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史记·周本纪》
十一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周故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出。”——《史记·秦本纪》
后四十八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其后百二十岁而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史记·封禅书》
自孔子死(前479年)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而离,离五百岁而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史记·老子伯夷列传》
在《史记》中重复出现的内容并不多见,而周太史儋的预言却在《周本纪》、《秦本纪》、《老子伯夷列传》、《封禅书》中分别出现。
预言的大致意思为:当初秦国与周朝合并在一起,合了五百年而又分开了,分开七十年之后,就会有称霸称王的人出现。
周烈王二年(即秦献公十一年,前374年)“周太史儋”的预言,对谶语的解说历来不一:“合”是指秦祖为周王御马;“别”、“离”则是指周幽王遭到犬戎袭击,秦襄公率兵勤王被封为诸侯;这两点比较统一。而“复合”有人认为是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年)西周献地,也有人认为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而“霸王”既可以是秦始皇,又或者是项羽。
周太史儋对秦国未来命运的精准预测,尤其是对秦国统一天下进行了预示。预言神秘而准确格外引人注意,甚至让读者也感到神奇。
那么,司马迁为何要四次引用谶语呢?其中背后的意味更值得揣摩。
01司马迁受父命写史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明确“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天官”是指天文星象学,也就是预测吉凶祸福,与不同于治理百姓的郡守县令。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这一年(前110年),汉武帝开始举行汉朝的封禅典礼,太史公司马谈职掌天文星象却被滞留在周南,不能跟随封禅泰山。“故发愤且卒”——所以含恨忧愤将死。
司马迁适逢出使巴蜀返回,在黄河、洛水之间父子得以见了最后一面。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史记·太史公自序》
司马谈拉着儿子的手哭着说:“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世便显扬功名,职掌天文之事。后世衰落,今天会断绝在我手里吗?你继做太史,就会接续我们祖先的事业了。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一统的大业,在泰山举行封禅典礼,而我不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
而且,司马谈断言,“余死,汝必为太史”。这明确了司马谈的官职为太史。同时司马谈对儿子提出要求“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司马谈死后三年,司马迁接替为太史令,得以进入国家藏书馆阅读丰富的史料。
02司马迁以续史为傲司马迁对接任太史令感到自豪,所以追踪溯源骄傲地称道,“司马氏世典周史”。其实,“司马氏”最早负责掌管军事,在周宣王时中止了职务;周惠王、周襄王时离开周到了晋。
司马迁撰写历史对标非常高,以孔子为师,以《春秋》为范本。而这只源于父亲的遗命。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史记·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说:“我的父亲生前曾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才有了孔子。孔子死后到今天也有五百年了,有谁能继承圣明时代的事业,修正《易传》,续写《春秋》,本于《诗经》、《尚书》、《礼记》、《乐经》的吗?老人家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呀!我怎么敢推辞呢?”
“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谈重拾远祖的事业,但抱负并未实现,所以交付给儿子。
祖宗的荣光,父亲的遗命,以及《春秋》的璀璨,让司马迁觉得续写历史是伟大的使命。“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丘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天汉三年遭遇宫刑之祸,司马迁更觉得续写历史的伟大意义。
司马迁赞誉太史的职业素养和职业道德,在其他篇章中诸多体现。
03史学家的学识眼光“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畔之”——周幽王废申后而立褒姒为王后,王室在治理上方法多不正确,有诸候开始生出背叛之心。郑桓公姬友被周幽王任命为司徒,教化百姓仅一年“周民皆说”,与王室之“邪”形成了鲜明对比。
姬友见周幽王统治下的西周危机重重,“于是桓公问太史伯”。最初,姬友被周宣王封在王畿附近的一个小城,名曰郑(今陕西华县东,非河南郑州)。
于是太史伯就推荐了郑地(河南郑州)。
“地近虢、郐,虢、郐之君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史记·郑世家》
姬友预料到战乱将临提前谋划,而太史伯眼光如炬选择了郑地。虢、郐国君生性贪婪,不得民心。姬友辅佐周王颇得民心,只要姬友提出要求,虢国、郐国肯定愿意分一部分土地出来。然后,收服两国民心,那么两国土地也可以尽得。
正如太史伯所料,虢、郐畏惧姬友的权势主动献城。姬友由此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郑国。
这便是太史的学识眼光,不但选择了建国地点,而且对后来国际趋势也准确推测出来,可见太史是渊博且锐利的人物。
无独有偶,在《鲁世家》中,“定公立,赵简子问史墨(服虔注:晋史蔡墨)曰:‘季氏亡乎?’”从蔡墨回答来看,他也非常了解国际形势,并作出了准确的预判。
04史学家的职业素养史学家不仅通晓历史把握国际走势,大半精通巫卜占星之术。
在《周本纪》中,“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甫据此预言,“周将亡矣。”据《史记集解》注释,伯阳甫为“周柱下史老子也”。又过了一年,周幽王废申后及太子,而立褒姒为后。“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
“完生,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卜完”(《田敬仲完世家》)——陈厉公二年(前704年)陈敬仲完出生,周太史路过陈国,应陈厉公之邀为陈完算了一卦。
“十月,昭王病于军中,有赤云如鸟,夹日而飞”(《楚世家》)——楚昭王二十七年(前489年)十月,楚昭王在行军途中生病了,看见一块云彩,像飞鸟一样在太阳的两旁飞过。“昭王问周太史”——楚昭王就此请教周太史,周太史说这不利于王的征兆,可以找将相替代免灾。然而,楚昭王并未移过于臣。孔子由是高度褒奖,“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国,宜哉。”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从《儒林列传》得知,太史公所师从的唐都、杨何均为汉初学术权威,所以在卜占星象不输历代史学家。
再看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岁壮游天下,所以司马谈不仅对儿子史学造诣和卜占星象极度认可,确信必将接替太史令职务;而且对儿子续写历史饱含信心,“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05史学家的职业道德作为史学家,太史必须具有公正不阿的职业道德。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春秋》既歌颂善人,也贬斥恶人,推崇夏、商、周三代的德政,颂扬周王朝,但并非全是抨击和讥刺。
在《晋世家》中,“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周成王与叔虞小孩子过家家,岂料史佚较真,“请择日立叔虞”。这便是史学家言出必践。
齐庄公在崔杼扶持下走上王座。崔杼娶了美貌的寡妇棠公之妻,“庄公通之,数如崔氏”。崔杼装病不上朝,齐庄公前往崔府探病。齐庄公春情荡漾,想趁机再与崔杼妻嬉戏一番,不料被崔杼伏兵击杀。所以,“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齐世家》)这就是太史的职业道德,秉笔直书不畏强权。
与齐太史秉笔直书相类似,《晋世家》中还有晋太史董狐。赵盾弑其君,董狐秉笔直书,而且“以视于朝”。所以,孔子赞曰:“董狐,古之良史也。”
毋庸置疑,大人物创造了历史,而历史却因太史得以流传。
司马迁列举了诸多太史的事迹,无非说明他秉笔直书不会屈服于权势,而且有能力有决心有智慧做一个受人称道的太史。
而周太史儋的预言被四次引用,且不管预言争议如何,预言大致符合历史走向:秦国最终取代了周朝,成为新的统治者。
而关于“周太史儋”是否为道家创始人老子?司马迁追捧“周太史儋”似乎比预言本身更值得关注。
结束语:“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然世莫知其然否”,司马迁对周太史儋是否为老子本人也是模棱两可。
但是,太史公“习道论于黄子”,传承的却是道家学说。所以,“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建元年间能够出仕为官。毕竟,在建元六年之前,道家学说备受窦太后推崇。在元封元年太史公“留滞周南”,而不得参与封禅,这大概也是其中原因。
在《史记》中,司马迁记录了诸多太史,或预测能力,或秉笔直书,或刚正不阿,而预言历史的“周太史儋”才是关注的重点。
司马迁虽以孔子为师,以《春秋》为范本续写历史,但从“论六家之要指”来看其倾向于道家学说,或者说家学渊源道家为主流。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在《太史公自序》中,壶遂曾问司马迁现如今天下太平,天子圣明,司马迁又做了官,还有必要续写历史吗?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只因替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遭受牢狱之灾被处以宫刑。这让司马迁更下定决心“故述往事,思来者”,续写历史,评判历史,寓言褒贬,警示后世。
预言也好,寓言也罢,太史公即使是隐晦地表达,也需要勇气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