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刊是否愿意登载我的小说？我在威斯巴登写这部小说，已经写了两个月，即将完稿。它大约五六个印张。估计两星期后就可以完成，不过也有可能时间更长一些。但无论如何，这部小说不会迟于一个月寄到《俄罗斯导报》编辑部。
我认为这部小说是不会有违贵刊宗旨的，恰恰相反，它们具有一致性。这是一个关于犯罪心理的描述。小说中的事件发生在当代，就在今年。
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大学生，他被学校开除了。他是苦出身，家庭十分贫困。出于年轻人的浮躁以及思想上的不成熟，又受到社会上一些奇谈怪论的影响，他想一下子就从穷困中解脱出来，于是决定去杀死一个九等文官的老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女人。
这个老女人既愚蠢又贪婪，耳朵有点聋，还一身是病，收取的利息高得惊人，敢于痛下杀手，敲骨吸髓，毫不留情，就是对自己的妹妹也不放过，当免费的佣人来使唤。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有害无益的。”这样的想法让这个年轻人思想出了岔，他决定杀死她，拿走她的钱，用这笔钱让住在小镇上的母亲过上幸福生活；让做家庭教师的妹妹能够摆脱其雇主的纠缠，那家伙对她垂涎三尺；让自己能够继续求学并且出国深造。
在这之后，做个正人君子，堂堂正正地去履行自己的人道主义责任。这样一来，犯过的罪行自然消解，其实杀死这个老女人的行为也算不上罪行：她是个蠢笨的聋子，心肠歹毒，常年多病，活在世上毫无意义，也许活不过一个月就会因病死亡。
即使这样，进行这种犯罪也是很难的，也就是说，由于粗心大意，往往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从而给破案者留下寻找凶手的线索，而小说的主人公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凶杀活动。
在这之后，直到罪行败露，大约有1个月的时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人们都没有怀疑是他干的，也不可能怀疑到他的头上。
正是在这段时间，他的犯罪心理活动才真正展开，因为杀人者难以解决自己的问题，他的良心不断地遭受各种情感的折磨。最后上帝的启示和人类的规则征服了他，促使他去自首。他不得不自首，即使是被判终生监禁他也得这样做，因为现在他又可以同人们交往了。
此前由于犯罪，他与人们隔绝开来而极度痛苦。真理的规则和人类的本性获得胜利，杀人者决定承受痛苦以赎罪。这里我很难完全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这部小说还隐含着这样的思想：法律对犯罪者的惩罚，其威慑作用要比立法者想象的小得多，因为犯罪者受到的主要惩罚是来自他自身道德上的惩罚。
即使在那些最没有教养者身上都可以看到这种情况，而我想通过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来表明这一点，从而让我的想法更加明确具体。最近发生的一些真实事件说明，我在小说中虚构的那些情节是不足为怪的，一个有教养有德行的年轻人完全可能做出那些事情来。
据我所知，去年莫斯科的一个大学生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被开除，他决定以抢劫邮局并杀死其工作人员作为报复。我还从报纸上看到许多类似的消息报道。总而言之，我认为小说的情节跟我们的时代是比较一致的。
我在这里只是说到小说的情节，并没有涉及小说的思想。我可以保证做到的是，小说的情节能够吸引人，但其艺术性之高下，则有待他人的评论。由于赶时间以及其它原因，我写过不少比较差劲的作品，但这部作品我是下功夫去写的，仔细斟酌，而且充满写作热情。我一定要把它写好，写成精品，哪怕仅仅为了自己。
现在我的境况很糟糕，7月初到国外时我疾病缠身，急需治疗，而手中几乎一文不名。因此，我不得不向你借300卢布，当然，前提是你愿意接受我的这部小说。
10月份收到300卢布，我想，这是你对我在国外那封信的回答，我认为，这表明《俄罗斯导报》已经接受了我的这部小说，因此，我将竭尽全力来进行该小说的创作。
这样，我除了从事该小说创作，不再可能进行其它谋生的活动，但我手中一文不名，也无处借贷，写作期间的生活费用没有着落，生活处于极度穷困之中。
请原谅我实话实说，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我知道你为人高尚，富于同情心。我是把你看作咱们作家同行来提出请求，我想你是能够体谅我的境况的。我不是一个人生活，我哥哥去世了，他一家人的生活都由我负担，他们一无所有，一切都得我来供养。
此外，我还有着其它一些无法推卸的责任。现在我确实难以继续维持日常生活，由于经常借钱，跟朋友们的关系也日渐疏远，为了借到一个卢布，我往往得跑上3天。
同时我又得潜心创作，因此造成我精神上极大的困扰：一方面，我深爱现在写的这部作品，对它寄予厚望，倾注了全部心力，完全被它所占有；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经常中断写作，白白地让时间流过，在心情十分恶劣时却不得不拿笔写作，还要讲求艺术性，而这只有在情绪稳定并有创作热情才可能做到的（你也是作家，也从事文学创作，当能理解这一点）。我原本可以将写好的四部初稿进行修改后寄给你，但由于不断受到干扰而无法实现，现在我刚刚完成第二部。
我给编辑部写的信迄今未得到答复，亚.巴祖诺夫通过我向你的秘书提出的要求也没有得到答复，这个要求是寄一些钱来维持我写作期间的生活。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的小说在贵刊发表，什么时候发表。因此，特向你提出如下要求：
首先，请你在经济上给予我帮助。为贵刊写作这部小说的同时，我无法再写别的东西，而现在我身无分文，连自己的大衣都送到当铺里了。
因此，我请求预支稿费1000卢布。我已经收到你的300卢布，你再给我700卢布即可。而在这700卢布中，请你寄450卢布给我，另给巴祖诺夫250卢布，这是我欠他的。我给《俄罗斯导报》编辑部的稿子不会少于7印张，也可能有8印张。按照你同意的稿酬标准，这也差不多有1000卢布稿费，或许还不止这些。
我将于近期把第二部的结尾部分寄出，第三部也不会延期。我可以保证的是，我决不会拖延时间，我对此十分重视，因为我怀着极大热情写作，也很在乎读者的反应，对这部小说寄予厚望。
其次，你是否从1月号开始刊登我的小说，到什么时候登完？请及时告诉我。理解这一点对稳定我的情绪至关重要。
再次，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小说，或者不打算发表它，请及时退还我。你想必可以理解，我为这部小说花费了许多时日，损害了身体健康，因此特别在意它的发表。我现在手中确实一文不名，我欠你的300卢布一定会还给你的。
最后，请尽快回信明确答复我的问题，以便我了解自己的境况并采取相应的做法。
此外我还有一个要求：如果贵刊打算发表我的小说，希望不要对它作任何改动，我不会同意对它有任何修改的。
——给卡特科夫的信
【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黄忠晶等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