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新传》作者:李一冰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苏轼因诗获罪,不幸被贬谪黄州。在黄州,苏轼苦闷过、彷徨过,但最终他超越了自己,从苏轼蜕变成了苏东坡。那么,在这一节中,就让我们走进苏轼的黄州生活。
劫后余生,被贬黄州
从御史台的监狱出来时,苏轼正赶上岁末的最后一天。他长舒了一口气,风雨飘摇的1079年,终于过去了。第二天就是元旦新年,汴梁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地欢度新年。但这些繁华和热闹却和苏轼没有太大关系。此时的他,犹如一只惊恐的小鸟,还尚未从监狱的阴暗里走出来。身后官吏的声声催促,也时刻提醒着苏轼,他已经不属于京城。
背上行囊,苏轼回望了一眼繁华的汴梁城,他曾经在这里“春风得意马蹄疾”,曾经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曾经在这里梦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苏轼匆匆忙忙告别了汴梁城,踏上了去往黄州的路途。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京城,但却是最狼狈、最悲情的一次。此时的他虽然已经出狱,但还是罪臣之身,所获得的自由极其有限,只能在黄州活动。换句话说,就是换了个更大的监狱而已。
既然是另类的监狱,那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黄州位于今天湖北省的黄冈市黄州区,是北宋的一个十八线小城市,平穷且落后。
对此,有人会纳闷,现如今的黄冈不落后也不穷,怎么在北宋就混得这么差呢?这就要从当时的生产力说起了。北宋是个农业社会,田地多不多,土地肥不肥,产量高不高,直接关系着一个地区的GDP,而黄州的地形,高高低低,很不平坦,还有很多山地,当然不能和一马平川的中原地带相比了。所以当时的黄州很穷很落后,不止居民穷,官府也很穷,不然也不能成为罪臣的贬谪之地。
人生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当年人人敬仰羡慕的大学士,如今却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大瘟神,连出京都无人敢来相送。但唯一值得感慨的,是弟弟苏辙的兄弟之情。
苏辙为了帮苏轼赎罪,自请贬官。在贬谪的路上还特意跑来与苏轼相见,让苏轼的心情缓解不少。苏辙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对哥哥太了解了。他一边劝诫哥哥今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一边担心起哥哥今后的生活问题。
“乌台诗案”前,苏轼一共做了十九年的官。虽然宋朝奉行的是高薪养廉政策,但苏轼天性豪爽,喜好交友,加上性格受老家人及时行乐的影响,所以平日里是个彻头彻尾的“月光族”。因此,为官十九年,依旧口袋空空。这种持家方式,风险抵抗能力极低,一旦家庭发生变故,很难维系生活。
所以,苏轼这次被“裁员”后,经济情况极不乐观,手上的积蓄仅够全家老小生活一年。因为是罪臣,失去了行政资格,所以苏轼也不能继续拿朝廷的工资了,只能领取一份“低保”,但也是杯水车薪。
但苏轼此时却没有想太多,他还沉浸在与弟弟相聚的欣喜中,甚至向弟弟打趣道:“咱们兄弟俩,一个住在长江的西头,一个住在长江的东头,同饮着一江水,感觉也很欣慰啊!”。不但如此,他还安慰弟弟说:“今后要是可以安分守己地做个黄州小百姓,也是不错的。”
初到黄州,心灰意冷
话虽如此,但当苏轼真正踏入湖北境地时,还是感觉到了阵阵寒意,残破昏暗的驿所、霉气熏人的味道、万物萧瑟的景象,让一向随遇而安的苏轼,也感到了一种悲凉。这种悲凉,来自千里投荒的无奈,也来自与中原人事相隔的悲怆。
初到黄州时,苏轼的精神状态并不好,御史台的经历还刺痛着他的心。他不敢乱说话、不敢写文章、不敢白天出门、也不敢和亲友通信。他怕再次因言获罪,惹出是非。有人拜托他给徐州的名胜古迹燕子楼写篇文章,一向豪爽的苏轼这次却婉言拒绝,他太害怕了。
那苏轼每天做什么呢?四个字——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敢悄悄地跑出去散散步,有时也买杯村酒润润喉。虽然这种酒淡而无味,没什么品头,但苏轼也并不想喝醉,他怕醉了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又给自己和朋友带来无谓的麻烦。
如果实在无聊了,他就到江水边和别人比赛打水漂,偶尔在路边凉亭听别人讲鬼故事,或者在江边捡点五颜六色的石头作收藏。总之,就是混迹到人民群众中间,让别人都认不出,他是曾经的那个天之骄子苏轼。
但苏轼毕竟是骄傲的,有段时间他喜欢逛黄州的园子。有一次,他在满束杂花中间,发现了一株海棠花。春风里,那朵海棠对着他嫣然含笑,让他心中十分感动。
原来,当年海棠花是四川独有的花卉,现在黄州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一株海棠,不得不让苏轼惊喜。他于是联想到自己,如这株海棠一样,以名贵之身,独自居于这蛮荒之地,无人来赏,无人可识。
残酷的政治迫害,让苏轼的心灵流血不止;无尽的政治放逐,又让苏轼的心理倍受煎熬。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苏轼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很多人是从周传雄的流行歌曲里知道的“寂寞沙洲冷”,但其实,苏轼才是原作者。而且,与歌手所唱的失恋不同,苏轼的这首词,写满了自己的忧患与心境。
苏轼是读着儒家的圣贤之书长大的,他所接受的教育,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积极入世、建功立业。这是一个十岁时,就立志将生命献给苍生的人,如今却因为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念和精神自由受到迫害。但即便如此,苏轼依旧忠于自己的观念,哪怕被贬黄州,他也绝不人云亦云,与人同流合污。所以,苏轼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然而,苏轼最大的痛苦,是来自时间的压迫。被贬黄州这一年,苏轼刚刚四十出头,这是人生的盛年,正是发挥抱负、建功立业的黄金时代。可如今,却被放逐到这个文化落后、物质贫瘠的十八线小县城,没有官职,没有实务,每天除了吃三顿饭、睡一宿觉,就再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白白逝去。这对于热爱生命、满怀抱负的苏轼,是莫大的惩罚。
那时,他常常坐在江水边,望着涛涛逝去的江水,独自发呆,暗自感怀。苏轼的内心是痛苦的,他在《西江月》里写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要知道,贬谪是没有一定期限的惩罚,有人甚至终生不得起复,这就像一场无期徒刑,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这个天才和贤者的心灵折磨,所以苏轼的内心无比痛苦。
凤凰涅槃,东坡新生
不过,人经历了忧患,才能成熟。诗狱的锻炼,黄州的贬谪,在苏轼的人生历程中非常关键。苏轼少年得志,前半生顺风顺水,并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因此常常恃才自傲,因言失人。
比如,苏轼很喜欢给朝中官员起外号,这虽然体现了他的幽默,但到底是不讨喜的。再比如,苏轼常爱讥讽时事,可他的言论,就相当于当时的网络超级大V,影响力是相当大的,这动不动就讥讽两句,任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也得烦躁一会儿。更不要说苏轼有时意气用事,写文章口不择言,惹下的祸患了。
所以,从这些事情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苏轼实在是太过天真烂漫,如果任由这种性格和行事风格发扬下去,他总有一天会闯出弥天大祸。所以,这一记敲打,给苏轼的人生上了很关键的一堂课,惊醒他要谨言慎行,保护自己。
此外,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得失。苏轼在黄州虽然政治和生活上都很不得意,但他的思想境界得到了超脱,写出了人生中最好的诗文之一。
而之所以能做出这些好的诗文,一方面,在黄州时,苏轼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有了时间亲近自然。他原本就是一个生长在农村的青年,天性中对自然万物具有亲切感,所以看到月亮,可以写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看到鸟儿雪地留印,可以写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但是自从做了官,苏轼天天被公务缠绕,很少有机会亲近自然、感受自然,天赋里的艺术气质,几乎都被埋藏了。但现在好了,朝廷什么也不让自己干,时间“富得流油”,只好亲近自然。因为有了充裕的时间,苏轼也能从容地体会大自然里各种不同的情趣,他尘封的灵性,也渐渐觉醒。
另一方面,苏轼后期的诗词文章常常充满哲学意蕴,也与此时的历练密切相关。经过在黄州这几年的陶养,苏轼从痛苦中体验出别样的智慧,最终消解苦痛,寻求到心灵的宁静。
从此之后,苏轼的思想境界,大为不同。于是就有了苏轼的三游赤壁,有了冠绝千古的《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在《赤壁赋》里,苏轼明白了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不可强求。但是除了那些令我们烦恼和困顿的事物之外,世间还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天地赠予我们的无穷宝藏,我们徜徉其中,自得其乐,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通过这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出,苏轼的人生态度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不再惶恐,不再焦灼,不再苦闷,不再彷徨,他和过去的一切不如意握手言和,和苦闷压抑的自己轻声和解,他开始专注自我,热爱生活。
所以,当没有饭吃时,他在黄州开垦天地,自力更生,还给自己起名“东坡居士”,成为热爱生活的东坡老农,一口井的发现,都足以让他欢欣雀跃。当没有肉吃时,他化身超级食神,将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味道。他是一流的做鱼高手,创制了“奶汁鲫鱼汤”的做法。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能把黄州“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猪肉,做成中华名菜“东坡肉”。
朝廷不给头衔,不给权力,但一样可以为民做事,他在黄州利用个人影响力四处奔走,让政府为养不起孩子的家庭赠予一年的口粮,让那些原本可能被遗弃的婴儿,得以在世间存活下来。
此时,苏轼开始以一种超脱旷达的心态去面对人生中的风雨,哪怕躬耕归来,不幸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他也“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当他“回首向来萧瑟处”,发现一切也不过是“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话,千百年来也打动了无数的天涯失意人。人生纵有万般不如意,但当我们默然回首,何尝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刻,苏轼彻底和自己和解,从此,焦灼的苏轼不见了,旷达的苏东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