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胖虎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十个勤天”里的陈少熙从小学习京剧。高考那年,他经历变声,也就是戏曲行业所说的“倒仓”。
一般倒仓发生在学生初三或高一阶段,陈少熙的倒仓却迟迟不来,反而在即将选择人生方向的节骨眼上出现。
毕业大戏上,他一度唱不出声,这也导致他最终从京剧转向学习昆曲。到现在陈少熙都不敢回看自己演出的录像,“因为那个声音听到心里就是一个难受”,在电影《倒仓》的首映礼上,陈少熙这么说道。
他的经历和《倒仓》中的故事高度重合,只不过电影要更复杂得多。三个少年,江城的夏天,一场大考,有关理想、性别、家庭和懵懂情愫的认知蜕变。
导演张裕笛偶然听自己身为票友的同学,也是电影的联合编剧霍雪滢提起,才第一次知道“倒仓”这个概念。她立刻觉得这很适合做一个青春题材的电影。因为“青春期故事很容易就写散了,没有一个真正聚焦的落点,但是倒仓这个事儿它非常明确。”
每个人都会经历变声期,这是生理走向成熟的标志,而它恰好又发生在人心理最敏感的阶段。对戏曲行业的学生来说,这“是等待命运降临的时刻”,而对万千观众来说,“人生的倒仓”总是不期而至,那是青春期最难忘的一抹颜色。
如何完成一场“青春的成长痛”
虽然是三个少年的青春故事,但融合起来又像是一个人的成长。《倒仓》中,每个孩子都承担一部分角色,与观众的青春重合。
孙小磊是打破围墙的人。
他背负着父亲巨大的期望,活在名角儿爷爷的阴影之下。为了应对倒仓,冰棍、咸菜、烧烤通通不能吃,只能听爷爷一个人唱戏。父亲为他的人生筑起高墙,他只要按规划好的道路走就行。但是“我到底想唱什么”,“我该怎么唱”呢?
张裕笛说孙小磊“不是不懂。他什么都懂,但他选择不说,或者假装不懂。”倒仓也好,对时佳慧的朦胧感情也好,都是打破他“好孩子”生活的变数。他抗拒成长,和成长带来的复杂与变化。但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人生不是单行道,他要拆掉这些围墙。唱父亲看不上的旦角既是一种反抗,也是看到“墙外世界”的一种变化。
时佳慧是破局后重塑自我的人。
她外号“时哥”,经常被班里的男生调侃“更像男人”。唱老生的女孩忌讳“挂女相”,即舞台上不能展现出女性的一面,时佳慧在生活中也贯彻这一点。然而青春期的少女开始发育,她也会疑惑“女孩儿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她不认可行业里“女孩儿不能坐道具箱子”的旧观念,但她也会想穿裙子涂口红,也会有暗恋。最终她懂得,女孩儿并没有一个固定答案。片尾一句“杨门女将也是杨家将”,完成了影片以时佳慧为线索的女性主义升华。
谢天赐是冲破围墙,去往更广阔天空的人。
这个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来不穿校服。得益于父母都是知名戏剧演员,去剧院后台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谢天赐并不执着于成角儿,他向往外界更广大的天地,想当明星。然而这真的是他的理想么?是那个年纪男孩对“酷”的认知,还是他对破碎家庭关系的反叛?谢天赐最终离开了这方小天地,率先走向了未知。相对于正在经历倒仓的孙小磊来说,谢天赐是一个“完成体”。
“我是谁”“我将来要做什么”“我喜欢谁”,这恐怕是困扰过每个青少年的问题。《倒仓》并没有将这段青春拍得非常直接或典型,比如走向疼痛文学或小甜饼,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抓马剧情,而是将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展示好,所有情绪都是点到为止,暧昧不明的。
潮湿闷热的空气,氤氲着湿气的湖面,汗液黏在皮肤上,少男少女朦胧躁动的眼神。三个孩子一起长大,有时大有“大三角”的趋势,有时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改变。
这是张裕笛的刻意为之,在她看来,“青春期的情感状态本就是不明确的。”那个阶段的情感往往伴随着自身的困惑与成长,有时可能是单纯的情感共鸣,也有可能想通过爱来证明自己。青春有时美就美在这层朦胧之处。
当演员无限靠近角色
因为是青春片,张裕笛要求演员必须“有非常强的少年感和青春气质,其次最好有京剧功底。如果没有,也要愿意配合提前做京剧训练。”
根据这个标准,包括有戏曲功底的陈少熙,以及边程和周美君等主演提前一个月开始进入训练。不仅要学会影片中的唱段,手眼身法步,跑圆场等基本功,包括戏曲演员日常生活中的神态动作,他们都要学习。
这时候的陈少熙就像个“小班长”,带着其他演员一起训练。后来张裕笛很感激这段集训时光,“就像是一个夏令营”,演员们一起训练,一起拍戏,一起玩,在正式开拍前他们和角色一样,已经建立起了“革命友谊”,后期流露出的情感状态非常真实。最后一场送谢天赐离开的戏,导演并没有要求周美君哭,但演员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像这样真情流露现场发挥最后被采用的片段有很多。
张裕笛也觉得可能是因为演员与角色年龄相仿,经历相似,他们更能走入角色的内心。
边程饰演的孙小磊台词很少,大部分靠眼神和状态走戏,这要求演员有爆发力和把控力,憋着一股劲儿。孙小磊倒仓失败后与父亲见面的第一场戏,刘钧饰演的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让孩子看爷爷唱戏的录像,孩子不想看,他会强行将孩子的头掰回来。这场戏原本是有词的,但刘钧与边程商量,可能这个时候两人都是不想说话的,于是改为了双双沉默。这段戏就巨大的张力,实际拍摄的时候张裕笛也让演员自由发挥,很快就拍过了。
周美君在《嘉年华》和《小白船》中都是灵动少女的形象,看起来并不男孩子气。不过这也是张裕笛有意为之,她并不想找一个顺应性别刻板印象,很像男孩的女演员。采风期间,她见到很多女老生,虽然留着短发很英气,但其实“她们就是女孩儿”,并不会在生活中刻意抹掉自己的性别,而这正是时佳慧的矛盾之处。
她看出周美君是个有复杂性的演员,实际上周美君也很早就看到了《倒仓》的组讯,当时她就想演时佳慧这个角色,但由于剧组要求演员会京剧,她将自己排除在外。后来张裕笛找到她时,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聊得很深入。时佳慧在青春期的困惑,暗恋般的莫名情愫,周美君都感同身受,这也是她青春期困惑过的事。
试妆时周美君的头发一剪短,瞬间气场就不一样了,“成角儿了”,张裕笛说。而且造型老师爱护女孩子,不敢一次性把头发剪太短,反而是周美君一遍遍说“还可以再剪一点”,才有了后面非常男孩子气的短发形象。
陈少熙就像回到了自己的戏校时光。平时在片场休息的时候,他也会舞两下。试戏时,陈少熙按照他对谢天赐的理解,同一场戏以不同的情绪演了两遍。那是谢天赐告知朋友们他即将离开的戏,他一版展现了谢天赐“真的很想去北京,拥抱更广阔天空”的兴奋,一版展现了“其实不想去北京,舍不得这帮朋友”隐隐的失落。他对这个角色的认真和想法令张裕笛难忘。
还有很早就加入剧组的知名京剧演员宋小川。他是电影的戏剧指导,从剧本阶段就深度参与,大到唱什么戏,小到台词这些细节都要抠。第一次将剧本给宋小川看时,张裕笛非常紧张,一是怕写错行业样貌,而是为了电影的呈现势必要做一些创新改变,她很担心职业艺术家接受不了,没想到“他对戏曲的创新态度是非常开放的,有时候甚至比我们更能打破一些传统”。
影片中的许多唱段与主人公心境高度结合,这些唱段都是和宋小川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结局唱的大戏《杨门女将》,其实一开始并不在备选中。张裕笛和编剧“提出了一大堆要求”,既要有旦角又要有老生还要有武生作配,“我们自己都觉得好像没有这种戏”。宋小川非常有耐心,大晚上陪着她们“一个戏一个戏地过”,想起什么戏就把它找出来看,最终才找到了无比契合主题的《杨门女将》。
电影节的掌声,与张艺谋的共鸣
张裕笛本科是在国内学的新闻,当时微电影刚刚兴起,老师们也会给新闻专业设置一些拍摄课程。从小喜欢电影的张裕笛,发现她对创作故事更感兴趣,甚至拍一些新闻片,她也会想怎么把它讲成一个好故事,“然后就会被新闻老师骂”,张裕笛爽朗地笑出来。她渐渐将电影放在自己的人生清单里,毕业后去往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制作专业正式开始学习。
张裕笛属于坦诚且钟爱事实的创作者。大学时期她曾经拍过一个名为《夏日记事》的短片,讲述的也是一个青春期少女与家庭的故事。其实她并没有要刻意关注青春题材,而是更想创作贴近自身经历的故事。《夏日记事》与她的成长经历有直接关系,《倒仓》虽然有一定距离,但那种青春期的心情是共通的。
她喜欢真实事件,当初学新闻也是为此,爱看是枝裕和的电影,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创作《倒仓》时她和编剧还是学生,她们从短片开始,直到整个夏天都在国戏附中采风,真正接触到许多戏曲学校的学生,影片中的各个角色才丰满起来,那时张裕笛看到了拍长片的可能。
她们与小演员聊了很多,包括他们现在所面临的真实困惑。时佳慧这个角色就是这么诞生的。她们当时遇到一个青衣转刀马旦的戏曲演员,还有一个女老生。在这群女演员的身上,她看到对性别的质疑,对舞台性别和生活性别的矛盾,这其中有很多故事可以发掘。包括孙小磊为了应对倒仓不敢吃咸菜是真有其事,主角们聚餐时,一个大花脸正在吃角落吃着烤串,也是张裕笛在一个戏曲学院的朋友圈看到的。
2018年短片拍完后在国外获得了一些奖项,张裕笛和霍雪滢花了三年时间扩充出了长片剧本。转折是剧本在2021年获得了FIRST电影节创投首奖,当年还得到了周迅和几位评委的力荐,也很快得到了一些专业老师的指导。随后麦特影业加入,电影才真的跑起来。
《倒仓》和FIRST很有缘,不久前她们又获得了今年的FIRST影展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奖。她至今还记得曾经听过一次张艺谋导演的大师课,张艺谋讲述他带着片子去威尼斯电影节,观影结束时观众全体鼓掌,令他备受震撼。
当时张艺谋说:“一个影展上观众的掌声是可以改变一个新导演的一生的”,她极有同感。
会专门跑去电影节的观众一定是非常爱电影的人,在影展上得到观众的肯定和掌声,是特别珍贵且动人的。
接下来,张裕笛还是想继续扎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上,她还想继续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来的电影。这些故事需要她继续摸索,“等待命运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