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牛晌午从田里回来，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推开篱笆门就瞅见老青牛拴在槐树下，牛眼眶子湿漉漉的，两道泪痕在灰扑扑的皮毛上闪着光。
"这老东西咋还哭上了？"大牛抄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刚凑到牛嘴边又顿住。牛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黄土院子里溅起细尘。他媳妇儿李翠花从灶间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艾草叶子："当家的回来了？快瞅瞅咱家牛，打清早就淌眼泪。"
大牛手指头蹭了把牛泪，黏腻腻的带着腥气。老青牛跟了他八年，犁地耙田没歇过劲儿，这会儿耷拉着脑袋，鼻息喷出的白雾都透着颓丧。
"昨儿半夜我听见牛棚有动静。"翠花往锅里贴玉米饼子，油花儿滋滋响，"像是有人掐着嗓子哭，可出去瞅又啥都没有。"
大牛心里咯噔一下。去年村西头刘寡妇家驴半夜叫唤，没两天就死在磨盘底下，肚皮鼓得透亮。他往牛槽里撒了把干草："要不请王神婆来看看？"
翠花突然把铲子往锅沿上一磕："请啥神婆！你忘啦？今儿是五月节，老辈人讲究多。"她扯开灶膛抽出一股青烟，呛得大牛直咳嗽，"去折三根桃枝来，再舀碗清水。"
大牛刚要迈步，老牛突然前蹄一软跪在地上，铜铃铛摔得叮当响。翠花尖叫着窜出来，手里攥着三根红筷子："快！把筷子插水里！"
大牛稀里糊涂照做。清水碗里三根筷子打着旋儿，翠花念叨着"太岁爷保佑"，突然筷子"咔嗒"立住。老牛长哞一声，浑浊的眼珠子里血丝爆裂，吓得母鸡扑棱着飞上墙头。
"成了。"翠花松口气，鬓角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晌午给牛喂把艾草，夜里别让它见月亮。"
大牛盯着碗里立着的筷子，总觉得瘆得慌。往年过端午顶多挂个菖蒲，今年媳妇儿咋还整上邪乎玩应儿了？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听见牛棚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竹席。
第二天老牛没起来。大牛去牛棚添草料，差点被熏个跟头——牛粪里混着暗红色血迹，老牛直挺挺躺着，肚皮上趴着密密麻麻的绿头蝇。
"昨儿后半夜又叫唤了。"翠花蹲在井台边洗衣裳，棒槌捶得青石板咚咚响，"跟鬼掐脖子似的，我塞了俩熟鸡蛋在牛嘴里才消停。"
大牛掰开牛嘴，鸡蛋渣混着血水往下淌。他突然发现牛舌头底下有个窟窿眼，边缘整齐得像是让刀剜的。村东头杀猪的赵屠户闻讯赶来，用烟袋锅子敲着牛牙直叹气："邪性，牛胆都让东西掏干净了。"
大牛后脊梁骨蹿起股寒气。昨儿插在水碗里的筷子，分明和牛胆被掏的窟窿眼一般粗细。他猛地想起王神婆前些日子在村口说的话："五月毒日，百鬼夜行，见着立筷子的赶紧躲远些。"
"当家的，把牛埋了吧。"翠花突然扯他袖子，指甲缝里沾着新泥，"就埋在咱家祖坟边上，也算全了主仆情分。"
大牛盯着她发红的眼角，忽然觉得陌生。成亲七年，他头回发现媳妇儿右眼皮上有粒朱砂痣，红艳艳的跟刚点上似的。夜里他假装打鼾，听见翠花蹑手蹑脚出门，过了半柱香才回来，身上带着新割的艾草香。
第三天晌午，王神婆拄着桃木杖晃进院。老驴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三角眼在翠花身上转了三圈："好俊的煞气，这媳妇儿娶得值当！"
大牛刚要开口，神婆突然掐住老牛埋的那抔土："哎呦喂！这土里有血！"她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直抖，"牛眼泪是阴差勾魂的印子，立筷子是引魂上路，你们这是招了脏东西啦！"
翠花"扑通"跪在太阳底下，日头把她影子缩成小小一团："神婆救我！前日我梦见个穿黑袍的，说我家大牛阳寿未尽……"
王神婆突然噤了声，从兜里掏出个黄布包，抖开竟是三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夜里子时，把铁钉钉在牛棚四角。记住，要钉七寸深，少一分都不管用。"
大牛接过铁钉，冷不丁被扎破手指头。血珠子滴在黄布上，转眼让神婆塞进口里嚼得稀碎。他盯着神婆豁牙漏风的嘴，忽然想起老牛临死前，舌头底下那个血窟窿。
当夜乌云遮月，大牛攥着锤子往牛棚摸。刚钉进两根铁钉，忽然听见有人哼小曲儿："桃枝打鬼，铁钉镇魂，牛泪引路，筷立……"声音像翠花又像神婆，忽远忽近绕着牛棚转。
他屏住呼吸贴墙根，借着闪电看见个黑影蹲在牛棚角。黑影转过来，赫然是翠花举着三根红筷子！筷子头沾着暗红色，在雨水里化开成血丝。
"当家的！"翠花突然尖叫，"有鬼！"她手里的筷子"咔嚓"插进泥地，正钉在大牛脚前七寸处。
大牛觉得自己踩进了冰窟窿。去年修坟茔时，风水先生说他命里犯七寸煞，需在棺木底垫七枚铜钱。可翠花咋知道七寸这个数？
王神婆第二天没来。大牛在牛棚挖出三根带血的筷子，筷头刻着歪歪扭扭的符。他揣着筷子往村东头走，远远看见赵屠户在槐树下磨刀，石板上摆着个牛胆，胆口处插着三根红筷子。
"你媳妇儿昨儿来买牛胆。"赵屠户刀刃在青石上蹭出火星，"说是治邪病，还非要我刻符在筷子上。"
大牛握紧筷子，木刺扎进掌心。他忽然想起成亲那夜，翠花往喜床底下撒了把艾草，说能辟邪。当时他踩住根筷子，硌得脚心直疼。
夜里大牛装睡，翠花果然又出门。他悄悄跟到村口老槐树底下，月光里王神婆正往黄纸上画符，朱砂里混着牛血的味道。
"再钉七根铁钉。"神婆把符纸塞进翠花手里，"把你家汉子生辰八字写牛棚上，子时引了魂来……"
大牛血液轰地冲上脑门。去年他修坟时，发现棺木底多了七枚铜钱，当时翠花说是娘家添的妆奁。现在他算明白了——七枚铜钱压七寸煞，原是镇他的魂！
天擦亮时，大牛把三根带血的铁钉摆在灶台上。翠花熬粥的手直抖，米汤溅了满灶台。
"今儿端午，该回娘家送节礼。"翠花突然扯开领口，心口朱砂痣红得瘆人，"你看，打成亲就带着的胎记。"
大牛盯着那粒朱砂痣，想起老牛临死前舌头的血窟窿。他抄起铁钉往灶膛里一扔，火星子迸得老高："咱家祖坟该添土了，晌午就去。"
翠花脸色煞白，粥勺"当啷"掉进锅里。大牛转身往牛棚走，摸到袖子里王神婆给的符纸，上面赫然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朱砂里还混着牛毛。
日头升到竹竿高时，大牛扛着锄头往祖坟去。经过村口老槐树，王神婆正往树洞里塞黄表纸，看见他扭头就跑，桃木杖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坟茔地艾草疯长，大牛抡起锄头刨开新土。棺木缝里突然钻出只蜈蚣，背上驮着三根红筷子。他举起锄头要砸，蜈蚣忽地窜进翠花刚摆的节礼篮里。
篮里粽子渗着暗红，剥开竟是牛心。大牛胃里翻江倒海，转身看见翠花站在坟茔边，太阳从她背后升起来，照得她影子像根钉子直插棺木。
"当家的，粽子里包了铜钱。"翠花笑得牙花子直颤，"当年你修坟，我在棺木底垫了七枚。如今……"
大牛突然明白老牛为啥流泪了。牛眼泪是阴差勾魂的印子，立筷子是引魂上路，可若被镇了七寸煞，魂就投不了胎。他盯着翠花心口朱砂痣，想起王神婆说的"俊煞"，后脊梁骨蹿起股寒气。
远处传来老牛铜铃铛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大牛回头，看见自家老牛站在田埂上，牛嘴里叼着三根带血的铁钉。
大牛腿肚子直转筋，锄头"哐当"砸在坟包上。老牛铜铃铛声越来越近，混着牛蹄子踩碎枯枝的脆响。翠花突然蹿到他跟前，手里攥着把艾草："当家的！牛蹄子踩着你生辰八字了！"
大牛这才瞅见，老牛四蹄沾满红泥，蹄印子正印在他刨开的坟土上。牛眼珠子泛着血丝，鼻孔喷出白气，活像从阴曹地府爬回来的。
"快撒雄黄！"翠花把艾草塞他怀里，"这牛让脏东西附身了！"
大牛刚要撒雄黄粉，老牛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子"啪"地拍在坟包上。棺木缝里"吱"地迸出团黑气，裹着三根红筷子直戳翠花面门。翠花尖叫着躲闪，头巾让筷子勾住，露出头皮上三道血痂。
"你脑门子咋回事？"大牛抓住她胳膊，摸到手腕子底下有疙瘩，"前日还没有这疤瘌！"
翠花死命挣开，袖口裂了道口子，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朱砂痣。大牛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王神婆说的"俊煞"——这哪是胎记，分明是邪祟烙的印子！
老牛突然张嘴咬住大牛衣襟，往村西头拽。大牛踉跄跟着，牛嘴里飘出股腐臭味，像是烂透的艾草混着血。村西头乱葬岗上，王神婆正跪在个新坟前烧纸，纸灰被风卷着往老牛身上扑。
"牛爷显灵了！"王神婆磕头如捣蒜，"都是这骚逼我干的！"她突然扯开衣襟，肚皮上画着个血葫芦，葫芦口插着三根筷子。
大牛抄起锄头就刨坟，土里露出半截红绸裤。翠花从后面扑过来，十指指甲暴长，活像厉鬼挠人。大牛一锄头抡过去，翠花尖叫着躲开，绸裤里滚出个油纸包，包着大牛去年修坟垫的七枚铜钱。
"你早想害死我了！"大牛红着眼珠子，"成亲时往我鞋里塞牛毛，夜里往我枕头上别棺材钉，敢情是镇我的魂！"
翠花突然咯咯怪笑，声音尖得刺耳朵："谁让你八字硬？不镇住你，我咋能借尸还魂？"她脸皮突然皴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肉，"我在乱葬岗泡了七年，就等着个阳气旺的爷们儿……"
大牛想起成亲那夜，翠花死活不让他揭盖头，说是要等到鸡叫三遍。敢情那盖头底下，早换了鬼了！
老牛突然长哞一声，铜铃铛震得坟头土簌簌落。翠花浑身抽搐，七窍渗出黑血，转眼瘫成堆烂泥。王神婆趁机要跑，让大牛一锄头拍在后脑勺上，血混着脑浆子流了满地。
大牛跪在烂泥堆前直喘粗气，老牛用舌头舔他手背。牛舌头上全是豁口，敢情是让翠花用棺材钉扎的。大牛摸着牛脖子上的血窟窿，突然想起昨儿赵屠户说的"牛胆让东西掏了"，后脊梁骨蹿起股寒气。
"牛爷，我……"大牛话没说完，老牛突然用角挑开坟包，露出棺材板。棺木里躺着个穿红嫁衣的女尸，脸烂得看不出模样，手腕子上拴着三根红头绳——正是当年翠花下轿时系的。
大牛抄起锄头要砸棺材，老牛突然用身子挡住。牛眼睛里滚出大颗泪珠子，溅在棺木上滋滋作响。大牛这才瞅见，棺木头刻着行小字："李翠花之位"，落款是七年前的五月端午。
日头偏西时，大牛在乱葬岗挖出个坛子。坛子里泡着半截蜡烛，蜡油里裹着根牛毛。王神婆咽气前招供，七年前翠花难产死了，她娘家用邪术把魂镇在牛胆里，借尸还魂嫁过来。老牛天天流泪，是瞧见翠花魂儿在日头底下晒化。
大牛抱着坛子往家走，老牛铜铃铛声沉甸甸的。村口老槐树下，当年成亲时系的红绸子还飘着，绸子上的金粉早让雨水冲没了。大牛摸出怀里的铜钱，七枚铜钱在月光底下泛着绿光，敢情是让尸气沁的。
夜里大牛把铜钱钉在牛棚四角，老牛突然开口说话："七年啦，该让她入土为安了。"声音闷得像从水缸里发出来的，大牛吓得跌坐在尿窝里。
老牛用角拱开坛子，翠花的魂儿飘出来，烂嫁衣上爬满蛆虫。大牛抄起雄黄酒就要泼，老牛突然用身子挡住："她男人当年修河堤淹死了，尸首都找不着。你垫棺木的铜钱，压的是她的怨气。"
大牛这才明白，去年修坟时多出的七枚铜钱，是翠花男人下的聘礼。王神婆用牛眼泪引魂，拿筷子当引魂幡，原是想让翠花借尸还魂，却算错了他命硬，镇不住煞气。
五更天时，大牛把翠花魂儿引到乱葬岗。老牛用角刨开新土，露出底下半截棺材。翠花烂嫁衣突然冒起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大牛在火堆里瞅见个银锁片，刻着"长命百岁"，敢情是翠花男人的遗物。
老牛突然跪在火堆前，牛眼睛里淌出血泪。大牛这才想起，成亲那夜牛棚里也烧过纸，当时他还当是有人偷祭。敢情老牛早晓得翠花是借尸的，天天流泪是想提醒他。
"牛爷，你咋不早说？"大牛摸着牛脖子上的血窟窿直心疼。
老牛用角拱了拱他裤脚，转身往河滩走。大牛跟在后头，瞅见牛蹄子印沾着暗红的血，敢情是当年翠花难产时流的。老牛突然停下脚步，前腿跪在沙滩上，大牛这才瞅见，沙子里埋着半截人骨头，骨头手腕子上拴着三根红头绳。
日头升起来时，大牛把翠花和她男人的骨头合葬在乱葬岗。老牛铜铃铛响了一夜，敢情是在超度亡魂。王神婆的尸首让大牛埋在槐树下，坟头压着三根铁钉——这是当年她给翠花男人下镇魂钉的报应。
七月半鬼节那天，大牛在坟前烧了整刀纸钱。纸灰飘起来时，他仿佛瞅见翠花抱着孩子往奈何桥走，桥那头站着个戴银锁片的男人。老牛在牛棚里哞了一声，铜铃铛震得槐树叶簌簌落，敢情是翠花的魂儿投胎去了。
打那以后，大牛再没娶亲。每年五月节，他都在牛棚四角钉七根铁钉，牛槽里撒把艾草。老牛活到了二十九岁——这在牛里头算是高寿，咽气那天下着大雨，牛眼泪混着雨水流成河。
村里老人说，大牛下葬那天，棺材里传出牛叫。抬棺的汉子们都说，棺木头压着三根红筷子，筷头刻着大牛生辰八字，敢情是怕他在阴间镇不住煞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