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案:2024年11月24日,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诗人叶嘉莹先生逝世,享年100岁。本公号曾于2016年7月,叶嘉莹先生92岁生日时,刊发了时任本刊总编辑的王众一先生对叶嘉莹先生的专访。今天,我们重新编发这篇稿件,以此来缅怀叶嘉莹先生。
叶嘉莹先生是一位传奇人物。今年3月海内外知名华人媒体联合主办的“世界因你而美丽——影响世界华人盛典”颁出十项大奖,叶嘉莹先生以传承、研究、普及中国古典诗词方面的卓越成就,和诺奖获得者屠呦呦等人共同荣膺大奖。
日前笔者受叶先生所在的南开大学文学院邀请,做了一场“电影交流视角下的中日关系”讲座。令我备感荣幸的是,叶先生也亲自出席了这场交流活动,她从自己七、八岁时所看的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恋爱与义务》谈起,简单勾勒了自己人生不同阶段所接触到的电影,还分析了黑泽明的《罗生门》讲述的,围绕某个事实记忆却因人而异这一现象所具有的普遍意义,引领大家在光影与现实的交织中穿梭时空。笔者也因此有机会实现采访叶先生的愿望。
今天是农历六月初一,按照中国的习惯,是叶嘉莹先生的92岁生日,谨以此文祝愿先生健康长寿,实现传承中国古典诗词的宏愿。
家学熏陶育诗才
谈到和古典诗词的缘分,叶嘉莹先生从自己的家世娓娓道来。叶先生1924年出生于北京一个旗人家庭。她特别强调,祖先其实是蒙古族旗人,本姓叶赫那拉,辛亥革命后家人才改为叶姓。因和清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同出一脉,叶先生的诗作中有“我与纳兰同里籍”之句。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在一起生活,父亲给了我最初的严格的声律教育,使我懂得平仄,分辨入声字;伯父则在诗词的美学与灵感方面给了我很好的培养。”
少年时与大弟叶嘉谋(中)、小弟叶嘉炽(左一)合照
20世纪初,为向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学习,叶先生的伯父作为首批官费留学生赴日学习,后来回国行医。出于对现实的失望,伯父始终没有剪去头上的辫子。这让叶先生看到伯父总能联想起曾著有《人间词话》的国学大家王国维的样子。叶先生的父亲考取了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进入当时中国成立的第一个航空机构——航空署,译介了很多关于航空的著作,后来就职于在上海的中国航空公司,任人事科长。
受家庭传统教育,叶先生自幼就熟读、背诵了大量古典诗文,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写下了“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这样意境高远的诗句。
沦陷离乱遇恩师
“父亲和老师经常提醒我学习英文的重要,初中二年级曾经跟着一位很好的老师学习英文,但在这一年暑假‘七七’事变爆发改变了这一切。后来几经离乱,去了美国以后,才被逼着学成了英文。”
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改变了叶先生一家的命运。父亲去了大后方参与抗战,帮助陈纳德的飞虎队做协调,因此与家人断了音讯。叶家新购的一处房舍被日军强租,叶先生最为依恋的母亲也在此期间因病离世,这对叶先生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那时叶先生只有17岁。
叶嘉莹先生(站立者右二)和顾随先生(前排端坐者)的合影
“因此,在沦陷期间中国的学生们对日本是十分抵触的。学校当时要我们学日语,但我们非常消极,上课时低头砸核桃吃,根本学不进去,每年老师都只好从头教起。现在看起来这些做法也是很幼稚的。因为对日本很抵触,所以都不看日本电影。不过一首日本童谣现在倒还是记得:‘ハルガキタ(春天来了)’,是初二年级时学过的。”
1941年叶先生开始了在辅仁大学为期四年的学习生涯。在这里她遇到了学问融汇中西的老师顾随先生。
“顾先生讲授的诗歌令我眼界大开。他不是讲书本知识,而是启迪心灵。因此包括毕业之后教书的两年,我连续六年选修或旁听了顾先生的课。他给我点评、修改的诗稿现在我还珍藏着。”
顾先生批改的习作叶先生至今珍藏在身边
顾随先生不仅在诗词灵感方面给叶嘉莹以很多启迪,在精神方面也给身在沦陷区的她以力量。
“顾先生结合时局即兴作诗。一次在课堂上,他把雪莱的《西风颂》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一句,以古典诗词的意境改写为‘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喻托了对胜利的信心与期盼。”
1943年,叶先生借用顾先生这两句,填词踏莎行一首。1957年,顾随先生想起当年的断句,非常巧合地也填了一首踏莎行,而这时叶嘉莹已经是在海峡对面了。这种隔跨时空的师生唱和,虽心境各异,却令人感到古典诗词真能够令人超越外物,心灵相通,妙不可言。1960年,才华横溢的顾随先生年仅64岁就去世了。1974年叶先生回乡探亲时,伯父和顾先生都已经和她阴阳两隔,成为叶先生的终生遗憾。
弱德之美铸诗魂
战乱与分离改变了叶先生的命运,但在精神层面提升了她对诗词的理解,使她成长为当代古典诗词大家。1948年,叶先生随丈夫来到台湾,1950年丈夫遭受牢狱之灾,叶先生带着出生不满周岁的女儿,也历尽了苦难。后来举家迁往北美,叶先生先后受邀在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教授中国古典文学,最终成为加拿大温哥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70年代中期,其长女夫妇又遭遇车祸离世,这给叶先生带来了无尽的心灵创伤。“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辛酸说向谁。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就反映了叶先生的真实心迹。
2003年叶先生在研究所的办公室
“我的老师顾随先生曾说,‘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经历了一生的忧苦不幸后,我对此番话有了真正的体会,使我有了更广大、更恒久的向往与追求。”
由苦难而升华,遂有了当代的诗词大家。诗词之心与古代的士之心是相通的,人生的磨砺使叶先生成长为当代的‘穿裙子的士’。叶先生特别阐述了她对诗词之美的独特感悟。
“处于外界的强势压力之下,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思以委婉的姿态表达出来,但内心在约束收敛中还有着对理想的追求和对自身品格的操守,由此可以对词的美感特质归纳出一个更为触及本质的共性,那就是‘弱德之美’。这和中国的儒家传统也是相通的。”
以诗会友促交流
1996年夏在波士顿为新英格兰华文作家协会讲演
在北美教学期间,叶先生善于从西方理论中找到与中国传统诗论的接点加以研究,开通了交流的渠道,收到了理想的效果,在北美乃至国际汉学研究方面独树一帜。70年代,在与国际汉学家交流的过程中,叶先生结识了日本汉学家、汉诗大家吉川幸次郎。
“吉川先生研究杜甫很有造诣,也是因为我在台湾出书讲过杜甫,而被吉川先生指定他的学生们选读,所以吉川先生很早就注意到我。在他的指导下,他的弟子都会做汉诗。我们在美国贞女岛开会时见面,吉川先生问我有何新作,我就写了三首新作的七言律诗请他指正,他和了我的三首诗。其中我有一句‘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先生和我‘曹姑应有东征赋,我欲赏音钟子期’,表达了希望在日本再会的愿望。可惜后来先生去世,我们未能在日本见面。”
叶先生的个人命运可以说受中日关系影响极深。问及先生如何看日本以及中日关系的现状时,先生答道:
“不幸的战争过去了,两国应该珍惜和平,友好相处。日本和中国文化相近,人文交流也十分密切。我的侄子就在改革开放后来到日本九州留学并留下来执教,热心从事着民间青少年文化交流活动。
在文化层面上中国对日本的影响随处可见。我接触过世界很多汉学家,能够和诗的汉学家还是日本居多。1984年,受冈村繁先生之邀我曾去日本福冈的九州大学讲授诗词,另一位汉学家东英寿还翻译了我的著述。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与日本九洲大学冈村繁教授合影
日本的汉诗传统、诗吟传统都是很好的文化遗产。在诗歌教育方面,日本的古典诗歌短歌,通过‘百人一首’的游戏等在孩子们中传承,这种方法也很值得我们借鉴。我曾在日本看到春暖花开时,老师带着小孩子们来到树下赏花吟诗的情景,很受启发。”
叶落归根培桃李
叶嘉莹先生教学60多年,桃李满天下。不论在国内外,叶先生精神矍铄、优雅脱俗的讲授,就像当年她的恩师顾随一样,赢得了学生们的景仰。只要她站到讲台上,原本瘦小的身躯立刻发散出强大的气场。许多学生不止一遍赶来听她同样题目的讲授。原来,学生们不仅是来听课,还是来欣赏一种美,这种美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他们说,叶先生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
叶嘉莹先生用她毕生的努力架起了传统与现代之间、以及东西方学者之间中国古典诗词交流研究的桥梁,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多年生活在北美,她的心却一直牵挂着家乡:“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2012年叶先生受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她决定要在自己的晚年为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传播中华诗词做一些事情。
叶嘉莹先生回国定居的消息传开后,好友与粉丝们联系南开大学的校方,集资为叶先生在南开校园内建造了一所以先生的别号命名的“迦陵学舍”。叶先生将在这里把自己从加拿大带回的从教60年音像资料在晚年整理出来。
2015年12月24日叶先生在迦陵学舍度过平安夜
叶先生坚信,“在中国诗词中存在着一条延绵不已的感发自生命的长流,一定要有青少年不断加入,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她呼吁,“在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万万不能丢失了自己民族最淳朴深厚的文化传统。”
我想,正是中国诗词的“弱德之美”唤起了叶先生的文化使命感,为叶先生的人生增添了深蕴的风采,为她赢得了国内外的声誉,也使她名至实归地获得了“世界因你而美丽——影响世界华人盛典”大奖。叶嘉莹先生几年前写下诗句抒发胸臆:“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今天是叶嘉莹先生的生日。祝愿迎来92岁生日的叶嘉莹先生愿景成真!
叶嘉莹先生教过的学生和家人今天特地从加拿大、日本、北京赶至天津祝寿
图片: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