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我用比别人多三年的时间,总算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年满十六的我,用尖子生作文里常有的一句话说,是提前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所谓的十字路口,其实能供我选择的方向并没有本质差别。
要么跟着叔叔去陕西韩城下煤窑,要么跟着父亲去河南灵宝上金矿,或者跟着表哥去南京进饭店后厨。在我老家这个陕南山村,如我一般挣扎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初中生,至少有二十个。
我们都是计划生育超生的一代,小时候是爸妈的命根子,上学时让老师家长头疼无比,如今只会让父母唉声叹气。唯一不同的是,每当提到我的名字,老师们头疼得更狠,爸妈的叹息声更大。在面对人生新的选择时,我依然没有让爸妈省心,嫌煤矿太脏,嫌后厨太热,嫌金矿太累,吵着要去南方进厂打工。
父亲只好托人把我带到东莞,投奔在横沥神山工业区打工的远房亲戚。彼时男孩在东莞不受待见,亲戚找了同乡宿舍,让我暂时落脚再寻机会。碍于父亲薄面,亲戚并未过多提及求人办事之难,但耳濡目染的许多人情世故,还是令我咋咋呼呼的性子收敛不少。
几经波折,我得以入职神山工业区不远的一家五金塑胶厂,厂房看上去并不如亲戚所在的电子厂大,全部也只有500人左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厂里学着日本人的做派,设置有冲压课、加工课、组装课等等。还有一个令外人颇感好奇的美工课,但里面和美术毫无瓜葛,其实就是抛光打磨。
我所在的冲压课,据说工作甚是危险,工人手指被机器切伤切断的事常有发生。待我真的目睹工友的手指被压得血肉模糊之后,方才对人间疾苦这个词正视起来。我请教亲戚,约主管下班夜宵,饭后再将两包白沙和一包槟榔塞给他,这个仅大我一岁的老油条心领神会,不久我即被安排到轻松得多的组装部。
工作简单轻松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比冲压课多了几倍,大多还和我年龄相仿,这让我的打工生活显得不再那么枯燥寂寞。
车间外的生活乏善可陈,我的底薪250,加上绩效也只有450,算上加班费,一个月也就六七百的水平。宿舍被六张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霸占,12个人被压缩在有限的私人空间毫无秘密可言。舍友湖南江西人居多,还有一个河南工友,算是我的近邻。不加班的晚上或者休息日,没把到妹的,会约上去录像厅看碟,在大排档外打桌球球,或者漫无目的在街上瞎溜达。有时就躺在宿舍,吹牛聊女孩。
唯独湖北室友周波,常常显得与众不同,他与我同龄,却上过高中,每天晚上爬在上铺做题,早上则跑到宿舍顶楼背诵单词。周波一直暗恋他高中班上的女同学,曾鼓足勇气给那女孩写过情书,女孩与他相约要一起考武汉的师范大学。周波父亲常年生病,家里极为贫穷,他落榜后无力复读,不得不出来打工养家。但他要考上女孩所在大学的心愿,一直都在。
此事一开始并不被室友们看好,大家冷嘲热讽者居多,但数月下来,周波的刻苦与执着令我们相形见绌,遂没了闲言碎语。我亦倍受感染,曾想跟他一起复习备考,甚至还尝试做过几套习题。但终归是懒惰,加之九年义务教育我收获实在太少,学习于我,若痴人说梦。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身边多数工友都是过一天算一天,无人理会明天与未来是何物。身处如此环境,我自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对我影响最大者,是江西的工友吴志强,此兄早我两年南下,江湖经验远比我丰厚,且口才极好,声音洪亮。他每每在下铺侃侃而谈,我无法不侧目俯首。况且他所谈内容,多是抠妹把妹的丰功伟绩,譬如如何一碗炒米粉便拿下厂妹的轶事,我能如何不被吸引?
彼时的我,用舍友们说法,还是个处,他们口中的男女之事,对我而言都是全新的世界。我感叹周波的生活过于死板,羡慕吴志强前女友多达两位数之潇洒。
吴志强带我去溜冰场和陌生女孩溜冰;带我去租一天两毛钱的成人小说,带我去电子厂外对往来的靓妹吹口哨搭讪……有次吴志强当着我的面亲吻一个女孩,我脑袋都是嗡嗡的,呼吸莫名变得急促。
东莞生活仅仅半年,我的内心已然躁动起来,攒钱的念头早已不如新潮的发型更诱惑我。我学会了抽烟,还打了耳钉,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拍拖。
那年年底,车间新来了一个安徽女孩阿琼,个子很高,皮肤很白,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那种美和我日常熟悉那些女孩完全不同。流水线与工衣盖不住她的光芒,在我眼中她如同碟片里那些动人心魄的女明星,尤其是那双大眼睛,透着特别的光芒。只是她性格冷淡,不多言辞。
工友私下闲聊,常开玩笑,说如果能拿下阿琼,此生便圆满无憾。我常偷偷看她,但脸面上会装得一本正经,那之后的夜晚,开始让我觉得漫长。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话真一点没错。没过多久,阿琼居然被调整到我旁边工位,她坐过来时,我的心狂跳如五金打磨机下飞溅的火星。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给她带早餐,抢着帮她干活,用了我能想到种种心思。我以为一切会顺理成章,那天鼓起勇气邀她外出夜宵,她却拒绝了我。
吴志强鼓动我给她买礼物,不想,阿琼冷冷地退回了礼物,说我们根本不可能,让我死心。我自觉颜面尽失,遂恼羞成怒质问阿琼,我到底哪点不好,是不帅还是没钱?
阿琼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给我,看着东莞灰蒙蒙的夜空,似乎在问她自己,在流水线上得过且过,有未来吗?她说她不会在这里做太久,她一直在参加学历提升考试。
阿琼这一席话,如同霹雳般再次击中了我,我那所谓的自尊和颜面,瞬间如同自惭形秽的小丑。看着阿琼离去的背影,我无端想起周波爬在床上做题的样子。我默默摘下耳钉,任潮热的风吹乱我刚染的爆炸头。
我犹豫许久,下定决心买了自考的教材,请求周波带我一起啃枯燥题目,背着陌生的单词。周波渐渐对我颇为赞赏,建议我趁着年轻多学多看,电脑如今越来越流行,他叫我也报名学习基础电脑知识,多条腿走路。
我敬佩于周波的眼光高于他人,周波却说这些建议均来自他暗恋的女孩子。那一瞬间,我才惊觉读书对人眼界有多大帮助。老师用了十二年时间,也未能使我懂得知识就是力量,但阿琼可以,周波可以,武汉那个女大学生亦可以。
几年后,我终于拿到了大学本科的自考学历。凭着这一个证书,加上我日益娴熟的电脑操作,我终于彻底摆脱了流水线的束缚,坐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周波后来如愿考入武汉理工大学,和他一直喜欢的女孩,终于走到了一起。
回首往事,我依旧记得阿琼仰望东莞星空的样子。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她并没有故作清高,因为如今的她,早已是东莞一家知名人力资源公司的合伙人。在那个无数美貌女孩凭借美貌走捷径的氛围里,阿琼早早看到了学历的重要。
我永远感恩与她的相遇,感情的结果并不重要,她让我在人生还有机会的年纪,明白了努力上进的重要。若没有她,我此刻会是怎样?
我突然想起吴志强,他多年如故在流水线上做最基础的工位,拿着东莞法定标准底薪,靠加班费增加收入。前两天他打电话给我,说工厂即将迁往赣州,他拒绝搬迁,准备纠结一帮工友拉横幅要挟老板,问我是否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