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的状元郎们

阳了了 2024-06-11 21:32:37

宋庠、王尧臣、郑獬、张益唐……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在发黄的史册上毫无面目地浮现着。这些当年收割顶级流量的人物,如灿烂的烟花,绽放在曾经属于他们的天空里。他们有一个显赫的标签:北宋仁宗朝状元郎。

两宋开国之初,状元类似鸡肋一样地存在。开宝八年状元郎王嗣宗任秦州治狱官(从八品)时,因与知府一言不合,竟然被上了大枷,他估计是史上最悲催的状元了。不过真宗以后,状元越来越风光,含金量急剧上升。“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

状元们像当今的清北学霸们一样,是一族奇怪的物种,其稀缺胜过国宝大熊猫。他们天资聪慧,禀赋异常,就像生下来就自带外挂的游戏达人,战力极强。仁宗朝十三位状元,绝大多数人中状元时在三十岁前,年龄最小的王拱辰年仅18岁。宋痒、杨寊、冯京都是中国科举史上少有连中三元(解元、会元、状元)的状元。年少不免轻狂,庆历二年(1042)状元杨寊的好友曾梦见杨是“龙首山人”,杨寊自己解梦道:“龙首,我四冠多士;山人,无禄位之称。我其终是乎?” 丝毫不谦虚,让旁人只有羡慕嫉妒恨。

天赋再高,也需要宏志去引领,勤奋去淬火。上天虽然发给了你一把威力巨大的霰弹枪,但是你不可能用它去拿奥运会射击金牌。生母去世后,寄居在安州外祖父家宋痒与其弟宋祁生活穷困。某年冬至,兄弟俩想邀好友饮酒,却拿不出银子来,幸亏有祖传宝剑一柄,剑鞘上有裹银一两。只是过年再请客,就只好卖剑了:“冬至吃剑鞘,过年当吃剑耳。”居贫至此,两人也能谈笑自若,其志向真如锥之处囊中,其末立现。当时知安州的夏竦闻知后自然对兄弟两人青眼有加。

同样来自安陆的郑獬少时才思敏捷,文采飞扬,但是皇祐四年(1052),国子监推送优秀生参加会试时,他仅名列第五。像所有的学霸一样,郑獬受不得半点的委曲和不公。他在主司大人(主考官)的谢启中吐槽:“李广事业,自谓无双; 杜牧文章,止得第五……骐骥已老,甘驽马以先亡,巨鳌不灵,因顽石在上。”这当然拉来了主司的仇恨。嘉祐四年(1059)状元刘几幼年孤苦,与祖母感情深厚。为了不耽搁学业,他带着祖母在太学求学,妥妥的一个道德模范,可惜当时没有“感动大宋”之类的特招加分。受太学学风环境的浸染,他好用怪险奇涩之语,被倡导古朴平实文风的欧阳修所厌恶。嘉祐二年省试时,主考官欧阳修批下“秀才刺,试官刷”六字,把他定点黜落。

家庭的因素自然不可忽视。杨寊的老妈熟读诗书,亲自教育子女,还是个典型的虎妈:“小不中程,辄扑之。”她家大宝杨察是景祐元年(1034年)的榜眼,后来还被宰相晏殊招为乘龙快婿,可谓光宗耀祖了。但是杨家成才的标准不是一般地高,老妈对大郎竟然……非常不满意,“简直是辱没杨家,大郎在职场上以后永远低状元一等!”她竟然气得躺在床上,给喜气洋洋的杨察一个后背看。莫非这杨察不是她亲生的?

人的一生有无数的段位赛、排名赛,干系才能、履历、人脉诸多因素,其中高考是相对最纯净的比赛。科举一样,虽然其规则也有不尽如意处,但却是最公平、因此含金量最高的比赛。因此,古时每个莘莘学子都有一个状元梦,每个状元的诞生也都故事满满,鲜活而生动。

天圣二年(1024年)省试题目是“良玉不琢赋”。宋郊答卷里有“怀奇擅名”、“而无刻画之名”两句,重押一韵,可谓玉有微瑕。酷爱二宋的翰林学士胥偃(欧阳修的岳父)便悄悄改“擅名”为“擅声”。殿试后,主考官晏殊原定宋祁为第三,可是垂帘听政的章献刘太后不愿哥哥名次在弟弟后,于是定宋庠第一,宋祁只好为哥哥牺牲了(第十)。

庆历二年廷试后,杨察偷偷去老丈人晏殊那里帮弟弟打听廷试结果,结果貌似不错:一甲第四名。正在酒楼吃酒的杨寊闻讯后很是不爽,大骂道:“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抢了老子的状元!”不想这剧本最后竟然有反转:当年殿试第一原定为王安石,仁宗见其卷中有犯忌之语“孺子其朋”,心里不快。第二名、第三名已有官职,按惯例不能点为状元。见到第四名仁宗喜形于色,对辅臣言:“杨寊也”,看来这杨寊已经在仁宗这里挂上了号,中状元不算捡漏。

皇祐五年(1053年),郑獬和好友杨绘、滕甫同时杀入殿试,当年题目是《圜丘象天赋》。滕甫破题之语是“大礼必简,圜丘自然”,大气自然,他很是得意,自以为状元已收入囊中。交卷后,他获知郑獬的破题语为“礼大必简,圜丘自然”。真是天外有天,仅一个“大”字位置的不同,意境就不同了,滕甫自叹不如。殊不知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崇政殿廷试时,郑獬走笔如龙,任由试卷展开着,根本不怕旁人偷窥。这种学霸做派自然引起巡察官曾公亮的注意,见到郑獬破题两句“大礼必简,圜丘自然。”曾悄悄低语提醒他:“调换一下!调换一下!”郑獬仔细斟酌,便悟明仲之意,略加修改。顺便说一句,当年郑獬、杨会、滕甫包揽了殿试前三,简直是天团组合。

运气来了,神佛都挡不住,说的就是郑獬。他在国子监得罪的那位学官当年充当殿试主考官,此人自以为识得郑獬的字迹和文风,便在阅卷时有意黜落几份类似的卷子,殊不料郑獬技高一筹,有意转换了文风,真不知那几位被冤杀的士子们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改变文风的还有刘几。嘉祐二年落榜后他改名刘辉,回到江西家乡埋头苦读,嘉祐四年进士及第。这年殿试主考官正是欧阳修,是不是有些冤家路窄的味道?刘几殿试作文《尧舜性仁赋》里有这么两句:“静以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刑为四罪之诛。”一下子抓住了欧阳修的心。当旁人告诉欧阳修,这位新科状元刘辉就是那个刘几时,意不意外?惊不惊吓?

被点状元除了才气、运气,还要有颜值,毕竟皇帝也是个颜值控。对于这点,王拱辰很是自信。“公仪观端秀,动容步武,皆有规度,语韵如钟。”有时还需要天上的列祖列宗的鼎力相助。王拱辰少年在泗州僧伽塔中遇见一老和尚,老僧告诉他如果王家祖墓上有白兔,一定会蟾宫折桂,后来果然如此。

最诡异的是,点状元偶尔还看风评。嘉祐六年(1061),进士奏名后殿试前,京师纷纷传言王俊民为状元,莫非有人帮他买了热搜?殿试后,初考官和覆考官选定的第一人不同。按照惯例,详定官只能从初考官或覆考官所定之人中选定状元,但是这年的详定官是王安石。根据荆公的人设,大家可以脑补一下他的决定。他另选取一人为首,就是风评最高的王俊民!

状元只有一个,点状元自然是个零和博弈,有得意人自然有失意人。宝元元年的省元是范镇,他深得薛奎和陈尧咨等重臣的赏识,有望再上一层楼,金榜夺魁,但是仁宗有意打压朝廷重臣的子弟,当年参加殿试的陈尧咨之子、宰相韩亿的四子皆被打压,被连带的范镇自然名次不佳(当年状元是吕溱)。如电视剧《清平乐》所演绎的那样,天圣八年(1030年)的省元欧阳修因为王拱辰试穿了为他定制的状元袍,状元桂冠插翅而飞。景佑四年(1037)原定的第一人刘敞最为憋屈。编排官王尧臣是天圣五年的状元,也是其大舅哥。拆号后,王尧臣请下降小舅子的排名。连仁宗都觉得没必要,毕竟殿试排名是初、覆考官的事情,干编排官毛事?这亲戚不说帮忙了,反而大义灭亲,硬生生把刘敞的状元转给了贾黯。

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名登龙虎黄金榜,人在烟霄白玉京。香满乾坤书一卷,风吹鬓发雪千茎。旧时脱却银袍处,还望清光侍集英。——杨万里《四月十七日侍立集英殿观进士唱名》

进士唱名那日,崇政殿是属于所有新进士的舞台,状元更是当之无愧的舞台主角。看看那些同台竞技的选手们,状元们在自己擅长的赛道上真是碾压万人,风头无两:

天圣二年(1024年)宋庠榜有叶清臣、曾公亮、高若讷、尹洙、余靖、胡宿、宋祁……

天圣五年(1027年)王尧臣榜有韩琦、赵概、包拯……

天圣八年(1030年)王拱辰榜有刘沆、孙抃、石介、欧阳修、蔡襄、田况、唐介、元绛、田师锡……

景祐元年(1034年)张唐卿榜有杨察、徐绶、丁元珍……

宝元元年(1038年)吕溱榜有李绚、祖无择、司马光、陈执中……

庆历二年 (1042年)杨寊榜有王珪、韩绛、王安石、吕公著、苏颁……

皇祐元年(1049年)冯京榜有沈遘、钱公辅、范百禄、吕大防……

皇祐五年(1053年)郑獬榜有杨绘、滕甫、吕陶、李清臣、蒲宗闵、蒲宗孟、李定、钱藻……

嘉祐二年(1057年)章衡榜有窦卞、罗恺、苏轼、苏辙、吕惠卿、曾巩、曾布、林希、张载、程颢、王韶、蒋之奇、朱光庭、梁焘、王观、郑雍……

嘉祐四年(1059年)刘辉榜有胡宗愈、安焘、刘挚、章惇、蔡确……

嘉祐八年(1063年)许将榜有陈轩,左仲通、范祖禹、沈括、吕陶、孔仲武……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流量变现在状元身上最为粗暴和直接。冯京刚被点中状元,贵妃之父、国丈张尧佐就来提亲,这是要和仁宗作连襟的节奏呀!冯京后来娶了富弼的两个女儿,“三魁天下之儒,两娶相家之女”,事业生活两不误,让人羡煞。

论八卦,王拱辰也不遑多让。他原名王拱寿,被仁宗赐名拱辰,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可以吹一辈子了。中状元后,他先娶了薛奎家三小姐。娘子去世后,薛家顾及沉没成本,又把五小姐再嫁给拱辰。他与薛奎四女婿欧阳修既是同年、同僚,现在又成了连襟,命运真是神奇。欧阳修怎能错过这个调侃他的机会,便编排了脍炙人口的段子“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有状元金身护体,又年少轻狂,王拱辰未免有些飘。他与张方平同知贡举时,因为争卷子两人发生了口角。拱辰出言不逊,骂张 “公杂出身”,这话侮辱性极强,他根本不理睬张方平的制举出身。须知两宋制科出身仅41人,比进士科稀缺也金贵多了。只是状元处于科举出身鄙视链的顶端,在它面前,制科也是浮云。

像现在的高考满分作文一般,状元们的程文(试卷)被膜拜、被模仿、被背诵。一次许将从苏轼窗前路过,大苏探头打招呼:“干嘛?”许将随口一句“绥来。”记忆力超人的大苏脱口而出“奉大福以来绥。”这让许将吃了一惊,这是自己殿试作文里的文字,无非一块敲门砖瓦,没想到被你背诵下来了?

状元就如同登顶珠峰的华光。登顶后,必然要经历荣华散尽的落差,也必然开始新的登攀。

福祸相依,人生无常。“天妒英才”的魔咒就像鬼魂一样,也觊觎徘徊在这些俊才周围。孝子楷模张唐卿因为父亲病故悲痛过度,吐血而亡,年仅二十八岁,很赏识他的韩琦含泪为其撰写了墓志铭。另外一位孝子刘辉请求解官以侍养祖母,通情达理的仁宗诏令他移任金陵,祖母病逝居丧未满,刘辉便不幸病逝,年仅三十六岁。死神的长镰刀也砍中了年轻的杨寊。杨寊中状元后授作监丞、通判颍州。他未及赴任,他的老妈不幸病逝,他的人生支柱訇然倒下,他从此一病不起,去世时年仅三十岁。仁宗朝最后一位状元王俊民更为悲催,到庆天府任上不久,他竟然发疯了,终日狂呼不已,最后病逝任上。早逝的他们就像珠峰登顶后下撤中殒命的勇士,状元就是其一生最高峰,他们永远湮没在这华光影里。

幸运的是,大多数状元换到了另外一条赛道上,那就是仕途。按照职业规划,状元们通常将作监丞、通判大州军府事,然后回京后入昭文馆,值集贤院,同修起居注,类似现在历史研究院、档案馆、办公厅。“馆阁之选,皆天下才俊,然必试而后命。一经入职,遂为名流。”(《容斋随笔》)崇文馆一把手是当朝宰相兼任,编制全是有高级职务和学术地位的人。听听仁宗金口玉言,“图书之府,所以待贤隽而备讨论也。比来公卿之族,多以恩泽为请,殆非祥甚之意也。其诏至今辅臣,两省侍从,不得陈乞子弟亲戚为馆职……亦考所进文,召试入等者除之。”因此在三馆一阁做事的人,相当于官居要职又在清北镀过金,自然带着学者的优越感。他们已经甩开一众同年,驶上了直通两制(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终极目标是宰辅的快车道。

当然秘书职位是跳板也是个坑,不能呆太久。老实人章衡就踏踏实实在馆阁干了N年,一直干到神宗熙宁初年。那年初冬,神宗来慰问基层,章衡和同事们列队迎驾。十年前迎驾时同事掌禹锡被冻倒的场景突然闪入章衡的脑海,也突然让他醍醐灌顶,决意跳出这潭安逸的温水。

除却馆阁这个绝好的跳板,出使辽廷也是状元们最好的加分项。王拱辰、许将、章衡都有光鲜的出使履历。南朝状元也是辽国八卦群众的最爱,人多得至于坐在房顶聚观。辽主欺南人是文士,便在酒宴中特意提出比较箭艺以助兴,“体育是外交的延展”这话一点也不错。许将、章衡两人估计提前都做足了功课,箭无虚发,辽主被狠狠打脸了一回,大宋大国气度得以彰显。王拱辰为翰林学士时,辽使两次来宋提出领土要求,皆被王拱辰有理有据地严正驳回,脸上有光的仁宗很是开心:“非拱辰深练故实,殆难答也。”索性趁热打铁,再次任命王拱辰为三司使出使契丹,打压一下辽人。

边事也容易出彩。庆历元年(1O41),宋军兵败好水川,韩琦、范仲淹被牵连。王尧臣、贾黯为韩、范二人喊冤,又力荐种世衡、狄青等将帅,仁宗以王尧臣为泾原安抚使,以韩、范二人为招讨使,西北大局才得以稳定。哲宗时,许将向朝廷推荐名将章楶,卒立不世大功。徽宗时,任门下侍郎的许将支持边臣审时度势、抓住兵机,抚定鄯、廓,收复河、湟。有主战的状元,自然也有主和的状元。神宗末年,郑獬反对前线主帅攻取绥州、谋取横山之冒举,可谓极有远见。

与流星一般闪耀的状元光环相比,状元们仕途的大部分如白开水一样乏味。他们按部就班地在郡州作一把手,获取地方工作锻炼经验,然后回到朝廷,进入台谏馆阁,知开封府或御史大夫。他们和众多同年一样,波澜不惊地熬着资历,等着机遇。

大量繁琐棘手的公务占据了他们的精力,燃烧着他们的能量。宋庠知审刑院时,密州一霸私自造酒且杀人灭口,他不顾当朝宰相陈尧佐的说情,为民除害,打黑除恶;光州百姓因饥荒而群起为盗,朝廷欲从重处罚,王尧臣上疏为民请命;英宗为仁宗营造永昭山陵时,劳民伤财,郑獬上疏请求从俭营造……为民请愿、嫉恶如仇、评判冤狱,成为他们四平八稳仕途下小小的注解。

正心诚意是这些状元们共同的底色。章惇与蔡卞罗织罪名,贬谪元佑诸臣,奏发司马光墓。任尚书的许将挺身而出,立言不可,老司马才免于曝尸扬骨之辱。尚书郎杜枢秉公断案被贬,满朝上下皆知其屈,然无人敢言,独贾黯上疏力救,贾黯的正心来自范仲淹的教化。庆历六年(1O46)中状元后,贾黯曾通判襄州,变法失败后的范仲淹恰知邓州。贾以晚辈拜见,范仲淹赠以“不欺”二字。历史有时会竟然惊人的相似,一百年后,罢官闲居的张浚也赠新科状元王十朋“不欺”二字。贾黯为人颇有肚量。英宗时任御史中丞时,他上疏举荐吕诲作其副手,须知此前他曾遭吕诲的弹劾而外放,这是要给仇人穿小鞋的节奏?其实是吕诲多想了。“黯荐诲为御史,知其方正谨厚,一时公言,非有嫌怨,愿终与共事。”

熙宁变法时,冯京(字当世)曾上万言书坚决反对。荆公当国,他曾推荐大苏、刘颁直舍人院掌外制,自然未果,不过这份好意苏轼心领了。

见说岷峨凄怆,旋闻江汉澄清。但觉秋来归梦好,西南自有长城,东府三人最少,西山八国初平。 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试问当垆人在否,空教是处闻名。唱著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苏轼《何满子·湖州寄南守冯当世》

当然,与苏轼交往最多的状元非章衡莫属。熙宁变法时,章衡因对三司总理财政提出异议,被贬知汝州、颍州。晚年的章衡一直在外州转圈,从秀、襄、曹、苏州到扬、庐、宣、颍州,置身朝廷新旧党争之外,未必不是幸事。大苏知杭州时,章衡劝好友疏通西湖,那条长五百八十丈、阔五丈的苏堤的创意其实来自于他。章衡知秀州时,爱心泛滥的苏轼曾推送两个人给他,希望能给个编制赏口饭吃,这两人(杭州柳秀才,荆公的好友金陵陈秀才)都是且贫且有才之士。

仕宦穷达、人情冷暖、立身正邪,这些已经沉淀发黑的历史底片,在紫外线下照射下,忽然栩栩如生,温暖明丽起来。

“仁宗在位之三十五年,进士盖十举矣,而得吾子平为首。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这是苏轼对章衡的评语,敬仰之情溢于纸外。遗憾的是,章衡过人才华只能在一首诗里跳跃出来。

雅留威爱在南昌,又拜新恩指旧棠。一节帝颁严使旆,十州人喜拥壶浆。彯缨自结凝旒眷,揽辔思澄插笔乡。刘晏有材将大用,豫章楼上急飞觞。——章衡《送程给事知越州》

这些以文章成名的状元,大多数人却没能以文章彪炳史册。固然,在漫长的职场生涯里,他们一定写了大量的文字,如王尧臣曾和王洙、欧阳修等一起编篡了《崇文总目》,章衡编纂有《编年通载》等,但是文章往往坠系着沉甸甸的时事重负,难以跨越历史的时空,不能与后人共情。惟有吉光片羽般的诗歌才能借助清澈真诚的羽翼,翱翔千年。

绿鸭东陂已可怜,更因云窦注西田。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河极目天。向夕旧滩都浸月,过寒新树便留烟。使君直欲称渔叟,愿赐闲州不计年。——宋庠《许州西湖》

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如同素淡的绢帛,只有织入诗歌这彩色的丝线,才能生辉生色,美轮美奂起来。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夜间绝少尘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郑獬《春尽二首其一》

这首清新质朴、简练明快的诗是郑獬(毅夫)所作,他是诸多状元里留下诗文最多的那一位。

郑獬和其铁哥们滕甫被荆公视为“滕屠郑沽”,貌似粗俗不堪,其原因在滕甫身上。王安石与滕甫同为开封试官时,滕甫把一试卷夸得花儿一般,荆公不想为难人,便卖他个人情,取了此人。及试卷拆封,王安石才发现这人竟然是他最为不屑的王观(王观平日与滕甫亲善)。好似吞了一只苍蝇的荆公自然怒不可遏,滕甫不断辩解,急得家乡话都出来了:“苟有意卖公者,令甫老母下世。”荆公更加鄙夷他:“公何不恺悌?凡事须权轻重,岂可以太夫人为咒也。”

荆公内向,其好友曾巩、孙侔亦如此;而郑獬外向且豪气,不拘细行,朋友圈里都是滕甫、钱公辅、郭祥正、杨绘、汪辅之等同类。两人只是性格上差异,私下交往颇多。荆公曾为郑獬老妈写墓志铭,他还喜欢与郑獬拌嘴较真。一次荆公读毅夫的“梦仙诗”:“透碧云涧书,奇篆蟠丹砂,读者不可识,翻身凌紫霞。”不觉大笑 “此人不识字,不堪自承。”毅夫辩解说:“不然,吾乃用太白诗语也。”荆公很得意:“自首减等。”

熙宁五年(1072年),因反对青苗法而辞官居家的郑獬逝于安州。因为家贫子弱,无力安葬,其棺木在破庙里放了十余年,待到滕甫知安州才得以入土为安。无独有偶,治平四年状元许安世奔父丧于黄州时突然暴亡,囊橐罄然,依靠苏轼等人发起的众筹才得以下葬。这些万人景仰的状元郎,最后竟然落得如此境地,怎能不让人感慨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根子似乎还在欧阳修的这位连襟王拱辰身上,这位祖坟上冒青烟的王拱辰(一说其外孙女就是李清照)总在刷存在感。庆历新政时,他有意举荐包拯去挤兑范仲淹,不想适得其反,颇有公心的包黑子竟然为范仲淹站队背书,让他很是郁闷。御史中丞是他职场上最高光的时刻,也是他大杀四方之时。滕宗谅被弹劾贬斥时,王拱辰认为只降一官太轻,仁宗不答应,他就居家请自贬,被绑架的老板只好认输。滕宗谅一贯喜欢折腾,贬岳州后他重修岳阳楼,请老领导范仲淹助威,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横空出世!

庆历四年(1044年),王拱辰又推出了更新更大的作品——苏舜钦“进奏院”案,馆阁里王洙、吕溱、刁约、王胜之等一干范仲淹举荐的青年才俊被一网打尽。好消息是,罢官居苏州的苏子美奉献出了名篇《沧浪亭记》。坏消息是,仁宗从此对年轻士子有了成见,“轻薄不足为台阁所重。”状元升至宰相或枢密使(两府)的快车道被堵死了。

宝元元年(l038)状元吕溱就是进奏院案的受害者,他被外放知蕲、楚、舒三州,大好前途被硬生生截断。吕溱在知开封府任上雷厉风行,辨讼立断,豪恶为之敛迹,政绩颇佳。诡异的是,一次他在廷上应对时,老板神宗一直让他赶紧回家看病,弄得他一头凌乱。几天后,这位欧阳修很看好的英才就暴病而亡,神宗也唏嘘不已:“吕溱立朝最孤,知事君之节,绝迹权贵,故中废十余年,人无言者……”

仁宗朝第一位状元,也是最后一位状元宰相——宋庠一贯慎小谨微,忠厚老实。他原名宋郊,同为翰林学士的李淑以其起名不好诽谤他,仁宗不以为然,胆小的宋郊闻讯后立马改名宋庠。因遭谗而改名,宋郊心中郁郁不乐。他第一次用新名给同年叶清臣写信,叶接信后很是诧异,回信给他开玩笑:“清臣是宋郊榜第二人,榜中无有宋庠,不知君为何许人也?”宋庠回了一首绝句:

纸尾勤勤问姓名,禁林依旧沾华缨。莫惊书录称臣向,即是当年刘更生。——宋庠《答叶道勤》

宋庠的老实记载在《涑水纪闻》里。吕夷简为相时,他任参知政事,一次吕见到范仲淹写给西夏李元昊书信的录本奏报,故意当着宋庠的面自言自语:“哎呀,哪有守边重臣和叛敌通信的?”天真的宋庠第二天上朝便参了范仲淹一本。仁宗沉吟良久,果然,吕跳出来神助攻:“私自写信不应该……可若说范仲淹对皇上有二心,那是万万不对的。”被当枪使的宋庠自然被外放……

俭约不好声色,读书至老不倦,这就是宋庠“书呆子”的人设,其生活远不如其弟弟宋祁潇洒丰富、多彩多姿。小宋没有状元头衔,却有状元之名。“红杏枝头春意闹”就是他的招牌金句;他曾以一阙《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勾引过仁宗的妃子,让老板哑巴吃黄连;他曾着人点着明晃晃一屋烛火,让一众美女红袖添香,陪着自己做学问(撰写《新唐书》),生命张力十足。有年上元夜,哥哥青灯黄卷里苦读周易,却闻说自家弟弟点华灯、拥歌妓醉饮。第二天老哥便着人传话小弟:“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虀饭时否?”小宋的回答很有人生哲理:“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吃虀饭是为甚底?”

似乎在人生领悟上弟弟压了哥哥一头,但是在为人处事上则相反。胥偃去世后,“诸孤幼甚,归于润州。平日荐擢相踵,而材势大显者,无一人为助,独宋郑公恤其家甚厚。”宋祁的恩公晏殊对他可谓宠爱有加。“晏元献当国,子京为翰林学士,晏爱宋之才,雅雨旦夕相见。遂税一第于旁边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不料想,晏殊罢相后,负责写制词的宋祁言语极其恶毒,令人大跌眼睛,小宋的完美人设顿时崩塌!

嘉祐二年春,雪后寒风凛冽。在郑州西门雪地上,立着苏洵父子三人,他们在等候老朋友张方平。接任张方平知益州的宋祁带着随从数百人从东而来,威风凛凛,足声如雷。惊惶不已的苏家父子急忙下马,恭敬而卑微在冰天雪地里让道。当时显赫的状元郎车仗,和未来显赫的文坛大咖神奇地有了交集。

这张快照,仿佛一张珍贵的老照片,在暗房里沉沉千年后,待重现天日后,原本C位主角已经退为路人,而原本的背景路人反而异常珍贵。正如城市里的旧地标,随着历史疆域的延展,必然让位于更加华光的新地标一般。一切总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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