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我捡到了他。
他身上带着伤,染红了周围的雪,看起来像铺了一地的红绸,格外醒目。
他是一名剑客。
再后来,我在皑皑白雪里埋葬了他,他是我的夫君。
1.
殿里炉火烧得正旺,我坐在窗边推开窗。
又下雪了,雪粒被风挟裹着四散纷飞。
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下雪天我的心口总是隐隐作痛。每当这时候我总想像只猫儿一样钻进阿棠怀里。
但前几日我惹他生了气,好几日不愿意理我。
阿棠是姜国的帝王,我则是他的唯一的妻子。
宫里人人都说他爱极了我,我就是要天边的月牙儿他都会想办法给我摘下来。
我当然不会要月牙儿,这样难为他我可不忍心,虽然他平时总是欺负我。
连我最喜欢的零嘴都不许我多吃。
这几日嬷嬷总在我耳根子旁念叨要我去哄哄阿棠,想来也是,我叫他冬日里给我找一串荔枝是有些过分。
但又不是我想吃!是他的崽儿想吃嘛!
我摸了摸还平坦的肚皮,心想那下次叫他要葡萄好了。
可该怎么哄人呢?有些苦恼。
阿棠喜欢什么呢?我用手托着脸,努力回想他的喜好。
啊,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记不住——
我真的很笨,记性也不好,大概真的像柳月说的那样,三年前冬日落水烧坏了脑袋,所以如今的我才会记性差到记不住阿棠的喜好。
要不我给他做梅花糕?
不行不行,我上次差点把御膳房烧了,阿棠明令禁止我再进去。
给他绣个香囊?可我绣工差得很,就连现在身上戴的都是阿棠给我绣的,到时候他不笑话我才怪。
唉,想多了有些头疼,不如亲自去问问他好了。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这真是个好主意,我有些得意。
于是我叫上柳月和其他婢女,没曾想她们一听我要去找阿棠,个个都摇着头七嘴八舌地阻拦我。
“娘娘,外边风雪重,您要是着了凉,奴婢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娘娘想要问什么,吩咐奴婢去就好了。”
一群婢女围绕在我脚边,劝道。
可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她们肯定连门都进不去就被拦下来了,何况我穿着阿棠亲手猎给我的狐氅,可暖和了,才不会染上风寒。
于是就带上柳月就往飞霜殿去。
2.
不知怎的,飞霜殿门外围了一圈的太医,我有些奇怪。
是谁生病了吗?
他们本来都在低着头不知道讨论些什么,一看到我来了个个慌得很,好像我是什么会吃人的老虎一样。
虽然阿往日便总说说我脾气坏地像只小老虎。
我许久没见过这副严肃的阵仗,心里莫名发慌,但还是假装从容地走过去,还没等我开口。
阿棠身边的内侍刘总管就脸上带着笑迎了过来,拱着手挡在我面前,
“你让我进去。”
我想要进去,但刘总管连带一干婢女太监拦在我身前不让我前进半步。
“娘娘,陛下正在处理政事,他说他处理好就去椒房殿找娘娘。”
“娘娘,这天风大雪急的,您快回去吧,着了凉,陛下又该心疼您了。”
我不信,阿棠这厮向来狡猾。他肯定有什么好东西偷偷瞒着我。
“萧棠——萧棠——”
“你快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你知道的,刘总管他可拦不住我。”
我连声叫嚷,却没发现在场所有人除了我之外脸色皆是惨白一片。
“萧棠——萧棠你再不出来。”
“再不出来我就饿死你的崽,我不吃红烧肘子,不吃蒸鹿尾儿,不吃烧花鸭.......”
我正想着待会阿棠还不出来,我要不要坐在地上耍赖时。
飞霜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阿棠就站在殿里,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我眼前一亮,飞奔过去扑了个满怀,好几日不见他,这下我可欢喜了。
我没注意到他青青白白的脸色,和额头上冒的细汗。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众人隔绝于门外。
姜棠喉中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伸手揽住怀里的林允禾。
“阿棠,阿棠,你别......别生我气了嘛。”
本来在来的路上都打好了腹稿如何求饶,但此时喉头却酸涩得紧,本来准备好的台词都说不出来了,只记得求他的原谅。
“我早就不生我们允禾的气,谁让你自己就是一只大馋猫”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姜棠摸了摸我的头,温和地问我,
听到这我骄傲地抬起头,一脸得意地说自己今早还多吃了一碗饭呢!
姜棠摸着自己被林允禾撞疼的下巴,咬牙切齿道,
“好啊你,看来我不在你身边,吃的倒更香了是不是。”
“也.....也没有啦。”
我有些心虚,赶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移话题道,
“那你不生气了,什么时候搬回我那儿?”
“我晚上一个人睡觉可害怕了,外面的风刮得那么大,我都不太睡得着。”
阿棠脸上的笑意似乎有些凝住,随即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摸着我头轻声哄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说,
“允禾乖,这几日政事繁杂,抽不开身。”
“过几日,过几日我天天陪你。”
“你不是一直想去骊山行宫泡温泉吗?等我好......等我处理好正式,我们就去住一阵。”
本来听到阿棠不搬回去有些失落,听到能出宫,一下子又开心起来。
我勾起他的小手指,乐呵呵地说,
“那我们约好啦。”
没待多久阿棠就催着我离开,顺便还往我怀里塞了一个手炉,威胁我若是不小心染上风寒就不带我去了。
我有些不服气,我也是看过许多医书的人,何况我还学过十几年医呢!
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我学过医?我不是从小就在京城长大吗,但为什么脑海中会浮现我和许多医女坐在学堂里听学的场景?而且——那个地方好像不在京城。
真是奇怪。
想到这我又开始困顿起来,索性不管了,反正都记不住。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拐进了太医院。
里边的太医们见到我进来,皆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柳月,他们今天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见到我就像见到了鬼一样。”
我有些纳闷,便轻声问身边的婢女。
“大概,大概是太久没见到娘娘,有些......有些惊慌也是正常的。”
柳月嗓音干巴巴的,眼眶一瞬红了,但又极力忍住,不让林允禾看出什么端倪。
那好吧,我不管他们,凭借没由来的那股熟悉,找了一些预防风寒的药材。
当我的拿着小戥子称药材时却发现手一直在颤抖。
抖到我看不清刻度。
哗啦一声,戥子连同药材从我手中脱落。
百十个人的太医院竟无一人敢出声,全都跪在地上垂着头,微微发抖。
我迟疑了几秒举起自己的手,片刻才笑出声,
“我这是?怎么啦?”
“刘老头呢,刘老头你快出来帮我看看。”
刘老头是太医院里最德高望重的太医,我刚入宫的时候总染风寒,夜夜头痛无法入眠,还是经过他一手调理才将我头痛的毛病治好。
“娘娘,您又忘了,刘太医三年前就告老还乡了。”
柳月看着林允禾的手,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
“每日给娘娘请平安脉的是张太医,不如让张太医来吧?”
被点到名的张太医战战兢兢地爬过来,匍匐在我的脚下。
过了许久,张太医才说只是这几日有些体虚,不是什么大事,给我开了几方药后作罢。
真奇怪,怎么一到下雪天大家都变的这样奇怪。
像是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
3.
我有些泄气,又过去了好几日,阿棠始终不露面。
他们绝对有事情瞒着我,因为我发现柳月夜里经常背着我偷偷哭,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躲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听她细细的抽噎。
听着听着我也想哭了。
柳月说她入宫前就跟着我一直到现在,我很感激她,因为平日里都是她料理我的生活起居,她的手很温暖,又轻又柔,她一边替我梳头发,一边给我讲宫外趣闻。
无论我忘了什么她都能及时提醒我,三年前我冬日里落水,都是她第一时间跳到池子里,可她明明不会凫水,却还是为我豁出一条命来将我捞起。
她对我就像姐姐对待妹妹一样好。
我很想起来安慰她,但身子像灌了铅一般,一点也使不出来劲儿,连眼皮都控制不住。
我变得越来越嗜睡。
奇怪的是,每当我醒来,宫殿里总有面熟的婢女消失,换成了新面孔。
人人都说我记性差,但我又不是傻子,她们一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忽然就换人了,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但大家好像都没发现换人一般。
比如那个现在正站在房廊处擦琉璃瓶,穿着碧青色宫装的婢女,她叫“画芙”,但我知道她不是真正的“画芙”。
真正的画芙,总是戴着一对小小的玉珠耳环,圆乎乎的脸蛋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可这个“画芙”却是鹅蛋脸,柳梢眉,并且一点也不爱笑。
可大家都叫她——画芙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太多就会发困。
.......
夜里,似乎有人在轻抚我的脸颊,紧接着又一阵风儿似的钻进我的被窝。
我迷迷瞪瞪,努力掀开眼皮。
“阿.....阿棠?”
“嗯。”
黑暗中,那人气息凝滞一瞬,温声应道。
我努力驱赶着困意,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抽抽嗒嗒地说道,
“阿棠,我都连着十几日没见到你了,什么政事呀这么忙?”
“这几日我有好多好多话都攒着,攒到你来见我我才同你说。”
“什么话?”
黑暗里,他语调温和,温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耳垂。
我得意地扬起嘴角,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我喜欢你呢。”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凉。
我着急了,
“你是阿棠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谁。”
“我们........我们一起在竹林抚琴舞剑,一起在屋檐上喝酒赏雪。我还记得当初一见面你还拿剑吓唬我,我可都还记得呢!”
我记得当初是在雪地里见到的阿棠,他一身夜行衣都被血浸透了,血红血红的一个人就那样倒在雪地里,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一点一点艰难地将他拖回竹屋,给他料理好伤口,可他一睁眼就举着剑横在我脖子上,威胁我要是把他的面具摘下来就杀了我。
我一点也不怕,瞪着眼睛看他,示意他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他后知后觉地一摸脸,哪还有什么面具。
见他一脸惊讶,我又火上浇油道,
“你身子都被我看光了,看个脸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我是.....的人,我们对病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阿棠有些咬牙切齿,把剑收起来,半响才忸忸怩怩地说了一句,
“多谢。”
然后没一会就悉悉索索地穿衣服想要离开。
我板着脸让他躺会去,他身上的刀伤是我出师以来缝合过最成功最完美的,我可不想我的杰作被毁于一旦。
他却犟得像头倔驴,一直嘴硬自己习武十几年,体魄强壮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连连说没问题。
如果不是他刚走出我的竹屋十几米就晕倒的话,我就真信了他的鬼话。
我又得吭哧吭哧得将他拖回来。
他醒来之后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跟我道歉。
说到这,我笑着轻锤阿棠的肩膀,
“哼,要不是遇到我这个人美心善的菩萨,你早就被狼叼去了,你记不记得?”
“嗯,我也记得。”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夹杂着一声呜咽。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我急了,挣扎着想要起身叫人掌灯。
姜棠轻轻将我拢在怀里,低声道,
“没事......我只是太想我们允禾了。”
“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好不好?”他像一只舔舐伤口的猫,可怜又脆弱。
我心疼了,使劲点头。
4.
这几日阿棠除了必要的早朝之外日日同我黏在一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越来越嗜睡,就连食欲也越来越差,几乎大半日我都要躺在床上,提不起来一点精神。
每当这时候,总能听到阿棠在屏风后面低声训斥太医和婢女们的声音,然后过几日来请平安脉太医和来侍奉的婢女就又换了新面孔。
我曾经问过阿棠他们都去哪里了。他只是握着我的手,温柔的说他们照顾不好我,别他调到别处去当差了。
呼,还好,不是被什么妖怪吃了。
他一边给我念着话本,一边让我枕着他的手臂,我迷迷糊糊地快要入睡的时候
忽然想起,我好久没见到我的阿娘了,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有孩子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床上,摇着他的手臂,
“阿棠,我好久没见我阿娘了,她还不知道我怀了孩子呢!”
“你让我去看看她,或者把她宣入宫也行,好不好?”
我自从入宫后就没再见过我阿娘,宫里规矩大,他们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跟家里人团聚。
所以我也没怎么求过阿棠让我见我阿娘,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怀了孩子,总得让阿娘知道吧。
他停下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克制着情绪,半响才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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