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窗台上那盆绿萝抽了新芽，细藤绕过铝合金窗框垂到空调外机上。
我盯着那抹嫩绿出神，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武汉江滩露天酒摊，芦苇丛里飘着鳝鱼面香，扎马尾的姑娘用竹筒舀散装白酒，我们七八个穷学生凑钱买半斤，传着喝。
酒杯传到第三圈就见了底，有人把《沁园春·雪》背得七零八落，说要做改变世界的侠客。
如今黄鹤矶头的芦苇早被观光步道取代，当年举杯的手现在握着降压药瓶。
上个月同学会，老张掏出进口威士忌说要"补上青春债"，玻璃杯相撞的脆响里，我却看见他偷偷把杯沿往唇边沾了沾——去年心脏支架手术单在群里传过。
二、
中年人的时间像泡了三道的茶，颜色淡了，滋味却厚。
前日收拾书房，翻出泛黄的《倚天屠龙记》，书页里夹着1998年演唱会门票。
那夜暴雨，我和初恋翻墙进体育场，浑身湿透挤在最后一排，跟着崔健吼《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现在VIP区座位柔软如云，音响震得胸腔发麻，却总忍不住看表——保姆十点要下班。
开始明白所谓"旧江山浑是新愁"，不是矫情。
上周末带女儿放风筝，线轴卡在梧桐树杈。
我仰头望着那片挣扎的彩色尼龙布，突然想起父亲肺癌晚期时，也是这样仰面盯着点滴瓶，药水一滴滴落下，像倒计时的沙漏。
三、
欲望变成透明泡沫，在晨光里逐个破裂。
年轻时觉得开宝马才算成功，现在发现能在早高峰前送完孩子，顺道去菜场挑两条活鲫鱼，砂锅里炖出奶白汤，比季度报表上的数字更让人踏实。
昨夜给老宅换节能灯泡，梯子晃了下，妻子在下面扶住骂"逞什么能"，语气凶得很，手却攥得我脚踝生疼。
开始享受超市特价时段的拥挤。
推着购物车在打折蔬菜区迂回，听主妇们交流腌萝卜秘方，比听行业峰会PPT更鲜活。
上周发现小区后门修鞋匠会唱评弹，现在每次路过都故意磨蹭，在他沙哑的"黛玉葬花"里，把磨损的皮鞋多脱三五分钟。
四、孤独成了可咀嚼的橄榄。
周末故意让妻女去娘家，独自在家开半瓶黄酒。
不是当年街边塑料桶装的劣质酒，是绍兴朋友寄的二十年陈酿。
倒在青瓷杯里对着月光晃，琥珀色液体中浮沉着年少时错过的姑娘、没抓住的商机、来不及说的道歉。
喝到第三杯，阳台上流浪猫来讨食，分它半条秋刀鱼，竟比酒友吹牛痛快。
书架上《追忆似水年华》落了灰，倒是常翻《本草纲目》。
学着辨认草药，在阳台种薄荷紫苏。前日邻居小孩被马蜂蜇了，摘几片蒲公英捣碎敷上，听那声带着哭腔的"谢谢叔叔"，比拿项目奖金更得意。
五、
开始理解父母当年的节俭不是抠门。上个月陪母亲整理衣柜，呢子大衣口袋摸出1972年的粮票，蓝印花布包袱里掉出父亲手抄的《赤脚医生手册》。
她摸着泛黄纸页说："你爸走前夜，还念叨后山采的夏枯草能治你熬夜上火。"
如今我在办公室保温杯里泡的，正是那味草药。
女儿青春期不愿说话，周末却主动要学包饺子。
面粉沾在她鼻尖上，像小时候玩橡皮泥的模样。她突然说："爸你教我怎么挑五花肉吧，以后我做给你吃。"
蒸汽朦胧里，我差点把陈醋当成眼泪擦。
六、重游故地像打开生锈的月光宝盒。
去年秋天特意回母校，当年翻墙处立着智能门禁。
门卫大爷听完我讲的故事，眯眼打量："你就是那个摔断门牙的小子？"两人在警卫室就着花生米喝二锅头，他退休前最后个月当班，我西装口袋里揣着胃药。
开始收集老物件。
跳蚤市场淘来的海鸥相机，修好那天对着客厅拍，取景器里妻子在插桂花，女儿赤脚蜷在沙发背单词，阳光斜切过她们发梢。
原来最好的风景不在远方，在快门外那声"吃饭了"的催促里。
七、
明白有些酒不必喝尽。
上周客户在米其林餐厅开罗曼尼康帝，水晶杯相碰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漏雨的出租屋。
当时用搪瓷缸分方便面汤，隔壁美术生说这像"竹林七贤的曲水流觞"。
如今他在贵州支教，朋友圈照片里举着搪瓷缸，身后孩子们笑出虎牙。
中年人的浪漫是把医嘱当情书。血压计数字是早安问候，体检报告比情诗更牵动心跳。
昨夜妻子对着镜子拔白头发，我忽然说："别拔了，我们就这样白头吧。"
她翻个白眼："肉麻"，转身却哼起《最浪漫的事》。
八、
开始懂得留白之美。
不再强求聚会必须通宵，允许自己在热闹中途退场。
回家路上买支甜筒，看便利店灯光流在柏油路上，像打翻的银河。
手机震动，群里正为股票涨跌吵得火热，我拍下影子拖长的街道，配文："今夜月色值千金"。
阳台桂花今年开得晚，但香气更沉。
摘下几簇酿进玻璃罐，等女儿出嫁时开封。
酒会变陈，人会走远，但某个秋夜她打开瓶盖，或许能闻到这个下午的风——有洗衣粉清香，有隔壁钢琴练习曲，有父亲偷偷往罐底塞了张纸条："终不似少年游，不必似，这样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