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三十八年,京都郊外医馆。
“娘子,放松些,越紧张越痛……”
罗纱碧帐内,柳茹玉的脸上已是密汗涔涔。
她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柳眉微皱,两腿分得更开了些。
“我要放进去了。”
女医从火上拿起炙烤过的银针,准备入穴。
柳茹玉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忍住浑身的颤,准备迎接万蚁噬心的痛。
她一定要为程景之生下一个健全的孩儿,哪怕再扎一千次银针。
山脚下,一阵马蹄踏踏,只见北康王程景之红衣纵马,直奔医馆而来。
程景之一把扯住缰绳,跨下马背,云步翩翩上了台阶。
他“砰”地一声破开闩紧的房门。
“茹玉,我不要子嗣了,我们回府!”
屋内,女医,婢女跪了一地,不敢抬首。
此时的程景之满眼猩红,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他那额间鬓发散乱,紧张的模样直叫柳茹玉心紧。
柳茹玉紧了紧抓在他腕上的手,声音虚弱至极:“王爷不可说傻话,你是王爷,怎能不留子嗣?”
为给程景之诞下王嗣,柳茹玉已无计可施,只能剑走偏锋寻求偏方。
纵然赌上了半条性命,但她亦所怨。
原因无它,程景之值得。
他贵为割据一方的北康王,却连一侧妃,侍妾甚至通房都未曾纳。
十年间,只守着她一人。
男人近乎执拗而又纯粹的爱,让柳茹玉都快忘记自己是个快穿者。
在确定程景之对她的爱意值浓度和纯度达到满值时,攻略任务达成。
在最后抽身的那一刻,柳茹玉却选择留在这个世界。
系统青宝苦言规劝却敌不过一句:“他真心待我,我不能负他。”
最终青宝只留下一句:“你既愿种下恶果,自当由你亲尝。”
柳茹玉知道,难以生育,是青宝给她的第一个惩罚。
前路迢迢,行此且难。
若日后自己再有不测,能为他留下一个子嗣,也能陪他岁岁年年。
可此刻,程景之却执拗地要将她抱下山:“茹玉,若要你以命换这子嗣,本王宁愿不要。”
柳茹玉忍住腹间传来的剧烈痛,苍白的扯出一丝笑。
她孱弱的语气里满是坚定:“王爷,请允臣妾受完最后十针,臣妾方能无悔,若还无子嗣,那便是天意。”
程景之知道柳茹玉的性子,只能将她放下身来,眼眶竟是红了。
柳茹玉跟着鼻酸,却故作轻松:“王爷,臣妾无妨,你且在门外等我等我。”
见她执拗,程景之强忍猩红的眼,转身合上房门。
医馆门外,程景之扯下翡翠玉牌递给身旁侍卫:“速去宫中将父皇御用的赵太医请来!”
侍卫有些担忧:“王爷,可陛下曾有令不能贸然请赵御医出宫——”
程景之粗声打断:“若父皇责怪,自有本王担着。”
侍卫接过玉佩,匆匆下山。
主仆对话一字不漏进入柳茹玉耳中,她咬紧牙关:“继续下针吧。”
她不能愧对程景之的好。
受下最后一针后,柳茹玉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浑身无力地瘫躺在榻。
模糊间她却看见一位肚子微微隆起的骄矜女子从偏房走出。
扶着她的婢女柔声一出,柳茹玉的血液瞬间凝固。
“槐娘子,您肚子里怀的可是北康王的孩子,一定要小心着些。”
第2章
柳茹玉当场惊出一身冷汗。
是自己听错了吧?景之没有纳妾没有通房,何来的孩子呢?
柳茹玉很想瞧清那名女子是何模样,可眼皮沉沉,无法睁开。
槐娘子顿在她房门口,隔着门缝望去:“瞧着是痛晕过去了。”
婢女道:“这王妃相貌、身段都比不上娘子,若她知道娘子你已怀有子嗣,怕是会气绝身亡吧?”
“届时娘子你母凭子贵,王爷定休了她。”
柳茹玉闻言浑身发麻,心犹如放在火上炙烤、烹煮。
门外,程景之的侍卫恭敬声响起:“槐娘子,王爷已特意找来赵御医为您诊脉,请跟我移步。”
伴随关门声响,又是一记重锤砸下。
柳茹玉这才摊开手心,指尖嵌入血肉内,已是鲜红一片。
她感受到眼角一片温润滑落,最终沉沉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她枕在程景之的双腿上。
察觉她动作,程景之立马挪了挪身子,将她扶了起来。
“茹玉,你昏死了过去,差点吓死本王。”
柳茹玉明显感觉到扶着自己肩膀那只手在微微发颤。
程景之眼眸中尽是坦荡的深情,一如往昔,全然没有一丝不安。
偏是这样的他,骨子里都散发着真诚的他。
却欺骗了她。
柳茹玉难过得身子忍不住地抖,长睫微颤,又是一行清泪。
程景之从怀里拿出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柳茹玉脸上的泪:“茹玉,放弃吧,我舍不得你受一丝苦,你痛,我只会比你更痛。”
柳茹玉没接话。
她的视线停留在程景之手中,赫然绣着梅花图案的帕子上。
王府的帕子历来由皇宫统一绣制,就从未见过这种绣纹样式。
程景之注意到了柳茹玉的目光,不着痕迹将那帕子收入怀中,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想来是上次在清风楼吃酒,随手拿混了。”
“该是江封那小子的小娘子给他绣的,改日给他送去。”
话落,程景之又挪动着身子与柳茹玉凑近了些。
他说谎了。
柳茹玉苍白的脸上已没了一丝血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暗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江封一年两次的生辰,还是这些日子以来程景之频繁参加雅集诗会?
可终究,她选择了蒙蔽自己的心。
他允诺她,倾心相付,一生只爱她一人。
她是真的信了。
马车停在北康王府前。
程景之小心翼翼将她抱下马车,小心安置在床上,贴心地为她掖好了被子。
他说:“我去书房料理些琐事,速去速回,马上就来陪你。”
柳清迟点了点头,目送他着急的身影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急着去见谁呢?槐娘子吗?
她躺在塌上,满身筋疲力竭,
骤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早和你说过,你们跨不过时代的鸿沟。】
久别的声音,让柳茹玉猛然挣开眼睛。
“青宝,是你吗?”
【是我。】
柳不是胎穿,来的这里的时候原主不过十二岁的年纪。
可快穿者怎能斗得过自幼长在深宫大院里的女子。
若不是系统青宝,她早已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中死了上千回。
可她为了留下,却放狠话伤害了它,逼走了它。
柳清迟嘴唇微颤,漫上心头的愧疚让她将垂下了泪眼:“对不起,青宝。”
青宝冷漠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再问你一次,要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
柳茹玉迟疑了。
第3章
她要离开程景之吗?
十二岁初遇程景之,十三岁便嫁与他,如今又过了八年。
这十年光景却好似过了一个世纪。
皇后曾嫌弃她是庶女出身,担不上王妃之位。
程景之便征战一年,以累累战功向皇上请旨。
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他给了自己一个京都中最盛大的婚礼。
婚后,柳茹玉肚子里久久不见动静。
各大世家虎视眈眈要将女儿嫁入王府。
是程景之力排众议,甚至公然抗旨。
“臣弟身有隐疾,恐辱没了这些女子。”
事后他说:“我总不能让他们平白给你安上一个善妒的名声不是?”
之后京中妇人屡屡编排于她,使她参加宴席受尽屈辱。
程景之更是自降王爷身份,给为首者喂下烫茶,口舌生泡。
事后北康王亦被上告天听,仗责二十。
他拖着糜烂的双腿却挺直脊背:“我的妻,自由我来护。”
……
忆起过往种种,柳茹玉又望向屏风上程景之亲手绘下的荷花。
只因她一句:“荷花最是清贵。”
他便将碗碟、瓷器,凡是府中的物价,都绘上了荷花。
柳茹玉默了一瞬,沉沉开口:“青宝,让我再想想。”
青宝只说了句:【好。】
便又进入了休眠的状态。
柳茹玉坐起身来,轻声唤了一句:“小英,给我更衣,我要去找王爷。”
小英有些担忧:“王妃娘娘,您身子虚弱——”
话音未落,便被柳茹玉坚决打断:“快去。”
小英嘴里嗔怪着,还是为她拿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柳茹玉缓步行在院落中,穿过西苑的偏房时冷寒袭来,她将身上的大氅紧了些。
刚要往前走,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迎面是孕肚稍显的女子,她俯下身去行礼:“王妃娘娘万安。”
柳茹玉身子一僵,这声音是——
今日在医馆外那槐娘子的声音!
柳茹玉将步子凝滞在空中,视线停留在槐娘子的脸上。
那是一张温婉俏丽的脸,还未等柳茹玉开口,槐娘子就站起身来挺着孕肚。
语气中满是得意:“奴如今有了身孕,久站不得,娘娘不会怪罪吧?”
柳茹玉只觉犹如晴天霹雳,程景之竟将她养在了王府。
身为王妃的她居然毫不知情。
柳茹玉一时语噎,扶住小英的手颤了颤。
小英马上会了意,冷冷开口:“王府的奴婢皆要登名造册,我怎从未见过你。再说了,奴婢不可与人私通,你又如何有了身孕,按规矩,你可是要落了红,赶出府去的。”
“是王爷特允的。”槐娘子顿了顿,话音一转,“难道王妃生不出孩子,便要将奴婢的孩子杀死吗?”
柳茹玉怎会不知槐娘子话里话外的挑衅。
半晌,她才轻声开口:“娘子看着温婉,嘴里可要为未出生的孩子积些德。”
她加快脚步,着急地想要见到程景之,想问他究竟要作何!
然而还未行至书房门口,便在厨房门口撞见了他。
他亲自端着一盅还在冒热气的鸡汤,小心翼翼跟捧着珍宝似的,随从要帮他端,他却说:“本王亲手熬的鸡汤,本王要亲自端给王妃。”
紧张的模样,关心的话语,瞬时化了柳茹玉心头坚冰。
柳茹玉疾走两步,来到程景之跟前:“王爷……”
程景之闻言又惊又喜,接着便是温柔的责怪。
“这么冷的天,你身子还这么虚,跑出来做什么?”
他端着鸡汤,想抱她却腾不出手,只温柔凝着她,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爱意。
柳茹玉伸出手覆在他冰冷的手上:“王爷,你说去书房,实则是为我炖鸡汤?”
程景之点了点头:“你今日受了苦,该好些补补,我亲手煮的,守着炉子文火慢炖出来的。”
程景之把鸡汤往柳清迟鼻下凑:“你闻闻,香吗?”
柳清迟噙着感动的泪花,细细地嗅着。
她怔望着认真等她夸奖的程景之,唤了声青宝。
【我在。】
“我想看看程景之现在对我的爱意值。”
【好。】
话落抬眸,程景之的头顶上出现两个数值。
爱意值的纯度一百,浓度一百,跟以前一样。
柳茹玉瞬间松了口气,忽而觉得身为王爷要个子嗣并不为过。
恰在此时,他的头顶又出现两个橙色的数值。
柳茹玉怔了片刻,问青宝:“那个橙色的是什么?”
【程景之对槐娘子的爱意值。】
第4章
柳茹玉怔了一瞬,眼底满是晦涩。
青宝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与他认识十年,那女人才不过一年。】
程景之还在等她回答。
柳茹玉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嘴唇微颤:“香,王爷做的汤自然是香的。”
“那你得多喝两口才好,”程景之看着柳茹玉微颤的身体,心疼道:“茹玉,回房吧。”
回了寝殿后,程景之一口一口将汤吹凉,再一口一口送入她口中。
明明很是鲜甜,她却只觉反胃,只能将那汤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喉间立马发烫,翻涌着一股酸涩。
喝完后,程景之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支珍珠步摇。
接着,他又将那步摇小心地戴在了柳茹玉的发髻上:“那日去市集上看到这支步摇觉得甚是好看,想着茹玉你定会喜欢。”
光是端倪还不够,他还特意站起来,满脸欣喜地绕着柳茹玉瞧了一圈:“好看,我的王妃跟这簪子一样好看。”
柳茹玉强咽下心中苦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笑:“王爷费心了。”
这一晚,程景之一如往常轻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
柳茹玉微闭双眸,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可她的心却翻江倒海。
大抵两刻钟后,程景之轻声唤她名字:“茹玉,你睡着了吗?”
柳茹玉没应他,装作安然入了睡。
程景之轻轻抽走任由她枕着的胳膊,轻手轻脚拿的起外袍走了出去。
他此刻是去哪呢?去找槐娘子吗?
柳茹玉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屋外离开的影子,心沉似水。
于是,她跟着起身,匆匆拿上大氅追出门,远远地跟在了他身后。
行至西苑,程景之终是停了步子。
若即若离跟着的柳清迟躲进拐角,再探出头来时,她心猛然一抖,只见程景之轻轻拥着槐娘子进了房。
柳茹玉抿了抿发涩的唇,原来他是去找槐娘子了。
槐娘子也注意到了异样的目光,悄然回头朝她一笑,又对着程景之娇嗔道:“开着门吧,透透气。”
程景之满心扑在槐娘子的孕肚上,俯下身去把头靠在槐娘子的孕肚上,一脸安然。
槐娘子伸手摸了摸头上那支珍珠玉瑶,似是炫耀:“王爷,这支珍珠玉瑶买一送一,那赠品你可别拿去送给王妃,这些腌臜物件可配不上她。”
程景之没接她的话茬,话音一转,满是期待:“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柳茹玉蓦地对上了槐娘子那双眸,眸里是掩不尽的得意。
她面色苍白,宛如一个满是怨恨的窥探者,强撑着转过身去,下一秒却眼泪决堤。
她捂着胸口,顿着步子落荒而逃。
程景之的话语在脑间骤响——
“茹玉,生不了也没关系的。”
“茹玉,我不要子嗣,我只要你。”
原来是这样,她生不了又何妨。
世间如此多的女子,那便换一个人来生就好了。
过往恩爱种种如海市蜃楼坍塌,柳茹玉跑出数米远,踉跄着站不住,就在这时她被一双熟悉温暖的手托住。
回头看,是满脸担心的小英:“娘娘,你怎地跑到此处来了?”
柳清迟不语,小英循着柳茹玉的目光,她才恍然大悟。
她心疼地扶着柳茹玉:“娘娘,自古男子最多情,你也得为自己多多筹算。”
柳茹玉眼眶微微发红,自然是知道小英是何意:“我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可该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
小英眼光一闪:“没有就先过继一个,有了嫡长子,任那些莺莺燕燕也翻不了天。”
“娘娘,槐娘子一旦生下长子,王爷定会给她一个名分的!”
小英还想说些什么,柳茹玉却拂了拂手,示意她合上嘴。
她何尝不知这是个法子,但她不想也不愿用子嗣来巩固地位。
自始至终,她在乎从不是王妃之名,她在乎的只有程景之的心意。
小英将她搀回了寝殿。
约莫两个时辰,程景之还是没回来。
柳茹玉独坐冰冷床榻,拥着被躺在床上静静等他。
他此刻是在哄槐娘子入睡,还是为肚里的孩子取名,抑或是盘算着如何将她迎入府中?
柳茹玉不敢往深处去想。
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男人轻手轻脚上了床榻。
程景之从背后搂着她,沉重的喘息声萦绕在她的颈脖处:“茹玉,正好你今日才施了针,这时效果想是最好的。”
程景之大手覆上她的柔软,柳茹玉一惊,侧过头去却看见程景之脖上还未擦尽的口脂。
不肖想,必定是槐娘子故意留下的。
柳清迟一把抓住程景之的手,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皇后曾说要将三皇兄膝下的第六子过继到我名下,日后也有皇室血脉继承你的爵位。”
“景之,你觉得如何?”
程景之的手停滞在她的腰间,他的眼眸覆上一层氤氲。
“茹玉,只有你生的孩子才配继承我的王爵。”
可他明知道,她不会有孩子了。
第5章
未等柳茹玉开口,温润的唇便覆了上来。
身影不停地随着烛光摇曳,她的心却犹如沉到谷底。
程景之明明恨不得将她揉入体内,她却觉得如此疏离。
翌日。
窗缝中透过一丝光亮,满室的旖旎无不昭告着昨夜云翻雨覆是何等的激烈。
柳茹玉微微挪了挪身子,便被一个强有力地怀抱圈住。
程景之沉闷一声:“再睡会。”
柳茹玉凝着程景之俊朗的侧脸,微微失了神。
她伸出手去想触碰他的鼻骨,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她多害怕一碰,眼前美好如昨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
只要他在身边,只要谎言不戳破,她就还是程景之唯一的妻。
若现下只是大梦一场,她甘愿再沉溺其中片刻。
……
一个月后。
柳茹玉的装傻让一切如常,程景之依旧疼她怜她。
可青宝却不愿她沉溺在假象中:“自欺欺人的幸福,你还要继续多久?”
柳茹玉还未反驳,青宝就将程景之与槐娘子的过往一幕幕播放在她脑海中。
两人相遇是在长宁街。
槐娘子泪眼婆娑地跪在程景之的马车旁:“求公子怜惜,求公子救我一命。”
明眼人都能瞧出这女子是另有图谋,程景之明明也一眼洞穿。
却因了她那双与柳茹玉极为相似的眼眸,还是动了怜悯之心。
“问清始末,好生安置。”
留下这八字后,他便将槐娘子丢给了侍卫照看。
此后两人再无交集,可突然某天侍卫来报,槐娘子自缢未遂。
他匆匆赶去,槐娘子涕泗横流:“父兄将我卖入青楼,我虽跑了出来,却再难嫁人。”
听着她与自己母妃极为相似的经历,他不忍她了却残生。
夺过她自缢的白刃,与她大醉了一场。
也就是这一夜。
事后他亦觉得有愧于柳茹玉,可他还是狠心让槐娘子喝下避子汤。
他逃避似地不再见槐娘子,以为如此便能遮盖所有。
不成想,两月后槐娘子挺着孕肚找到他,请他帮忙堕下腹中胎儿。
那一日,柳茹玉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静安寺一步一跪,向菩萨发愿给自己一个孩子。
柳茹玉看着那个一直说不要子嗣的程景之红了眼眶。
他又惊又喜,握着槐娘子的手:“你且安心养胎,为本王生下这个孩子,若得一子,我便将你纳入府中。”
原来他一直说不要子嗣,是假的。
青宝看着压抑着心中痛楚的柳茹玉终是不忍,关闭了画面,继而播放另一段画面。
画面里柳茹玉路过青楼,见到一女子被老鸨强行拖拽。
自己给她赎了贱籍,并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好生生活。
她救槐娘子的初心亦是希望这世间少些可怜人。
那日夜色昏暗,她没看清女子的长相,也没问女子姓甚名谁。
可谁知造化弄人,她亲手救下的女人如今要来夺走她的一切。
忽然,柳茹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惨然的笑。
是啊,他贵为王爷,怎能没有王嗣。
她曾许下心愿,愿程景之子嗣绵延。
她做不到的,有人来做了。
程景之何错之有。
青宝无力与她辩驳,再次休眠。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柳茹玉终是承受不住不停地呕吐。
小英一喜:“娘娘,怕是有了!”
柳茹玉强压住心中的喜悦:“去请御医。”
她静静地坐在椅上,想来月事推迟了半月有余。
莫不是真的有了?
她忐忑着,两手不停地抖。
却看见程景之携着御医匆匆赶来,眼中满是慌张。
他站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茹玉不怕,本王在。”
诊脉短短一瞬,柳茹玉便已求遍了各方神佛。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
御医收了诊脉包,语气平静。
“王妃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是以血液不通,肠胃受损。”
柳茹玉眼眸中的光亮在那一瞬彻底熄灭,只余下失望的灰。
这时,耳边骤响程景之的呢喃声,无比清晰:“万幸。”
声音很轻,是青宝故意放大给她听的。
柳茹玉盯着程景之那双神情却又如释重负的眸,渐渐红了眼眶。
半晌,她睁了睁酸涩的眼眸,喉间发涩。
“王爷,你是在万幸我没有怀孕,还是在万幸你的爵位另有人继。”
第6章
在柳茹玉猩红似血的目光中,程景之的眼神躲闪。
最后,他只是搪塞一句:“怎么会呢?我巴不得你立马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他靠近,想去抚摸她的发丝。
她却偏过头去,这是第一次她对他产生了厌恶。
“过继一个孩子到我名下吧,不然我这王妃总是坐不安稳的。”
她抬起头的一瞬间,亲眼看见程景之头顶上那两条纯度一百、浓度一百的爱意值,数值锐减。
柳茹玉垂下眼帘,遮掩住翻滚的苦涩。
他喉咙刺痛,自造了个台阶,哑声道:“算了,还是等日后再议吧。”
程景之松了一口气,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声安慰:“这王妃之位只会是你的,别胡思乱想。”
柳茹玉扯了扯嘴角,苦笑一声:“好。”
侍卫唐泉很及时地出现在了程景之身边,对他耳语着些什么。
柳茹玉知道他就是负责照看槐娘子的。
程景之脸色一变:“茹玉,我有要事处理,你先好好休息。”
话落,他转身要走。
事关槐娘子,这个处变不惊的王爷总是被牵动着情绪。
柳茹玉看着他一秒也不敢怠慢的匆匆背影。
她知道曾经那个将自己视为珍宝,满腔忠诚与热烈的男人就要消失不见了。
她猛然冲上前怀住他的窄腰,紧贴他宽厚的脊背:“王爷,留在这陪陪我好不好?”
程景之顿了步子,却没有回头::“茹玉,你是王妃。”
是啊,她是王妃,就该端庄大度,就该奉君为主,事事听从。
不能胡闹,不能凭己之心。
可他忘了,她也曾于马场纵横,也曾一袭男装流连青楼,也曾以笔做赋,名冠京都。
他明明喜欢的是那样张扬那样热烈的她,如今却要她做一个端庄的王妃。
她哽了声:“景之,你说你会永远爱我。”
他回过头来紧紧拥住她:“我对汝之心天地可鉴。”
他的语气坦荡真诚,她曾有一瞬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
可是他将她的手从他腰间用力挣开的力道,又让她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脱离的怀抱,松开的手,身体上残留的余温。
程景之还是走了。
屋外,婢女们的嬉笑声吸引了柳茹玉的注意。
走出门外,婢女躬身行礼后退下,她看见从西苑飘出一只风筝。
风筝上赫然绘着宜男草,寓意着希望男童降临。
柳茹玉一眼认出了那是程景之的笔力,他也曾教她画过宜男草。
原来他那么决绝地离开,只是为了陪槐娘子放风筝啊。
风筝随风飘出高墙,他的爱意也随风飘向了远方。
柳茹玉呆滞在原地,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希望和欢愉。
内心的痛苦如浓墨,四处蔓延。
她喉咙一哽,嘴角不由得抽搐起来,捂住胸口啜泣着。
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双膝瘫软在地,骨节泛白。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悲戚而又绝望。
她攥紧手心,歇斯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
回应她的,只有青宝机械般的声音。
它说:【结束吧,痛苦只会越来越深。】
她猩红着眼,捏紧拳头无奈的锤在地上:“青宝,他明明说过只会爱我一人,他怎么能负我?”
柳茹玉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似又被挖了出来。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太自私了吗?还是因为我没能为他绵延子嗣所以他要如此惩罚我?”
青宝的语调没有一丝感情:【我说过,你会付出代价的。】
天空中惊雷乍响,雨滴拍打在柳茹玉那张苍白绝望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她本就是蝼蚁,怎能妄想改变这个时代。
她无力地倒了下去,她好累啊,累到不想继续了。
“青宝,你说得对。”
“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本就该妻妾成群,而我本就该择一人以白头。”
良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早已黑寂的天空:“青宝,我累了,带我回家吧。”
青宝默了一瞬。
【你确定结束游戏吗?你一旦抽离这个位面,你爱的程景之也会随之消失。】
这一次柳茹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她说:“我确定。”
第7章
青宝机械般笑了一声,略带嘲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柳茹玉瘫软在地,是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你已经做出过选择了。所以我需要向上级申请一下,在我回来前,维持原人设,别轻举妄动。】
青宝的意思是,她需要继续扮作贤良的王妃,日日和程景之上演深情的戏码。
柳茹玉踉跄着站起身来,呢喃着:“好,青宝,我等你带我回家。”
……
淋了一场大雨后,柳茹玉的身子愈发脆弱。
程景之对她的照顾更加细致入微,常常亲自下厨给她炖汤。
因了御医一句王妃受不得寒,他便差人去往千里之外的北都买下银丝炭。
因了柳茹玉一句想吃桂花糕,他便请了同春楼的师傅日日教习。
一切都很美好,仿佛槐娘子从未出现过。
柳茹玉心想,如此也好。
毕竟真心爱过,如此分开好过两人互生怨怼。
可她忘了,槐娘子怎会让她如此好过。
那日在后花园,久久没出现过的槐娘子依旧挺着孕肚站在了柳茹玉面前。
她说:“我家郎君给孩子取名为庭芝,我从未读过书,不知何意,王妃可知是何意?”
庭芝。
柳茹玉愣了一瞬:“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苦涩翻涌,这是她亲手取的名字。
他曾说等到嫡长子出生,就用这个名字。
他是那么确信,确信柳茹玉一定怀不上孩子。
柳茹玉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没去过后花园。
宣纸淡墨,她将此事记下放入了木匣中。
短短几月,木匣中已有了厚厚一沓宣纸。
都是她随笔记下的‘小事’,当不舍袭来时,此匣内的文字便能让她清醒。
“茹玉,马车备好了,该动身了。”
程景之推门而入,一袭玉色青袍,头发以玉簪束之。
如朗月入怀,亦如山间清风。
今日是她小娘生辰,她每年都会和程景之一起回柳宅给小娘过生辰。
柳茹玉给木匣落了锁,将钥匙放进首饰盒中,小心藏好。
这才应了声:“来了。”
小娘在柳家虽势单力薄,却是唯一一个愿意为了她对抗世俗的人。
“嫡庶有别又如何,我的女儿定要嫁得世间最好的郎君。”
原主自小与小娘相依为命,小娘虽不喜争宠,不喜勾心斗角。
可为了她,凡事都会争上一争。
她自小便教导茹玉,不能对男人倾心相付。
可她还是没能做到,她远不如小娘那样洒脱。
她是该与小娘见上一面,这也许是最后一面。
一个时辰后。
马车在柳宅稳稳地停下。
柳茹玉匆匆和父亲嫡母打了招呼,便赶去了小院。
程景之理所当然地被柳父留在了正堂用膳。
她的母亲怜娘子早已等在了门口,一看到她便欣喜地握紧了她的双手。
她眼含热泪:“茹玉,你瘦了。”
寒暄过后,怜娘子才反应过来:“按礼,你本该留在正堂与你父亲、嫡母一同用膳的。”
柳茹玉笑了笑:“可我想陪娘用膳,今日是娘的生辰。”
怜娘子叮嘱下人多备些吃食,看着憔悴的女儿又是一脸心疼:“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她伸手摸了摸怜娘子早已泛白的双鬓,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
她颤着音祝:“愿尔祯祥,岁岁如常,娘亲生辰快乐。”
怜娘子笑着打开木盒,里面是颗名贵的夜明珠。
她喃喃道谢:“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她只看了两眼便将夜明珠收了起来,反而郑重拿过案桌上已绣到一半的虎头鞋,郑重交到柳清迟手上。
“你早日诞下子嗣,为娘才能真正开心。”
柳茹玉无话可接,怜娘子又道:“实在不行,就先过继一个吧。男人是靠不住的,你必须为你的后半生谋算啊,孩子。”
此话与小英平日所说别无二样,看来两人是暗中通过气的。
她们都是好心,可是……她没有下半生了。
柳清迟哽了哽忍住泛酸的眼眶,端起碗,大口吞咽着,泪水融入碗中,又苦又咸。
午膳后,程景之来小院与怜娘子告别。
临走前,柳茹玉却抱着怜娘子不肯放:“娘亲,我舍不得你……”
怜娘子轻拍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别说傻话,等你怀了子嗣,娘亲自去照顾你。”
“乖,听话阿。”
柳清迟泪如雨下,紧抿着唇点头。
“茹玉,你何时想来,本王随时奉陪。”程景之揽过她的肩膀,为她拭去眼泪。
柳清迟不动声色避开他,转身朝屋外走去。
……
马车上。
程景之心情很是愉悦,路过集市时,还特意下车买了孔明锁。
他轻声笑着把玩着那孔明锁:“茹玉,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三岁就让他去皇家私塾上学,你觉得如何?”
柳茹玉没说话,只是凝着程景之那双神情得要滴出水来的眸。
她看着他满眼的期待,愣了半晌。
然后她在心底回答:“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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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柳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