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周这个人,说实话,不懂书画的我并不熟知,只知道《明史》将其列入《隐士传》。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等,明朝宣德二年(142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在长洲相城里(今江苏吴县湘城镇)一个极富文艺气息的家庭里。出身书香门第的他,一生孜孜不倦,好学勤奋,为人平和敦厚,无意仕途,安于以书画为伴的隐逸生活。
据传其曾祖沈良乃王蒙旧友,祖父沈澄虽应征入京,但不久即因慕高隐而辞归故里,并立戒训:勿以仕宦累身。沈周之父沈恒、伯父沈贞皆师从元末名家陈汝言之子陈继及明初名家杜琼等,在家耕读,结交文士,以研究学问、唱酬诗歌为乐。
沈周从小对艺术文化耳濡目染,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常常表现出非凡的创作和想象能力,能够以自己的精神写画之神,而不只是写山水之神。
据说金哲为写的这本《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出版仅两个月就售罄五千余册。这是一本体例独特、视角新颖的艺术家小传,明四家之首沈周的“生命之书”。
作者金哲为以沈周晚年名作《卧游图册》为叙事线索,结合沈周及友人诗文集、地方志、画史笔记等大量材料,深入挖掘这位吴门画派宗师、一代隐士不为大众所知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对生活中那些微末主题妙趣横生、暗含哲理的阐发与感悟。
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沈周晚年杰出代表作《卧游图册》又名《卧游小册》,为纸本设色的十九开册页,每幅尺寸纵28.1厘米,横37.6厘米,除去引首和题跋,其余十七开为平常生活中所见的花卉禽畜等,分别是:仿倪瓒山水、杏花、黄葵、秋柳鸣蝉、平坡散牧、栀子花、仿吴镇山水、芙蓉、枇杷、秋山读庄、石榴、雏鸡、秋江钓艇、菜花、江山坐话、仿米家云水、雪江渔父。
何为“卧游”?这个词最早由南朝理论家宗炳提出,其宗旨是强调虚静澄明之心胸可以体道,并达到心游之自由境界。
中国古人,特别是古代文人,受儒家、佛家、道家影响,在追求仕途外,常常潜移默化的有一种对大自然敬畏,追寻理想式的田园生活,体现出独具中国特色的悠然,以此表达卧游的精神追求。
在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绘画表现中,存在着一类以记录游踪为题材的作品,被后人称为“纪游图”。这其中以吴门画派为代表,而作为吴门画派的领袖,沈周的绘画最得其中精神。
自春秋时期吴王阖闾迁城于吴县起,“吴门”的称谓便开始沿用,其范围大致包括现在江苏省苏州市区及附近区域。
由于明朝以来,苏州不仅是全国最为繁华的地区之一,更是人才济济,文化氛围浓厚,尤其是绘画的根基十分坚实,杜琼、刘珏等人承接了元代画家如黄公望、王蒙等人的绘画传统,并通过师生关系,将其教授于沈周,继而由沈周影响到文徵明、陈道复、陆治、钱穀等,逐渐将吴门画派发展壮大。
沈周《卧游图册》不是外在形式上的风雅,而强调的是万物一体之观。通过图画神游在山水之中,不仅是以卧游为审美指向而创作,更是深深透露出对卧游的精神寄托与向往。使“卧游”的审美思想发生了转变,进一步揭示了其中的“真”“善”“美”。
看沈周的《卧游图册》,既保留了文人画的传统审美趣味,又将绘画进一步与生活之间的距离拉近,非常注重现实中的场景表现,带有强烈的生活化的气息,所表现的山水景象都是生活中的现实所在,画面中的山水可以登临,屋舍与庙宇也可以走访。自然中的山水不再神秘,也不再让人心生敬畏,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加亲近,画家也真正享受着在自然山水中游览的乐趣。
看沈周的《卧游图册》,会感觉画中小景仿佛就是日常生活场景,景物和事物也都是目能所及,却能身处其中,感受这平淡且充满乐趣的生活,也能让游人在日后游走疲劳之时只通过画面中绘制的景物而卧游其间。
如:秋江钓艇,站在江的这头去望江对岸,坐着江中垂钓者的小艇就能感受垂钓的乐趣,一人垂钓也不奇怪,但是江面浩渺无边,垂钓者坐在各自船上,是什么样的缘分使两人相遇并一起垂钓,还有美景相衬,使得垂钓别有一番兴致,让人身临其境,并赋诗:“满池纶竿处处缘,百人同业不同船。江风江水无凭准,相并相开总偶然。”
如:雏鸡,虽然描绘的是静态的小鸡,但是却有动的感觉,沈周用细笔勾勒小鸡的毛发,而眼睛和头部则用重墨,正是这重墨表现出小鸡的神态,仿佛小鸡在走动。并赋诗:“茸茸毛毛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旁。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小鸡,在啾啾地叫,仿佛在问“我从哪里来?”“该往何处去?”,对这些问题的追寻是中国“道”自古以来就包含的。这只小鸡体现的正是画面背后对生命的思考,体现了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美学观。
如:秋山读庄,画秋风萧瑟中,一人岸边树下,临水而读,老木萧疏,秋水淡荡,读书人神情怡然,并赋诗:“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业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那得知。”在水净沙明的秋水边读《秋水》,心与秋水同在,进而与天地同游,此时人是世界的“在”者,而非世界的“观”者。
传统的名士典雅每每流于卖弄风雅,绝俗常常沦为怨弃俗事的借口,山林之游也成了不关世事的托词,追求古趣淡去了精神,唯剩下“古玩”,追求典雅,反而沦为一种无力感,以至于矫揉造作,拿腔拿调。
而沈周《卧游图册》一册中有多幅,每看一幅,欣赏一次,便是一次卧游,既是观者和自己的心灵对话,也是观者和画家之间的交流。其对于后世的影响并不只是局限于绘画本身技法与形式上的传递,还在于传承了一种文人对于自然的林泉之心,修己应物,言志抒情,以及对于社会的处世之道。
意境,是山水画最高审美标准,是将作品中所描绘的自然图景和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明代文人所追求的意境,大多是所谓的闲、静、幽、雅、文、逸,而沈周却多取人事怡悦之情。
沈周的为人处世,就像他的画一般,自然朴素,明净悠远,实则在《卧游图册》中就反映出沈周的艺术充满了温暖的人间关怀。
沈周生活于政府相对稳定清明的明代中期,卒于正德四年(1509年)八月二日。他的经历绝无大的波澜起伏,他在相城那个狭小低洼的村庄中安闲地度过了一生的大部分日子。我们可以说他在平静与闲暇中实现了一直被儒家虚置的“游于艺”的理想。
这种理想由于与儒家经世致用的主旨相违背,因而很少会有人把它真正作为一种主动的追求,然而沈周却做到了这一点。
文人想做官不丢人,但很多情况下,为此使尽浑身解数甚至拼了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嘴上却是打死也不做,直到不做不行了,民心不能拂,于是面子实惠都有了。
不过沈周是个例外,他似乎对做官真的没有兴趣。
沈周十五岁时,就以文才名震南京,被誉为“有少年王勃之才”。当时,沈周代父为粮长(粮长是明代微解田粮的基层半官职人员,早期还是一些大户承充的美差,可随着赋役日重,税户逃亡日多,粮长赔累不堪,从而变成了一种苦差),听宣南京。
地方官崔恭非常崇尚文艺,沈周既以百韵诗呈上。这首诗令崔恭大为诧异,认为绝非一个十五岁少年所作,于是便面试沈周《凤凰台歌》。沈周再次以其“词采烂发”博得崔恭的喝彩与赞赏,并当即下令有司,免除沈家的粮役。
后来,沈周也充任粮长之职,对于这种繁冗而缺乏自由的工作,感到极端的厌恶,因此当他于天顺四年得释粮长之役时,不禁写下了《息役即兴》《退役即兴寄沈廷佐》《息役即兴三首》等多首诗作来抒发喜悦的心情。
在二十七八岁时, 沈周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一次选择。苏州知府汪浒要荐举他,沈周以占卜来选择自己的命运。结果占得《周易》卦之九五,曰“嘉贞吉”, 他喜悦地说:“吾其哉!”于是推辞不应。
此后,沈周的这个选择一直没有动摇,抗拒出仕的诱惑,最终选择了隐居乡里。沈周一辈子没有做官入仕,但始终与当地的官宦、名流逸士结文交友,常设文会雅集,吟诗作画,交流见解,互鉴作品。
虽然作为“明四家”之首,但沈周的知名度远不如唐伯虎、文徵明、仇英。而沈周,出身世家,家境富有,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喜大悲,终生不仕,安于隐居,知足常乐,心胸豁达,最终活到了83岁高龄。
《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告诉我们,沈周与传统士大夫有根本的区别,脱离了古代士人的人生轨道,成为一个体制外的知识分子。他关注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享受的是家庭生活的温馨和日常生活的乐趣。
与传统士人相比,沈周已经没有那种强烈的济世精神,貌似是一种退化,实则是一种觉醒。后世士人们从沈周身上认识到即使不出仕同样也可以获得显赫的名声,而沈周的书画创作,也为他们展示了一种不靠俸禄而得以谋生的高雅手段,为士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理想而可行的生活方式。
《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告诉我们,沈周的成功固然有其天赋聪颖与环境优越的因素,但更主要在于他的不懈努力。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对艺术的专一,那种强烈的创作欲望,如痴如醉的创作精神,是他通往艺术大师道路的根本。
“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读懂《不必向长安:沈周的记忆抽帧术》,我们不仅看到了六百年前一个清醒却多情、细腻又旷达的沈周,一个能对世间万象从容应对,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沈周,更能带领我们去感受现代生活中,未曾发现的平淡日常的诸多妙趣,去体味内心之静可谓心远矣的最高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