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眼波可以酿醇酒
他的刀,仍矗峙在他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禅已栽倒下马来。 可是他立时盘膝而坐。 他的头上并没有冒出白烟。 ——而是冒出黑气。 若有若无、约隐约现的黑气。 将军看了一眼,眼里立即露出惊讶之色,对燕赵说:“他和李商一交过手了。” 燕赵说:“是的。” 将军道:“李商一是万人敌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赵说:“要不是有他敌住李商一,谁也不易得手。” 蔡可饥大声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将军平静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大哥为了救我;”徐无害挣扎道,“他几乎敌住了所有、统统、全部的人。” 将军反而有些诧异:“李商一算是活回头了?他从前都不肯做这种丢人的事!” 燕赵沉声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楚杏儿又喜又惊,过去探看沈虎禅,只见他身上有十来伤处,血汩汩渗出,但沈虎禅却完全无动于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压制体内的一种伤。 楚杏儿甚至无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禅正在运功压止内创、毒力还是调息元气? 她只好望向将军。 ——以求助的眼神。 将军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儿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受的是剑伤,”将军道:“被李商一创的伤,谁都帮不了他的忙。” 楚杏儿说:“可是,他是为了救我们,为了夺回高唐镜才受的伤……” 将军抚髯反问:“你以为爹爹是见死不救?” 楚杏儿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他会死……?” 王龙溪怒道:“我去杀了李商一!” 燕赵即问:“你是李商一的敌手?” 王龙溪冷笑道:“没有打过,焉知打不过!” 燕赵点点头,嘴边又浮现了一个讥讽的笑意:“对,没有死过,焉知死不去。” 王龙溪气得眉毛都开了花:“总好过光说不敢动手的人!” 燕赵悠然道:“光说不动手的人总比光动手不说的人来得不具杀伤力一些。” 将军反问王龙溪:“你知道李商一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将军道:“那你怎么杀他?” 王龙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杀他了。” 将军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么找他?” 王龙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来:“找到万人敌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将军这回嘉奖似的道:“那你知道万人敌在那里?” 王龙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将军又问:“你知道万人敌是谁么?” 王龙溪搔了搔头皮,还是硬着头皮答:“不知道。” 将军仍然问:“你知道万人敌的样子?” 王龙溪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将军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万人敌?凭什么去杀李商一?” 王龙溪吃将军一叱,只胀红了脸,嗫嚅的分辩道:“这……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赵冷峻地道:“这世上偏就有别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龙溪忿然道:“你长他人志气!” 将军接道:“有时候,长他人志气是对自我要求加强,不一定会灭自己威风!” 王龙溪为之语塞,仍不服气:“我……我去找高唐镜!” 将军眉心一皱:“你要到何处找?” 王龙溪说:“不是说在谭千蠢手上吗,千蠢和尚总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罢?” 将军捻髯道:“你想证实什么?” 王龙溪大声道:“我要证明别人做到的我能做到,连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将军“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沈虎禅夺不回高唐镜,你能。” 徐无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夺回高唐镜了!” 舒映虹眉宇一扬,疾问:“在哪里?” 徐无害垂下了头,悲声道:“可是为了换我,他又还给了他们。” 舒映虹和王龙溪一齐倒抽了一口气:“什么?” 将军转首向徐无害,不怒而威。 徐无害不敢抬头。 他在“将军府”里的辈份已不小,但跟“三面令旗”级的高手公然抗辩,还是平生第一遭。 将军叹了一口气,拊髯缓缓的说:“你还是把事情好好的说一说吧。” 那对徐无害而言绝对是恐怖但又香艳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他随着沈虎禅火烧大宅步出大门之际,他在火光熊熊里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在火光中焚烧,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苍穹里闪耀。 媚眼可以酿醇酒。 就这样,徐无害就慢了一慢,没能跟上大伙儿步调。 这使他几乎从此就万劫不复。 等到他发现那双美目愈来愈近时,他只能捂心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 他想拔剑。 (那女子向他一笑) ——浅笑可让人溺毙其间。 他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 ——一招手是一盏水上灯。 他一定得拔剑。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道幻彩的梦痕。 他不能不拔剑。 (那女子的手已触及了他) ——触及了他欲火焚腾的地方。 徐无害又一声呻吟。 他已崩溃。 他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连剑都未出手,整个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胀,而在这时,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徐无害在转述的时候,不敢提这些。 他也不能提。 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在他欲念高涨至极之际,那美得令人一口唾液都咽不下喉里的女人,点了他身上几个完全不知道原来也是穴道的穴道。 这使得徐无害本来充满全身高亢怒张的欲火,一泻不可收拾,几近虚脱。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着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里作了个吩咐: “把他抓起来。”她补充说:“这人留着有用。” 当这对媚眼没有向着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万人敌麾下有一个人物。 狄丽君。 ——“眼光可以酿醇酒,风情可以迷杀人”的狄丽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丽君的时候,他刚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几近沮不能举。 他已“完了”。 而他的梦魇刚刚开始。 这时倏沈虎禅也正开始与姚八分等人在剧斗,狄丽君自然也加入了战团,而无暇去理会徐无害。 他当然寄望沈虎禅能杀了狄丽君,前来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种心情却非常奇特: ——只要多见狄丽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愿。 他居然希望狄丽君能回来看他! 他竟渴望见狄丽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窝”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海底里被一大群死鱼压着。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着不了力! 他为这一点而感觉到痛苦绝望。 他是因为狄丽君而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丽君。 他甚至还觉得:刚才的一刹那,狄丽君离他是那么的接近,呵气若兰,垂手可得,他虽然还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曾拥抱过她,但她曾在自己欲火的尖端点水似的一触,那便教他融骨销魂、永生难忘。那瞬间她是他的,就算隔着距离,他还是觉得他一泄如注、酣畅无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只是假象,也总比连假象都没有的好。 这样一个女人,他见了又想再见。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辈子都能见着她。 ——因为她曾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蛇鼠一窝”当然没有杀他。 可是他比死更难受。 因为那一干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只耳朵扯断了一只尾指和十八根头发而且还拔了他三只牙齿四条鼻毛十六根眉毛! ——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会发生! 这时沐浪花拖走楚杏儿,全面撤退。 沈虎禅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万人敌的主将,全在墙崩瓦裂唏哩哗啦间走得一干二净。 那黑暗里的“蛇鼠一窝”也随着紧蹑而去。 他们当然也“带着”徐无害。 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徐无害虽然已能动弹,但还是可以判别得出眼前所发生的事:诸如沐浪花临阵只求自保、不战而退,沈虎禅独战群敌、以一刀追斩众人。 他看见几个人。 几个人都气急败坏。 几个气急败坏的人都很狼狈。 最狼狈的是那个曾被沈虎禅挺刀追杀的人。 看来,他在这些人当中身份最高,可是现在最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其余几个亦气喘吁吁。 其中包括了一动手就制住了他,江湖上人称“眼儿媚”、武林道上给她一个绰号“莫道不销魂”的狄丽君。 徐无害原本是将军的门生,虽然后来调入三当家舒映虹的麾下,但他以“追随将军一十三载”的名义,不管在“将军”府里还是武林道上,谁都得对他另眼相看。 他跟随了将军多年。 将军与万人敌对敌了多年。 因而,他对万人敌麾下的名人,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一看那几个人,便猜到他们是谁。 除狄丽君以外,还有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 徐无害知道自己完了。 眼前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对一,他也自知求胜希望极微。 何况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又已受制于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没有希望、彻底的“完了”之后,只怕要比真的“完了”时还要悲哀。 徐无害现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挣扎求存之心也没有了。 他听见他们犹有余悸的争论起来: “那人简直不是人。” 这句话好像完全不通。 人当然是人。 可是徐无害亲眼见过沈虎禅出手。 ——那真的是一个“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说的话似欠通,但说的是实在话。 那确实是他的感觉。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这也是句实话。 徐无害虽为狄丽君点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见沈虎禅出刀。 他到现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禅的刀。 ——究竟是因为那一刀太灿亮、太惊艳,还是太凌厉,令人浑忘了刀、浑忘了人、甚至浑忘了闪躲。 甚至连“看”,也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过惊世骇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实在不该让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人去围攻他,结果,却教他向我杀了过来,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 “我们都以为你会抢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拥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决了他,岂不是干净得落!” “他向我追杀,你们也不见得能给我支援、替我解围!” “喂,嘿,连姚道长也要求救么?我们都还不敢置信哩!” “你这算是风凉话!” “不敢,不敢!” “其实咱们都困他不住,良心话,也解不了你的厄。” “却不知他为何要收刀?” “因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赶过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 “沐浪花临阵背弃潜逃,他还会去救他不成?” “将军的人,总会救助将军的人的。” “对,正如狗改不了吃屎。” “那么,张书生那儿恐怕有险了。” “好,咱们说什么也得要去看看。” “你留着这厮干吗?” “他是徐无害。” “徐无害?” “徐无害是将军当年弟子,而今在舒映虹手下当红,“五泽盟”有没有跟“将军府”结盟的事,最好去问问他” “他会说?” “他能不说?” “就算他不说,对咱们也无害。” “对,人都死了,对谁都无害可言。” “咱们要把他拖去张书生那儿么?太累赘了罢!” “‘剑客’可会赶来?” 这句话是狄丽君说的。 狄丽君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仿佛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一般。 一个不该由他们这样轻率的从口里说出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仿似“尊贵”得应从圣旨里宣读出来、听的人要三跪九叩膜拜才是。 可是在江湖上,“剑客”根本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名辞。 隔了好半晌,才听杜园吞了一口唾液,问:“‘剑客’……他,他今晚也会来吗?” 姚八分长吁一口气道:“要不是他为了要截击‘南天王’派来的人,他早就到了。” 谭千蠢脸上还带了个诡异的笑容:“‘剑客’来了,那头没尾老虎还凶得了多久?”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可是笑容里似乎也有些不快。 仿佛“剑客”是他们所恐惧的人,但不是他们所欢迎的人物一样。 “就这样说定罢,”姚八分道:“把他留下来,我们再在‘落井竹’聚合好了,到时再来好好的审一审这个人。咱们还得要赶去接应张书生。” “其实,有张十哥,那头两脚老虎也怕早变成了两截老虎了。” “那就别磨菇了,咱们去了再说。” 狄丽君示意,叫人带走徐无害。 徐无害觉得自己又跌落入海藻一般的物体里,整个人似货物一般被人搬走。 ——谁是“剑客”? ——“落井竹”是甚么地方? 对徐无害而言,现在别无所求、只愿速死。
第九章:一张痛苦的脸容
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不是说死就死的。 想死的人不是就可以去死,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死去。 徐无害现刻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仍然无法看见“蛇鼠一窝”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蛇鼠一窝”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被称作“落井竹”。 因为这地方种满了竹子,竹身呈暗红色,竹叶茎部作淡紫,竹节粗大,像一截截木桶,如果井口拓得不大,根本还投不进井里。徐无害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粗大的竹子。 徐无害被“掷”于此处。 有一匹骏马,正在竹林边吃草。 接理说,那几名万人敌麾下的“巨头”尚未回来,理应没有人向他动手才是。 不过 “蛇鼠一窝”似以“整人”为乐。 徐无害已被“修理”了一顿。 对方“修理”他的方式,并非不“人道”,而是不把他当“人”来办。 只把他当作了一种“娱乐”。 他们给他吃饭、喝水。 他马上发现那是咸饭、盐水。 他当然不吃。 可是他立即被“强迫”吃下去。 “强迫”的方法,只要徐无害稍有“违抗”之意,他的肠子几乎要从肚门里被钩子勾了出来! 徐无害只有吃。 吃了以后,只有猛喝水。 鲸饮的结果,更不堪设想。 盐水都喝完了,徐无害哀求喝只要是不加盐的水。 只要不放盐,放什么都可以。 结果给他喝辣椒水。 喝法是从鼻子里直灌下去。 徐无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人”又想出了新鲜玩意。 他们这次又来了一桶水。 一大桶。 这桶水既不放盐,也不加辣。 而是蜜糖、糖浆。 整桶糖水从头到脚往他身上淋,然后再把他扎手扎脚绑在竹干上。 不久,徐无害的“访客”就来了。 这些访客便是徐无害的“酷刑”。 来的是蚂蚁。 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蚂蚁,开始往徐无害身上叮、攒、噬、咬、蝥。 徐无害这次是与其活看受苦、不如一死。 就在这时候,马蹄急响。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徐无害也没妄想有人会来救他,他只望有人过来,把他一刀杀了就好了。 来的是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就是没有狄丽君。 徐无害只想见狄丽君。 ——能见着一面,总是好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她手里。 可是狄丽君并没有来。 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的神态,比刚才还要狼狈。 “张十哥他……他死了。” “他在对付沐浪花一伙人的时候,眼看就要杀尽他们,擒下楚杏儿,可是半途却杀出了个沈虎禅!” “沈虎禅一刀杀了十哥。” “不过沈虎禅好像也……” “他似乎也受伤了。” “如果他伤了,就不可能一刀杀得了十哥。” “可是十哥已发出了暗器。” “谁也逃不过十哥的‘十文钱’。” “你别忘了,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又怎样?” “沈虎禅至少能杀得了十哥。” “你这是替敌人喝彩!” “你这般有理,又不见得你刚才杀了沈虎禅!” “我杀过去有什么用?你们全都退走了。” “嘿,原来阁下的威风,还得要靠我们来助长。” “你……” 这几个人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可是最令徐无害毛骨悚然之处却是:他们前一番话,似在向谁人报告;而后一段话,又像在向“上级”之前争功诿过。 但是徐无害的身前身后,左右附近,完全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竹和风。 还有马。 一匹紫骝马,神骏无比。 ——难道他们是向马匹邀功卸责? 这种情景委实使徐无害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怖。 侯小周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园沮丧地道:“我们这次真是损兵折将,张十哥、齐九哥都死了,回去如何跟万大人交代?” 姚八分沉声道:“和尚,高唐镜还在你手中罢?” 谭千蠢道:“在。” 姚八分道:“‘东张西望’和‘清明时节’都在不在附近候命?” 千蠢和尚道:“余分分、张看看、徐望望他们本就跟着一哥,决不会走远。” 姚八分于是道:“你叫‘东张西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护着你,先回总坛拜见大人再说。” 徐无害纵然已知自己无望,但乍听之下,知道万人敌麾下高手,几乎已“倾巢而出”,也颇为震动。 万人敌座下的“五大高手”,是“一八九十千”,即是:李商一、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护法”:那就是万人敌的“耳目”、外号人称“东张西望”的徐望望和张看看,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两大异人:“清明时节”余分分和“大名鼎鼎”孟顶顶,他们一向迅于行动,执行万人敌的命令,一如万人敌之手足。另外还有“三大外援”:即是世家子弟的侯小周、豪门弃妇的狄丽君、戏班名伶的杜园。“蛇鼠一窝”和“黛绿嫣红一泼风”两个部队,全是万人敌的精兵。 也可以说,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在武林中的实力,确是要比铁剑将军的手下部队为盛。 徐无害听得单止是今晚之决战,已出动了万人敌部下的: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还有侯小周、狄丽君、杜园,以及“蛇鼠一窝”,现在只怕连余分分和张看看、徐望望都来了,看来此役万人敌是志在必得的——除了将军亲至,有什么人能闯得过这些在武林中神秘而又厉害的高手所布的阵呢! 只听姚八分又恨恨地道:“没想到杀出了个沈虎禅!” 谭千蠢惋恨地道:“我们在此聚合,本来兵分两路,一路是把沐浪花等人一网打尽,夺得高唐镜擒下楚杏儿,要楚铁剑进退两难,看他如何去解“五泽盟”和“南天王”的怨结仇障!另外一路就是要把蔡般若和钟诗牛派来的人先行干掉,让他们疑神疑鬼,继续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杜园问:“不知道蔡般若派来的人是不是方恨少?钟诗牛派来的人是不是唐宝牛?” 姚八分骂道:“你脑袋变成麻包袋了罢?他们怎会派这两个蠢蛋来!你当名字里有个‘牛’字即是一路的了?那么有黑须就是你老爹,有白须子就是你祖公吧!我着小周查过,他们只是沈虎禅的先锋!” 他恨恨地道:“而且还是两个笨先锋!” 杜园被姚八分这一番奚落,心里很是不忿,但只能讪讪然的,不敢抗辩。 侯小周脸上充满同情。 他同情之意如许之盛,以致谁都难以觉察出他眼里那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人在同一个“部队”里做事,难免你抑就是我扬,我表现好就是你表现差了;就像同在一条舟子上,不管外面是否狂风暴雨,也不论舟子是不是可以遮风蔽雨,总之,别人站立的位子多一点,自己处身之地便少了一些。 ——是故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人的精力,大多是浪费在这种无谓之争里。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不争要有不争的实力与条件,普天之下,纵大智大慧者,有几人能够“不争”? ——大人物有大人物之争,小脚色有小脚色之争。 ——就算你不与人争,人亦欲与你争。 ——杜园被斥,侯小周似乎想要掩饰喜悦;张十文被杀,姚八分似乎也兴奋多于悲愤。 除非是死人,才能不争。 因为已不能再争。 已经没得好争。 ——连一口气都没了,再“争”什么? 像这一刻的徐无害,才是没有可争的。 ——连生存都挣不到,有什么好“争”的? 那些人也真的当他死人一般,所以什么话都说,毫不顾忌。 这种情形,无疑是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说”得出去了。 徐无害也心里明白:他们要逼自己道出所知将军的机密,所用的条件,至多不过是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他们说会放了他,他们说了也等于没说,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不会逼我加入万人敌的组织呢? 徐无害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生机。 ——要是他们真的提出这个条件,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不答应,是死! ——答应,是…… 就算是再高风亮节、雪志冰操的人,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变了节,还是仍能临大节而不屈,但一时间的犹豫和顾虑,总是难免的。 不过徐无害已没有机会再想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因为一声沉叱已打断他的思维。 “交出高唐镜,可以不死。” 说话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徐无害正倚一株巨竹而靠。 发话的人自然是在巨竹之后。 ——他在什么时候潜了进来? ——他如何在一众高手眼下潜进来? 答案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 说话的人一定是沈虎禅!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领。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色。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分量。 ——也只有沈虎禅这种人才会在一众高手的伺伏下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众皆失色。 谁都没有动手。 因为沈虎禅就在徐无害的背后。 只要沈虎禅在,谁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把徐无害“抢”过这边来,而且,更没有勇气去“杀”徐无害。 可是沈虎禅要的是高唐镜。 ——给? ——还是不给? ——不给能不能敌得沈虎禅的魔刀? ——要是给,万人敌会怎么处置他们? 姚八分、谭千蠢似在后退。 ——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身手,一个“还未出现的人”居然把他们几个人一齐吓退,可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姚八分等人都尝过沈虎禅有历害。 ——哎,那一把匪夷所思的刀…… 谭千蠢性子凶悍。 他还想斗。 他已败在沈虎禅手下三次。 三次他都未曾正式向沈虎禅动手,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仍是跃跃欲试。 ——沈虎禅真的有那么厉害? 他仍想动手。 不过,他虽然外表莽然,但着实不是鲁莽之辈。 他看见姚八分没有动手。 ——在万大人麾下“五大高手”里,要以李商一武功最高,张十文次之,姚八分排行第三,齐九恨又次之,而自己则忝居其末。 ——连姚老道都不敢动手,自己又何必吃眼前亏? ——就算上头责怪下来,自己好歹也有理由可以推责诿过。 谭千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忽觉背门给一物顶着。 凉。 冷。 冰。 冻。 他的心也凉了,手也冷了,脚也冰了,甚至全身都冻得发僵,更糟糕的是:不但僵,而且还抖。 发抖。 然后他听见沈虎禅的沉甸甸的语音,就自背后传来: “我再说一次:交出高唐镜来。” ——沈虎禅不是在徐无害背后的巨竹后吗? ——他怎么又到了谭千蠢身后?! 姚八分等霍然转身。 只见沈虎禅。 和他的刀。 刀和人,就在谭千蠢的背后。 再看徐无害的时候,只见竹后转出一个人。 蔡可饥。 他已扶起徐无害,一面替他揩去身上的蜜汁。 没有人敢去制止他。 因为谁敢动他,谁就等于先“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要沈虎禅动刀? 看来,谭千蠢已没有选择。 他不能选择。 他只有交出高唐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着的高唐镜,颤抖着反手交到背后去。 身后自然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正要接过来,忽听一个简单、木然、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道: “留、下、高、唐、镜,我、就、留、下、这、两、条、命。” 然后那棵紫红色的巨竹忽然裂开了。 裂成一个整齐的圆周。 竹枝喀喇喇地倒了下来。 竹枝中间是空的。 净若明台的巨竹中,竟端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人,抱着一把剑。 一把短短的、仿似一节节的、一叶叶凑成的、梭形的剑。 红色的剑。 ——那么红丽欲活的剑,彷佛剑里流着的是鲜血,剑是活的。 人呢? 人完全苍白,而且苍老。 其实这人,看来最多只三十岁,可是却有一张痛苦的脸。 痛苦至极的脸容。 这使得旁人看来,以为他不但已十分苍老,而且还非常沧桑。 这样看去,仿佛他是死的,他手上的剑才是活的。 ——在他没有削断竹子之前,竹子是没有裂缝的,他是怎么走进去,坐在其间的呢? ——他为什么要躲在竹子里呢? 徐无害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点燃起的希望,忽遭暴雨般的淋熄打灭了:……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等人,刚才正是向这人“报告”。 ——这人一直都在竹子里。 ——这人正是李商一。 “一统剑客”李商一! 未见过李商一的人,也一定会听过他的剑。 他那一把不但饮敌人的血、也喝自己的血的剑。 ——那一把“古之神兵”。 红色之剑。
第十章:红剑
巨大的竹子。 竹子里的人。 手上的红剑。 一切都构成一个奇诡的映象。 沈虎禅一见到他,脸色还没有变,“锵”的一声,他背上的刀柄弹起,刀竟自动出鞘一寸三分! 那个拥有一张痛苦沧桑脸容的人,手里的红剑也忽然生起了奇异的变化:那柄剑就像折叶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开来,迅即又叠合在一起,复合成一把梭形的剑。就像一把扇子,开了又合起来;也像一截蟒身,蠕动了那么一下又静止了下来。 剑色变得像剑身里布满了血脉一般,一点腥红一斑绯红,红得来不及调匀,但更怵目惊心。 然后沈虎禅问:“你要我交回高唐镜,就放了他们两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个、人。” 沈虎禅道:“两个。” 李商一摇头。 蔡可饥猛然转身,就要出剑。 沈虎禅大喝一声:“不可!” 蔡可饥陡然住手。 沈虎禅有点紧张的样子:“别惹他!” 他曾在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挟持楚杏儿的威胁之下,轻易反击、从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了。 他变得很谨慎,好像脚踩刀山、手捧油锅似的,错不得。 他鼻尖已密布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个人。” “他、死、活、与、我、无、关。”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采的事。”沈虎禅指的当然是谭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声,突然,徐无害和蔡可饥只觉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没有大力撞来,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外力的存在,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两个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无害已失去挣扎的能力。 蔡可饥则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际,忽一个怪蟒翻身、鱼跃龙门、点挂回龙弹,想要平平稳稳的落下去。不料,这一用力,反而在要紧关头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双手接地,但双肘发麻,门牙被竹根一叩,顿时掉了一只,一嘴是血。 徐无害动弹不得,还扎手扎脚的摔了下来,但要到地面的时候,反而双脚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开了,不过因体力一时无法恢复,仍瘫软在地上。 徐无害为之怔住。 沈虎禅既没有去接,也没有去扶他们。 他只把刀柄移开,对谭千蠢沉声道:“走吧。” 谭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们、可、走、你、却、走、不、得。” 沈虎禅谨慎地道:“他们会让他俩走?” 李商一眉头一皱,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走。”一面还挥了挥手。 沈虎禅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皓雪般的玉手。脸部皱纹虽多,手却白净皎好。 蔡可饥狼狈地爬起来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禅把话先说了下去,“有李剑客的话,他们不致留难你们的。” 蔡可饥挺胸大声道:“你走,我们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禅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说、完、了?” 沈虎禅平平的望着蔡可饥,“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们、也、一、样、可、以、走。” 他自恃的时候,皱纹都爬满了眼角额前:“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沈虎禅爽然道:“好!” 然后他的手已搭住刀柄,道:“请。” 李商一点了点头。 傲慢的点了点头。 倨傲的抬头。 然后抬头望夫。 看他的神态,彷佛眼前已没有人,眼中也没有人,世间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他放入眼里。 ——就连沈虎禅也没看在眼内? ——沈虎禅的刀呢? ——天底下,谁能无视于沈虎禅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 听到这里,燕赵忽道:“可惜。” 将军抚髯道:“很可惜。” 燕赵道:“这一战,没能亲眼目睹,实在是损失。” 将军喟息道:“不过,结果我们总算已知道,也不必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赵道:“对,沈虎禅已回来了。” 将军道:“他回来,就是李商一战败了。” 燕赵道:“李商一的红剑之剑,可称天下第一,可是终究还是败在沈虎禅的刀下。” “错了,”说话的人是蔡可饥,他立即省悟到自己用语重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再说一句“不是的!” 燕赵也没生气,只是有点讶异:“你是说……李商一胜了?” 蔡可饥激动地点头。 燕赵和将军面面相觑。然后燕赵试着问:“那你们又是怎样回得了来?” 李商一的脸容有一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的脸还是如常的一张脸孔。 可是这张脸却突然开朗了起来。 一个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变,这句话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强十倍。 沈虎禅望定着他,然后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禅双手紧握连着木鞘古意的刀柄,直举头顶。 李商一看了沈虎禅一眼。 然后他鼻子里哼了个调。 沈虎禅的刀徐徐而落,双手执刀,刀尖指着地面。 李商一却做了一件事。 他弃剑。 ——是弃剑,不是拔剑。 剑就插在竹节上。 那柄剑刺入竹节里的时候,也不觉特别锋利,但却隐隐带有音乐的声响。 也就是说,当剑锋遇上硬物的时候,便会发出一种似是音乐般的声响,好听极了。 ——难怪武学家认为:死在李商一剑下,是一件舒服而且荣耀的事;很多人都认为李商一的剑杀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杀人,甚至很不愿意动手杀人。 沈虎禅继续谨慎而缓慢的动作。 他用双手捧刀,专注而心诚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节内走了出来。 剑仍留在竹内。 ——没有了剑,他如何对付沈虎禅? 没有剑,如何克制沈虎禅的刀? 沈虎禅仍双手托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举于额前。 蔡可饥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当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别说杜园和侯小周了,就连姚八分,他脸上的神情,比沈虎禅挥刀追斩他之时还要怆惶,而谭千蠢也比刚才受沈虎禅胁持之际还要紧张。 ——到底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沈虎禅那几下毫无意义的舞刀? 这时候,沈虎禅已回刀合抱,默然稽首为揖。 他这些动作,却又不是冲着李商一的。 李商一却竖起一根指头。 左手食指。 他用这只手指,找了一块苍古的石头,竟磨砌了起来楚杏儿叫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将军神色凝重:“他们已打起来了。” 楚杏儿和舒映虹都诧道:“打起来了?!” 楚杏儿补问了一句:“怎么打?” 燕赵道:“好厉害的李商一!” 将军觉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剑’。” 燕赵羡然的说:“他的剑已达到了:‘道即为空,空即为道’的境界。” 将军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剑。” 燕赵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剑。” 将军道:“他和剑虽分了开来,但实际上那剑仍为他心志所纵控,人在剑在,人不在剑也在。这比‘剑在心中’的‘心剑’还要再进一步。”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也不简单。” 将军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赵也有点奋说:“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亲师’五记招路,先亮了出来。” “好个‘道剑儒刀’!”将军叹道:“唉,这真是一场绝世难逢的比斗。” 王龙溪瞪大了虎目,几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饥揪了起来:“结果如何?!” ——还没有结果。 沈虎禅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亲、敬师,然后面对敌人。 李商一却在竹节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个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鹃 泪烟忆然” 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张脸突然又被痛苦所布满。 沈虎禅大喝一声,举刀、提步、上前。 蔡可饥忽然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谁都呼不出一口气、吸不进一口气! 李商一盯住沈虎禅。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 沈虎禅大喝一声,攻势的刀忽成守势。 他以刀锷护着眉心,印堂上只觉一阵烧灼。 他喝道:“好剑!”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牵动,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禅叱道:“出剑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着了我一剑。” 沈虎禅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树一般贲突着:“你的见就是你的剑?”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见你,你便着了剑。” 沈虎禅厉声笑道:“谁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禅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谁是我?我是谁?” 他的眉心发赤,他的刀带着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谁都是我!我不是谁!” 李商一没有闪,没有躲。 突然间,那嵌在竹内的红剑,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羁着,飞射而出,直钉沈虎禅! 这刹间,沈虎禅眼前的大敌变成两个: ——一是李商一? ——一是红剑!
——七大寇之沈虎禅大传·将军的剑法之闯将·完—— 稿于一九八七年二月赴林真宴与利智等叙于电影工作室讨论“英雄本色II” 校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台湾联合报约写武侠并访问《杀了你好吗》将在美洲世界日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