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旅行散文写作中,青年作家刘子超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一名。不同于多数流水般记载旅行风貌的轻盈文本,刘子超深入书写世界的一隅,书写徘徊在希冀与失意、自由与迷失之间的人和故事。
刘子超,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译者。近日,他在新经典文化出版了最新游记作品《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这部书记录的是他穿越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的经历。酷儿与诗人,难民和毒贩,凶手和受害者,信徒与商人,悉数登场。一本四处漫游的旅行文学,却讲了一个个寻找家园的故事。
走进巴尔干
往文学史的上游追溯,游记是一种古老的文学题材。从郦道元的《水经注》,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到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均属于这类作品。在当下,书写旅行的作品更是数量众多。不过,要写出具有深厚文化意味、真正聆听世界的回响的文字并不容易。
2020年,刘子超凭借深入中亚大陆的游记作品《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大陆的旅程》一举获得豆瓣年度榜单·中国文学非小说类第一名、“南都十大好书”等奖项,刘子超也被评为“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刘子超在这部作品里记录了他深入亚洲腹地的经历,与行旅中遇到的普通人对话,询问一些简单的问题,却得到不同寻常的答案。如“全球真实故事奖”对他的评价:“刘子超的作品拥有一种难以超越的真诚。”
刘子超新近出版的游记作品名为《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从北到南,由冬入春,他穿越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意大利、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科索沃地区、北马其顿、希腊,8个国家,23个城镇,再度见证世界的细碎与广阔。
不难看出,刘子超行旅的特别之处就在于抵达普通人不会选择的目的地。通俗来说,就是“避开热门旅游目的地”。为什么会选择近当代时常笼罩在战火中的巴尔干?一言蔽之,刘子超知道巴尔干是充满故事的地方。这里有关于民族和国家的故事;关于暴力和战争的故事;关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故事;关于冷战和南斯拉夫的故事;然后是危机、崩溃、分裂并最终走向重生的故事。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这些故事对我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我时常面对世界地图,紧盯着巴尔干半岛,想象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上演的地点。对我来说,巴尔干似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更像一个形容词,充满伤痛、挣扎、求索和希冀的复杂含义。”刘子超说。记忆中,新闻节目的结尾总是会播报巴尔干半岛的局势:南斯拉夫的解体与内战,流离失所的难民,残酷的种族清洗和大屠杀,还有北约“外科手术式”的轰炸。1999年5月7日,北约五颗精确制导导弹击中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导致三名记者牺牲,这件事情让刘子超决定日后一定要踏足这片土地。
单向街文学奖颁奖词所说,现代人习惯了坐享网络的信息便利之时,刘子超坚持以肉身进入现场,用文学再现旅途。他所见证和书写的人的境遇,刷新了我们观看今日世界的坐标和视域。而那些处在世界的边缘与夹缝中的陌生地名,也因一位中国作家的在场,与我们有了联系。
串联了历史与现实
在这本旅行文学的写作中,刘子超尝试着建立一种双线叙事:一条是以旅行本身为线索,将巴尔干地区的历史与现实串联在一起,形成一种具有个人风格的巴尔干叙事;另一条线则是倾听各种不同的声音,通过当地人的故事去探索一个更具普遍性的问题,一个始于巴尔干却与每个人都相关的问题: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人们何处为家?
基于这样的写作思路,刘子超在当地的行旅中,既会游览知名的人文景点,也会从当地的人文历史中寻找小众目的地。并且,不同于一般旅行者的走马观花,刘子超会尽力深入和沉浸在当地的文化氛围中。如此,文字才会如此扎实和诚挚。
先来看将历史与现实串联在一起的旅行本身的线索书写。萨拉热窝的桥,北马其顿的刻奇之都,迷宫般的黑山老城,布满弹孔的莫斯塔尔……这是一趟慢速的旅行,读者跟随作者的叙述领略从未见过的景色,在幽默、诗意、爵士乐质感的旁白中,抵达一个个被折叠的地名。客观来说,这部非虚构行旅散文不太像一般的游记那般好读,因为书中涉及的国家、城市以及人物和历史,多数并不为我们所熟知。配合本书附赠的作者行旅路线地图,方能更直观地了解书中内容。
克罗地亚是刘子超此行的第三个国家。仔细观察克罗地亚地图,会发现它形似一只张开的蟹钳:钳子的一边伸向塞尔维亚与欧洲大陆,另一边伸向黑山与阿尔巴尼亚。后者是亚得里亚海边的一片狭长地带,地理上被称为“达尔马提亚”。这里与意大利隔海相望,是克罗地亚风景最美的地方。
扎达尔是克罗地亚的一个与意大利隔海相望的小城。经历二战的烽火时,小城几乎被夷为平地。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内战期间,小城外十几公里的地方就是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军队激战的前线。“老城广场上散落着古罗马时代的遗迹,夜色中像是随意从地上冒出来的。广场的一侧是拜占庭风格的圣多纳图斯教堂。”刘子超这样记录这座小城风貌。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次日再次寻访时,刘子超发现教堂的简介上写着:这座教堂经历了13世纪的蒙古入侵,类似遗迹在克罗地亚已不多见。
“从中亚到欧洲,我见过不少与蒙古相关的纪念物,但站在亚得里亚海的海滨,还是不由得感叹:蒙古的锋芒竟然已经波及至此!”刘子超惊叹道。1241年,窝阔台大汗去世,继任者之间爆发权力斗争,这才使得蒙古人从欧洲返回中亚。用英国历史学家彼得·弗兰科潘的话说,他们终于“把脚从基督教欧洲的喉咙上挪开了”。
历史与现实,甚至与中国的勾连,都在这座小城中交错蔓延。
寻找家园的故事
这是一本漫游的旅行文学,也讲述了一个个寻找家园的故事。
《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这本书的写作,是刘子超旅行写作的第十年。这十年,一名作者能察觉到自己写作的变化。在走过一些弯路后,刘子超渐渐得出一个朴素的观点:旅行写作的核心,不仅是从外部旁观,更需要深入接触和理解那里的人。书写人类的命运如何在漫长的时间、记忆和地理的褶皱中发挥作用,正是旅行写作所要追寻的目标。这也是本书叙事的另一条线索。
从意大利城市的里雅思特出发,刘子超这趟远行的第一站是斯洛文尼亚的首都卢布尔雅那。如何尽快与这座城市建立联系?刘子超偶然得知即将在斯洛文尼亚作家协会举办的一场诗歌沙龙,于是决定去参加诗歌沙龙,试图结识本地的一些知识分子。给活动组织者发了一封邮件之后,他很快收到活动邀约,自行将自己的诗歌翻译成英语前去参加。
这是一场十分严肃的诗歌分享活动。令作者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这么小的国家,竟然还有不少人用母语写诗,还有一个围绕着诗歌的活跃社群。在作者笔下,这场活动对他来说有些尴尬:听不懂诗人们用斯洛文尼亚语朗诵诗歌,也不知道自己的英语发言有多少人能听懂。尽管如此,刘子超却触摸了这个国度的知识分子最活跃的脉搏:他们对自己语言的热爱和坚守,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对精神家园的守护。
黑山和波黑两个国家位于巴尔干腹地。“和它崎岖的地形一样,至今仍被民族仇恨、政治分裂和脆弱的经济撕扯得支离破碎。想到要去那些地方,我有一种即将离开舒适的房间,出门面对坏天气的亢奋感。”刘子超写道。
在黑山,作者与一些平静生活着的人们进行了深入交谈。有出生于1997年、年幼时放羊为生、现在在咖啡店做侍者的小伙子;也有在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当时在黑山旅行的美国人。
在黑山的一家酒吧,刘子超与出生在当地的一位名叫卡特琳娜的女孩进行攀谈,她的职业是美国纳什维尔的一家比萨连锁店的外卖接线员。为何美国比萨店的接线员在黑山?女孩说,因为这家比萨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把接线员的差事外包回老家。老板给她的工资是每小时7美元,这在当地是不错的收入。订餐的美国人不知道接线员在地球的另一端,而接线员女孩也从没品尝过这家店的比萨。
如作者的思考,随着人口流动成为常态,“家园”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同时也是一个文化和情感上的归属地。身份认同也早已不再单纯地与出生地或祖籍相关,甚至不再局限于地理边界。寻找家园的古老故事,在新时代不断重演。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