是他给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月黎伏在床头,哭得痛心断肠。
我艰难地抬起手:“怎么了?”
她泪眼朦胧,“姑娘!这玉织宫里尽是踩高捧低的,当日上神宠着您,人人都上来巴结您。您一出事,就连灵药我都讨不到!”
我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玉织宫毕竟不是我的家,大家都是洛羽的家人,洛羽被我害成了这副模样,责怪我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底,玉织宫是洛羽的家。
他对我如何,旁人就对我如何。
旁人的不解和嘲讽,我从来不在意。能伤我心的,只有他的冷漠和鄙夷。
从前洛羽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再也不会被欺负了,我信了。
也是他亲自收回了我在这个家里的立足之地。
她忍了忍,还是扑进我怀里:“可是您做错了什么呢?”
我摇摇头,平静地看着床帐上摇晃的流苏,“对与错早就不重要了,反正,我就要走了。”
我的这一颗心,还能痛几次呢?
4.
次日,我孤身一人站在洛羽的寝殿前,恭敬地跪在地上。
“秦素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上神,求上神一见。”
门前的仙使们俱是鄙夷:“秦素,你还敢来上神的寝殿,你忘了你当日是怎么走出去的吗?”
我仰头,昔日的好友,竟成了不耻我小人行径的仇敌,对我恨不得挖骨抽筋。
“秦素,枉我们听了上神的话,几百年来对你爱护有加,以为你当真和你那贱婢母亲不一样,你却做出了这样的丑事!真真是上神瞎了眼,我们也瞎了眼!”
另一位仙使拧着眉,“洛羽上神高贵如冰山之雪,一时心软救了你,却不想反而为自己无端招惹了祸事。”
“只有箬言上仙那样身家清白,教养高贵之人,才能配得上做玉织宫的女主人。”
我静静听着,不悲也不恼。
我知道她们也暗暗仰慕着洛羽,视他如信仰。
他一朝被我这污泥沾染,跌下了神坛。
她们怨我,也是情理之中。
待她们骂完了,我才缓缓开口,言辞恳切道:“姐姐们,你们如何怨我骂我我都认了。你们也知道,夫人将我罚入轮回塔下,此行必是凶多吉少。”
“我自知罪孽深重,只求能将此物还给上神,也算是,全了他对我的教养之恩吧。”
仙使迟疑地往我手上看了一眼。
上面静静躺着那块被洛羽摔碎的,上好的天山玉。
天山玉不同于其他灵玉,它更加宝贵稀少,也更加易碎难修。
我几乎费尽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灵力,才勉强修好。
可是玉这种东西,碎了就是碎了。修得再好,放在阳光下也能看得见裂缝。
宛若我和洛羽回不去的、破碎的曾经。
少时洛羽为了给我安神,在此玉中注入了自己的一缕神魂。
我和他今生的情分到此就要尽了,自然也不该霸着这一块玉。
“既然如此,我就进去通传一声,至于上神见与不见,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我感激地向她叩拜,“多谢姐姐。”
谁知仙使才进去了不久,箬言就来了。
我兀自低头不舍得端详那一块玉,没有察觉她的脚步。
箬言哼了一声,从我手里抢去那一块玉,莞尔一笑:“要我说妹妹得宠呢,也是羽哥哥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儿。这样好的玉,他说给就给了。”
“只可惜吧,”她抚着不易察觉的那一道裂缝,摇头笑道:“可惜你自己不知廉耻,断了你和他之间,最后的兄妹情分。”
话音未落,她装作不小心,手一松,那块玉就掉到了地上。
我慌忙地伸手要去接,却是慢了一步。
费尽灵力修好的玉,又一次地碎了。
而我的手,也被箬言踩在了脚底。
她故意用力碾压我的手指,疼痛立刻让我眼里盈满了泪水。
我不解地仰头问她:“箬言上仙,何苦针对我至此?我不过是一个灵力低微的废仙,如今玉织宫留不得我,也失去了上神的庇护,你为何还要步步紧逼?”
我的模样一定很狼狈,箬言才会笑得那样快意。
她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又翻涌起扭曲的怨毒:“为何?为你的蠢,为你低贱的娘,为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箬言俯下身,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秦素,那一日的催情酒,本该用在我和羽哥哥身上。是你蓄意勾引,坏了我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