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千年荫蔽深，枯井三尺藏旧恨——这句老话在刘家沟传了三代人，却随着开元二十三年春的一场异象，成了扎在刘守业心头的刺。村口那株两人合抱的老槐忽地抽了新芽，绿叶间竟夹杂着雪白槐花，风一吹，花瓣簌簌落进井台边的青石凹槽里，凝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乳膏。
货郎刘守业蹲在井边搓洗衣裳，指尖刚触到水面，倒影里忽地晃过一抹红绸。他抬头望去，只见槐树枝桠间垂下半截褪色的红布条，像是谁家婴孩的襁褓残片。远处传来妻子张氏的惊呼，他奔回院中，见八月身孕的妻子瘫坐在槐树下，裙摆上沾满黏稠树胶，肚皮竟诡异地鼓起一道蜿蜒凸痕，状若槐根。
“槐树生女不养儿，这是老祖宗的血训！”老族长拄着黄杨木拐杖叩响门框，盯着张氏肚皮上的凸痕直摇头。三日前张氏在槐树下晕厥，醒来后总说梦见树影里伸出一双小手轻推她后背。此刻井台边的石缝里，赫然嵌着几枚泥泞的小脚印，五指分明，却比寻常婴孩小了一半 。
更深露重时，刘守业摸黑埋染血的接生布，铁锹却撞上一截朽木。月光下，半截槐木匣子斜插土中，匣内七枚褪色的长命锁锈迹斑驳，锁面刻着“怜女”二字，字缝里还沾着暗红污渍。
惊蛰当夜雷声大作，张氏临盆的嘶喊混着雨点击打槐叶声，震得油灯里的火苗直跳。接生婆王婶掀开染血的布帘时，正巧一道闪电劈亮窗棂——婴孩左耳后赫然生着枚槐叶状胎记，细看竟与老槐树新抽的嫩芽纹路一模一样。
“这是祖宗显灵啊！”王婶哆嗦着把裹在红绸里的女婴塞给刘守业，却见他盯着孩子耳后的胎记，脸色比窗外暴雨还阴沉。檐下接雨的陶瓮突然发出脆响，积水中浮起层层铁锈般的红渍，顺着沟渠漫到老槐树根下，树皮缝隙里竟渗出清亮汁液，如同垂泪。
三更时分，刘守业抱着襁褓冲进雨幕。怀里的小人儿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耳后胎记在闪电下泛着青芒。他跪倒在埋着槐木匣的土坑前，却见匣中七枚长命锁被雨水冲得叮当乱响，锁面上“怜女”二字在泥泞中忽隐忽现。
“莫怪爹心狠，咱家三代单传的香火断不得！”他扯下女婴的红肚兜裹住长命锁，忽觉掌心刺痛。展开布料细看，歪歪扭扭的槐树枝桠竟从布料纹路里生长出来，枝头缀着七个打着绳结的小疙瘩——恰似当年他娘埋女婴时系在脚腕的记号。
张氏醒来时，枕边只剩半片沾着槐树胶的襁褓。她赤脚扑到院中，暴雨冲刷过的泥地上留着串小脚印，从产房一路延伸到老槐树下。树根处新翻的湿土里，半截褪色的红绸随风飘摇，扯出来竟是她出嫁时系在槐树上求子的许愿带。
更鼓敲过五响时，老族长带着族谱闯进院门。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七根褪色的红头绳，每根都对应着刘家曾“送走”的女婴。老人枯槁的手指戳向院中老槐：“三十年前你娘埋你大姐时，这树也淌过三天树脂！”
十八年后的谷雨时节，老槐树突然结出七串青果，每颗果子都裹着褪色的红绸。刘守业正给三岁幼子系长命锁，忽见锁面"佑子"二字竟变成血淋淋的"怜女"，惊得跌坐在地。当夜幼子高烧不退，昏迷中反复哭喊："槐树姐姐要带我走！"
清晨牛栏传来惨叫。刘守业赶到时，只见老黄牛被槐树根缠住脖颈，牛眼暴突望着树冠——那里垂着七条红绳，每条都系着枚刻"怜女"的长命锁。锁头沾满新鲜槐胶，正滴滴答答落在树根处，浸透十八年前埋婴的旧土。
老族长拄着拐杖撞开祠堂门，族谱哗啦啦翻到泛黄的一页："戊寅年溺女婴者，当以血肉偿槐灵！"枯指戳向瘫软的刘守业："你娘埋你七个姐姐时，老槐树就吸饱了女娃的血泪！"话音未落，槐树枝突然探进窗棂，卷走幼子脚腕的银铃铛。
暴雨倾盆的深夜，张氏攥着当年裹婴的红肚兜冲进槐树林。十八年来她夜夜听见婴啼，此刻树根缝隙里竟渗出乳汁般的汁液。她颤抖着扒开湿泥，赫然露出半截青石匣——匣中七具女婴骸骨呈环抱状，最外层的襁褓还裹着片带槐叶胎记的皮肤。
"我的妮儿啊！"张氏撕心裂肺的哭嚎惊动全村。老槐树在狂风里簌簌作响，树皮龟裂处渗出清亮树脂，渐渐凝成个少女轮廓。那身影耳后槐叶胎记灼灼生辉，脚下泥土翻涌出七枚长命锁，叮叮当当拼成句话："父债子偿，血亲相噬。"
破晓时分，刘守业跪在老槐树前，握着柴刀生生剁下左手尾指。鲜血渗入树根的刹那，树脂凝成的少女轮廓突然碎裂，化作漫天槐花落在张氏怀里——那红肚兜里兜着的，正是十八年前女婴耳后带着槐叶胎记的皮肤。
"娘给妮儿补件新衣裳。"张氏白发散在晨风里，将那片皮肤小心缝进红绸。针尖刺破指尖的血珠坠地，枯井突然响起汩汩泉涌，水面映出七代刘家妇跪埋女婴的倒影。老槐树根应声裂开，露出当年埋着长命锁的槐木匣，七枚锈锁在水光里熔成银铃铛，叮叮当当系满枝头。
三日后，刘守业带着刻"赎罪"二字的断指，在祠堂添了第七页族谱。泛黄宣纸上，七个曾用朱砂划掉的女婴名字被重新描金，每个名字下都压着片槐叶。幼子忽然指着树梢笑闹，众人抬头望去，七串银铃铛在风里晃着，每串都裹着片新抽的嫩绿槐芽。
当年埋婴的枯井如今清泉喷涌，村妇们惊觉泉眼形状竟似女婴耳后的槐叶胎记。老族长颤着手捧起一掬泉水，水面忽然映出自己夭折的胞妹——那女婴裹着的正是他亲自系上的红头绳。
谷雨再临那日，刘家沟诞生了十八年来第一个办满月酒的女婴。宾客们惊见宴席用的槐花蜜凝成七颗琥珀，每颗都封着片绣"怜女"的红绸。女婴耳后生着枚淡青胎记，细看正是老槐树新抽的嫩芽形状。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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