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龙族》很挑读者，因为它已经“名声不佳”了。

不知道该不该看的，我可以给你一个简便方法——你可以挑一部王家卫的电影看看，这样时间成本可以控制在两个小时左右。

看过之后，如果你特别喜欢王家卫，那么在你眼里，《龙族》大概率会比《九州》有价值，它是个教科书式的范本。

如果你很膈应王家卫，或者对他没什么感觉，那么《龙族》在你眼里多半会是个破绽百出的玩意儿，和《九州》比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这个方法源自于《龙族》这书的基本属性，它是很典型的专注于操纵读者情绪的作品，这跟王家卫擅长的东西恰好一模一样。

江南也碎，王家卫也碎，江南能在几个场景之内让读者完成情绪变幻，王家卫更夸张，由于呈现的方式是电影，他仅需要几个镜头就能刺到观众的内心。

王家卫的电影，任何一帧截出来都是油画一般，他故事里的人物，仅仅是抱臂看看夕阳也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你的情绪会被一些场景迅速地调动起来，然后随着故事的推进，它会波动到你心底里那些细致入微的地方去。

评价这种作品对读者来说就像评价一张类似心电图的函数，有的人拿到那页纸，下意识把它当生存游戏，认为重要标准是一直跳，并且跳的合情合理，有的人则会把它当恐怖游戏，认为重要标准是极值，你跳的比其它人高，比其它人有力才是价值所在，其他的过得去就行。

那么由于这两种标准在极限上本身就有冲突——你想活的长，就不能一直跳的太猛。

所以绝大部分作者都会把生存作为先决条件，这是个很经典的文学标准，书的事理不崩坏，能合理完本，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去追求更有力的情绪波动。

可江南这个人，从出道开始就以跳的高著称。

说白了，跳的高是他无可取代的天赋，他每次特别费劲去解决的，基本上全是活的长的问题，这和工匠型作者几乎是相反的创作流程。江南把活的长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作品就牛逼，解决的一般，他就太监，糊弄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哪怕他糊弄过去，读者依然惯着他，因为读者真的很缺能跳的高的书。

从《今古传奇武侠版》时期开始，江南这个毛病就逐渐养下了，且他在今古工作期间，有一个事儿应该对他产生了足够影响。

在人手一本今古的那个时期，江南的老同事，燕垒生燕公花六年写了一本书，即后来的《天行健》。

这本书无论从创意还是从文字水平上讲，基本都是燕公的极限了，一句话，这书就是写的好。

但它本身也有一个问题——一百五十万字，全是第一人称写就。

燕公在这个上面花了大力气去保持文字上的克制，因为它既是小说活的长的前提，也是燕公的文字审美和底线。

然后书写完了，读者不认。因为他们看东西看的是剧情，文字上一直这么克制真的不太好接受。

于是这个事件的最终结果就是，燕公依旧通过高水平收获了一批忠实读者，但《天行健》这书以远低于预期的影响力草草收场。

江南对于这个事儿该是有深刻印象的，在他当年评《天行健》的文章中也谈到过自己认为《天行健》的问题——燕公的文字太过克制。

而江南本人无论从文字风格上还是从行事上，都跟燕公不是一路，燕公的事儿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树立榜样的性质，而是一种商业上的“前车之鉴”。

所以到了九州后期，江南对自己和读者的理解，基本就已经很成型了。

在《刺客王朝葵》的作者感言里，他这样说：

这真的是一篇我想写的小说。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人会喜欢。

我写的书分两类，一类是我知道什么人会喜欢，我特意这么写的，我并不想贬低这类作品，这说明我的能耐，是个技术活，而且我也很喜欢写别人喜欢看的东西，之后被称赞；第二类是我不知道什么人会喜欢，只是我想写的，如果我一直写这种作品，大概会劳心劳力，而且收入微薄。

《刺客王朝》（包括《晚雪浓情抄》）是第二类。

我自己重新去读这本书的时候，好像读一个陌生人写的书，回头看去，每一句对话都透着弦外之音，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心力去这么写。

要在中国卖出10万本以上的书也许不难，要找到10万个我期待的读者大概很难。我总是猜测多数读者是没有耐心去读我的弦外之音的，这是一部始终没有坦荡表白的小说，男人和女人永远淡淡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每一句话下心潮涌动。

为什么还是这么写了？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就错了。

最后到了《龙族》时期，江南终于开始发病——对活的长的问题他开始渐渐不考虑了，或者说，变得简单粗暴了。

最迟你从龙族的第二部结尾就能看明白，太监这个事儿，被他从尾部拉到了头部，他实际就是通过人设利用高笔力压进度，然后开始闲笔，把他擅长的人物刻画一个个描出来。

否则，他的故事形状正常应该是《东京喰种》型。（尽管龙族比喰种要早，这里只是举个例子）

但在他的审美里，认为《东京喰种》后面的走向才叫拉闸，他真正想干的，是剧情上尽可能延长喰种的第一季，然后对故事进行一个正常发展，迅速完本。

所以他相当于连续拉了三本的《东京喰种》第一季。

那么到了龙4的时候，龙族的走向已经理所当然地没法直视了。

当然，读者们这次没有惯着他，这个事也许对江南本人来说还是挺出乎意料的。

这是个和作品无关的问题，这里简单提一嘴，不作赘述。

真正值得一谈的问题是，龙4的失败并不能代表《龙族1-3》加外传这四本书就写的差，这几本恰恰该是江南这个人最精髓的部分。

因为它能回答一个具体问题——你说一个人跳的高，那他最高能跳多高？

龙族的情绪渲染、人物刻画效果实际比九州细，比九州深。

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九州是全架，龙族是半架，有都市生活，和我们的距离近。

于是能写的东西就多，真实感就强，更容易达到你内心的细微之处。

路明非所面临的人物抉择，比姬野、比阿苏勒要复杂、全面，要更有真实性，同时也更病态。

所以《龙族》的对白肉眼可见的比江南的其他书籍要更加细致，有层次。

江南写其它书的对白，很多用的是巧妙的叙述方法——用一种概括的方式来避免复杂的问题，从而直接获得一个人物抉择。

在他的书里这样例子比比皆是，他甚至在作者感言里都会直接告诉你——有些话，写出来就错了。

而在《龙族》上，很多时候江南直面了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解题思路，那个题解的同样很天才。

它在人物心理方面，也比江南的其他书复杂，上杉绘梨衣+路明非所构造出的那个尖锐矛盾正是卡死龙族长篇道路最大的那块石头，至今也难以解决。

那是一个好矛盾吗？如果故事在龙族3就完结，理所当然是的，而且很天才——走了一条千拐万拐的崎岖小路，最后针尖还能对上麦芒。

事实上，《龙族》的本质就是《上海堡垒》、《此间少年》的加大版，合理加大的这个过程江南没有掌握，但加大的方向他贯彻了，于是，路明非这个人最终就走到了比阿苏勒、江洋、西泽尔更深处，尽管他没能走完，但这个东西才是龙族本身的价值所在。

当江南把曾经惯用的外壳一一拨开，里面暴露了一个病态的、偏执的、孤独的小众人物核，那是路明非的本质，他才是江南心底里那个死小孩儿真正的样子。

那么由于人物核本身小众，书也崩溃，路明非最后也没有获得应有的掌声，但他仍然会是一个能让小部分人印象深刻的人物。

对这部分人来说，重要的不是路明非的抉择构成是否具备足够的逻辑性、合理性，重要的是，路明非面临的那些抉择，那些变种题型，以前几乎没人提过，但那恰巧就是他们的真实生活。

所以，《龙族》才是个教科书式的东西，是个更江南的东西，它是一本同时包含了正反面的教材。

更深化的情绪操纵，天才式的转化，把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无逻辑通过技术强求变成小说的有逻辑，从而拿到自己想要的古怪题型，尽管那个逻辑的效果不尽如人意，仍是一种好的创造——因为我们不曾有过范本。

然后，我们还有机会去审视《龙族》中江南也没答上来的那些问题，思考跳的高和活的长之间更深刻的关系，以及之后突破极限的种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