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爹被人构陷入狱。
自小和我情同手足的义妹将头重重地磕在大殿金砖上,
“霍将军滥用军法,求皇上还天下将士一个公道!”
最后,我爹被斩首示众,我在教坊司撞柱而亡。
轮回路上,一个声音送我回来一年前……
1
“小姐,沈小姐约您游船,时辰差不多了。”
看着镜中替我梳妆的秋竹,恍如隔世。
我重生了。
我的指尖抚过一支粗制的木纹簪子,凸起的粗粝触感仿若上一世教坊司的老鸨打在我身上的鞭痕。
这是我的义妹沈如亲手为我刻的生辰礼物。
沈如父亲去世后,她就被我爹认作义女养在将军府,
上一世,我把她当成亲妹妹那样欢喜,可是结果却换来被辜负的下场。
“小姐平日里最爱惜沈小姐送您的这支簪子,要奴婢帮您戴上吗?”
秋竹伸手想要接过木簪,我淡淡地拒绝:
“不必了……”
就算再是欢喜,可看不透对方的真心,终究只是一场空。
我将簪子收进首饰盒的底层,吩咐秋竹备轿:
“走吧,别让妹妹等急了……”
上一世沈如约我游船,恰好碰上大理寺正在通缉的要犯,对方见我二人皆为女子,顿生歹意。
幸好沈如自小习武,身法卓绝。本朝并不限制女子入仕,沈如便是大理寺破格录取的第一位女执事,在大理寺少卿陆俨手下当差。
她嘱咐我待在船里,自己轻松截住犯人,立了头功。
自此她平步青云,成了大理寺的红人,甚至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夸她红颜更胜儿郎。
本是大好的前程,谁知她却选择宁可触怒龙颜也要将我爹告倒。
回过神,轿子已行至湖边。
明镜似的湖面上倒映着几条画舫,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
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沈如立功。
思绪回笼,轿子停在一条画舫前,我刚一下轿,一件精致的披风将我拢住。
沈如替我系好带子,牵着我的手将我接进画舫,她眉目英挺,这几年在外历练,几乎是在飞速成长,身量上还高我半个头,配上一身官服,远看还以为是一位俊俏的官爷。
她命人端上茶点:
“上回我差人给姐姐送的苏锦,可合心意?”
我笑着点头:
“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妹妹成日着官服,也该为自己做几件新衣裳。”
她笑着凑近,拉住我的手贴上她的心口:
“姐姐的针黹手艺连府里嬷嬷都夸赞不已,我眼热得紧,何时替我做一件?”
小时候同她闹惯了,长大依旧没个正行。
我嗔她一眼:
“你何时回府住两日,看看爹娘,我自会有空替你做一件。”
她听完朝后一仰,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哦。”
沈如进了大理寺就搬出了将军府独自居住,问她也不说原因,倒是常常约我出来。
怕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筹划。
我差人拿来一锦盒,里面是我亲手做的荷花酥。
盒盖半开,外面酒楼有歌声传来。
沈如掀开帘子,我就见到那逃犯正高调地为歌女一掷千金。
沈如起身,我急忙拉住她:
“去哪?”
她回头,语气温柔却认真:
“我去去就回,姐姐在这里等我。”
她喊了船家靠岸。
我知道逃犯跑不了,因为我提前写了匿名信给大理寺让他们派人来捉拿。
这会儿大理寺的人应该已经埋伏在周围了。
2
我拽着沈如的衣袖不肯放手:
“我好像有点晕船……”
沈如闻言停下脚步,扶着我坐下:
“可是船行得急了?”
我摇了摇头,刚想说不是,外面喧哗四起。
船身一沉,我就被一股大力推向一侧。
来人掀了帘子,竟是那名逃犯送上门来。
他见了我们,咧嘴一笑:
“搅了二位好事,对不住了!借船一用!”
沈如将我推给秋竹,一抬手掀了矮几和对方缠斗起来。
画舫晃得厉害,我左右无依,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跌入湖中。
我听见沈如在船上喊我,我想回应却灌入一口湖水,身体渐渐下沉。
在我意识涣散前,有人托住我的后腰,某种温热撬开我紧闭的牙关,向我渡入一口气。
我竭力睁开双眼,竟是沈如的上峰,那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陆俨。
他竟亲自来了!
我们上岸后,我抱着湿漉漉的身子发抖。
他眉目英挺,气质矜贵,端的是清雅方正。
令我想起上一世,我以戴罪之身跪于堂下,听着他用清冷的声音念完我爹的罪状,宣我纳入教坊司。
上一世教坊司的磋磨,让我本能地对眼前这个男人产生害怕。
有差役上前,撩了衣袍抱拳跪下:
“大人,逃犯已被缉拿,请大人发落!”
陆俨接过差役给的披风,直接盖在我身上,语气冷冽地吩咐道:
“先押入大牢,容后我亲自审问。”
沈如冷着脸拨开人群,焦急地朝我走来,她向陆俨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相救家姐!”
陆俨闻言颔首,说话间柔和了几分:
“下官唐突,大小姐无恙吗?”
他生得高大,浸湿的衣袍贴在身上。
距离那么近,我几乎能看得到他绷紧小臂,进而想起刚才在水中的温柔触碰。
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注视着我,我的心头跳了跳。
我想起沈如口中的陆俨是一个极其冷酷无情的人。
大理寺的牢房里常年充斥着血腥味,进那里的犯人就是不死也要蜕一层皮。
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陆俨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大小姐是在怕我?”
毫无预兆地被点明心声,我忙否认:
“大人嫉恶如仇,惧怕大人威名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徒!”
“小女……自然是不怕的。”
他挑了挑眉,像是被取悦到了:
“这么说,大小姐应是知恩图报之人。”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他话里有话。
他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那就劳烦大小姐和霍将军说一声,改日陆某定登门拜访!”
我回府后不久这件事就传到了我爹耳朵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陆俨竟来得这么快。
下朝后,我爹和陆俨一同回来。
我爹着正二品武官服,一脸严肃地将人领进正厅。
习惯了我爹平时在家不着边的样子,此刻看起来倒颇有几分镇远大将军的气魄。
隔扇被关得严密,我端着茶果悄悄靠近,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
厅内传来细细的说话声,偶尔听见我爹几声大笑。
正当我疑惑之时,里面忽地没了声响,我大着胆子走近些。
3
门蓦地被拉开,我爹一脸了然地看着我:
“想听什么?自己进来听。”
我抬头瞥向上座。
陆俨呷了一口茶,表情较刚才自在许多。
“我认为陆大人的提议甚好!”我爹抚着下巴,开口道。
陆俨起身向我爹作了一揖:
“那下官就尽快回去准备纳吉之礼,早日迎娶霍小姐过门。”
“爹!”我此刻迫切地想知道为何陆俨突然想娶我。
我爹摇头示意我不要多言,又和他寒暄了几句,嘱咐我好生送人出门。
我一路上琢磨着用何种理由打消他的念头。
我见过他前世的冰冷的眼神,就难以想象他这样掌握生杀予夺的权臣会真正在意一人。
官场诡谲,一切都是交易,既是交易,利字当先。
倘若将军府将来失势,定会连累了他……
我的步子越走越慢,正当我们的距离拉远之时,他站定步子回头,
看上去似乎兴致不错:
“大小姐在想什么失了神?该不会是想着如何退亲吧?”
我错愕地看着他,这人难不成会读心之术?
我定了定神,笑着回应道:
“大人多虑了……”
“我只是在想,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如此匆匆定下婚事是否过于草率?”
“若是大人今后遇到心仪女子,岂不是因此懊悔当初的决定?”
他转过身来,一双深眸注视着我:
“你怎知我所娶的不是心仪女子?”
我窘迫地别过眼,心道:他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叹了一口气:
“刚才将军拿了你写的字帖请我指正……我只是疑惑……”
“为何大小姐的字与当日给大理寺的匿名信如此相似?”
我后退一步,心跳如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么?
他往前倾了些,轻笑道:
“所以,不管你知道些什么,来我身边,我可保你周全。”
陆俨走后,我心神不宁,眼下如何阻止沈如才是要紧的事。
重生回来后,关于沈如的身世,我试过直接问我爹,可是他守口如瓶,根本无从下手。
想起上一世我入狱的时候,沈如来看我,
我质问她为何忘恩负义?
她与我一栏之隔,梳着妇人发髻,横扫娥眉,谈吐时凛凛生威:
“若不是舅舅的那封信,我还真以为天下有那么好心的人,将我一个孤女视为己出……”
“原是霍将军当年滥用军法,将我爹活活打死!什么托孤,不过都是他赎罪的借口!”
我向爹娘编了个由头去看望镇守通州的外公,打算顺道亲自去周庄防止沈如冲动行事。
初夏的阳光在马车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想起上一回去外公家里,外公请了一个老道,跟着他清修延年益寿之法,不知道这回过去,这老道还在不在。
没想到在官道上碰到了陆俨,他衣衫染血,沈如架着刀挡在他身前。
我赶快让护卫长领了人前去帮忙,这群山匪见有帮手,稍作抵抗就散去了。
沈如把刀向地上一立,扶着陆俨坐下。
她轻轻撕开陆俨的衣袖,血痕上可见皮肉翻出,伤得不轻。
4
沈如见到我,有些诧异,交代旁的差役后,朝我走来: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刚才有没有吓到?”
她担心地拉着我仔细查看,我哪敢说原因,只好左右四顾,搪塞道:
“我去通州看望外公……”
她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颊,笑道:
“那也该等我休沐的时候,我陪你一同去。”
我心情复杂,想到上一世沈如看过信后,性格大变,那极端的做法令我们姐妹情谊尽毁,思及此,我就难掩苦涩。
“沈执事,刚才发现了新的线索,劳烦你过去看一下。”
陆俨波澜不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
沈如拍了拍我的手,不再逗留。
其余人都去收拾残局及照顾伤者,此刻只剩下我和陆俨二人。
我犹豫了一刻,还是决定上前:
“大人伤得不轻,需尽快处理,”我看着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免心惊, “怎么不叫小厮呢?”
陆俨拿出巾帕按住伤口:
“朝廷命官受伤,自然不是一般人能看得。”
我闻言侧过眼,尽量不去看他的伤口:
“那我去把大夫请来,这伤耽误不得……”
我转身之际,手腕被扣住,陆俨靠得很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边:
“别去。”
我红着脸,气息有些混乱。
他松开我的手腕,屈身与我平视:
“可否劳烦大小姐替下官疗伤?”
我被他盯着,咽下心头的疑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回到马车,我手忙脚乱地找到纱布和药瓶,
一回头,他就褪了衣衫。
在看到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众多伤口时,我的心口想被针扎了一下,其中好几道深可致命,他以前面对的必非普通缠斗。
他许是见我没有动作,回头提醒我道:
“还望大小姐替下官保密。”
我犹豫了一会,问道:
“大人对亲信尚且有所保留,为何轻易地让我疗伤?”
他勾了勾唇角,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自然什么都能看得。”
我的呼吸乱了,他似乎很满意。
简单清洗后,他将伤口中的箭头拔出。
此物精钢所制,泛着寒光,吹发即断,是工部所制。
他收起箭头,眸光一沉:
“工部侍郎曾是霍将军麾下。”
我心中一紧:
“大人明察,仅凭一枚箭头,根本不能证明是我爹致使的。”
他认真思考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叫人看不透彻:
“确实不能。但……这些刺客的主人明显很希望我这样想。”
可我也知道,若他想参我爹一本易如反掌,刚刚把证物给我瞧,应该不会很快下结论。
陆俨怕路上再有意外,邀我同行。
我虽然想独自行动,却一时间找不好理由拒绝。
一行人到了周庄。沈如舅舅病重,我代表将军府慰问聊表心意。
沈如被她舅舅留下单独说话,我怕她看到信后被内容左右,不能理智行事,等她一出门口,我就拉着她到厢房借一步说话。
她似乎收到了重大的打击,有些拘束。
5
我拿出一包衣物交给她:
“这是我依照你的尺寸,亲手缝制的小衣和鞋垫,衙门发的公服总不如自家做的舒适。”
沈如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能看出她现下十分彷徨:
我拉着她坐下,摩挲着她掌心的茧子,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严苛的训练,这一双柔荑被磋磨成这样。
我想起她小时候犯了错躲在我身后,我见她甚是可怜,便替她领罚。
她现在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收起回忆,柔声道:
“我们虽非同胞姐妹,但是一同长大,将军府永远是你的家。”
“沈如,心里别扭,不要自己憋着……”
她回头拭干了泪水,语气里是我不曾见过的冷漠:
“沈如怕是没那么大福分。”
我试着握她的手,却被避开了:
“我知夫人一直想把你许配给读书人,可她却逼着我从小练武……”
我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看到那些年她在烈日下的辛苦操练,我叹了一口气,道:
“我娘是希望你继承你爹的衣钵,将来给你在军中谋个差事……而我……”
我顿了一下,
“我是家中嫡女,我的婚姻由不得自己。”
她眼里的锐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无力:
“舅舅交于我一封信,恐怕今后我与将军府再难回到从前……”
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抓住她的袖口:
“万一……我是说万一舅舅错了呢?”
虽然上一世我临死的时候也没能得知真相。
但我爹爱兵如子,沈副将又跟了我爹多年,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她将信收进包裹,像儿时一样,将下巴轻轻靠在我的肩头:
“青虞,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不甘就这么放弃:
“事实究竟如何,我帮你查,只要你再给我些时日……”
她伸手探向我的面颊,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又曲指收回。
她的眸中映着我担忧的表情:
“你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的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看来前世还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目送沈如离开后,传了秋竹进来:
“庄子上的黄大夫找着了?”
秋竹行了礼:
“人是找着了,可这人孤僻得很,怕是要小姐亲自过去问话。”
根据前世的记忆,沈如出生后不久他娘就得了重病。
当年军中收到过沈副将的一封家书。
但至于沈副将究竟有没有回去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能找到当年庄子上唯一的大夫,了解真相。
是夜,我披一件灰鼠斗篷悄悄来到黄大夫家,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就自己打开了,
屋内漆黑一片,窗户全被封死,透不进一点光。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请问,黄大夫在家吗?”
没等我反应,一道瘦削的身影生生将我抵在门侧: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再逼我的话,大不了同归于尽!”
我被他扼住脖颈,他手上的力度丝毫没有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