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太子爱我如命。
东宫妻妾成群,他独宠一人。
大臣叱我祸国,他诛人全族。
我一句山茶漂亮,他铲了满院子的海棠。
只是......
谢时瑾,连你也信吗?
一:
我是嫁入东宫的第一个妾室。
按理说,我身份低微。太子殿下权势滔天本不该屑于娶一个农户家的女儿。
平白丢了脸面。
谢时瑾总说他爱我,醒时说,睡时说,就连缠绵时也要说。
不过,是真是假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太子妃举办了宴席,邀请了众臣观宴。
我被迫穿上暴露的舞衣,被命令在宴席上跳一曲踏雪飞燕舞。
我知道,她是在羞辱我。
外面谣传,太子金屋藏娇的一个妾室,原是勾栏里出入的舞娘,靠博笑换取生活的银钱。
众目睽睽之下,红纱笼着我雪腻的肌肤,盈盈的腰身暴露在天光里。
我听见了那些外臣加重的呼吸,和意味深长的短促笑声。
二:
太子妃高坐在台前,仪表端庄。
她居高临下的低垂下眸子看我,嘴角微微含笑:
「宛知妹妹,何不起舞呢?」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
低声应下。
其实,我的身子是跳不了舞的。
我的膝盖坏了。
是被烧坏的,腿上大片狰狞的烧伤,触目惊心。
不出所料,当我跌跪在地上时,一盏冰冷的酒水劈头盖脸的浇下。
眼睫生疼。
替太子妃出头的妾室,站得直直的,指着鼻尖厉声呵斥我:
「宋宛知,你怎敢扫了大家的兴致?」
我安静的抿着唇,太子南巡,她们无非在借此时机寻我的错处,好狠狠的搓磨一顿,解心里的恨。
谢时瑾独宠我,不碰别人。
可是我什么也不清楚。
我似乎,忘记过什么。像是有那么一段记忆,凭空的,就消失了。
我刚嫁进东宫的那一天,满院的海棠花开得正盛。
只是夜里头下了一场大雨,零落了满地。唯剩几朵挂在枝头,恹恹的,没有生机。
我坐在窗台前,看外面檐台上雨水滴答,怔怔的发着呆。
谢时瑾就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响的用手指顺我的头发。
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爱看我发呆的样子。他以为我在看天,看红红的宫墙,看摇曳的枝叶。
谢时瑾嘴角挂着笑,好一会儿才垂下头叫我。
「宛宛在想什么?」
浓墨的发丝纠缠住我脖颈上的肌肤,我就回过头来望向他,笑得更盛。
三:
明明是夏日,太阳却总不见得出来。连绵的阴雨天将我困在屋子里头,出不去。
我侧过头,扯着谢时瑾的衣袖同他商议。
「海棠花娇嫩了些,换做山茶可好?听说山茶花坚韧,就连坠落时也是一朵一朵的掉。虽说是决绝了些,也总比这些海棠一片一片的落的凄凉看着心里舒服。」
「况且,山茶花开,香味清幽。花瓣也可煎水煮茶,用作药引。」
谢时瑾抿着唇,沉默了良久。
半响,才听见他轻轻的说了句什么,落在我耳畔。
「你原先,是喜欢海棠的。」
是吗?
我从前原是喜欢海棠花的吗?
又过了几天,似乎在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庭院里的海棠花悉数换成了山茶。
只留下水榭前的一棵,孤零零的杵在那儿,花叶稀疏。
后来,东宫里头进了新人。
太子前前后后娶了两个妾室和一个太子妃。
她们都与我长得有几分肖像,有的像眼睛,有的像鼻子。
没有改变的,是太子仍然宠爱我。
或许——
我看着腿上赫人的伤疤,陷入了沉思。
你是在寻找一个更完美的我,还是,我也是你所思念着的那个人的一个倒影。
谢时瑾,我没有记忆,我不懂你。
也许,现在的我也不明白,是否爱你。
四: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姑娘长着一张几乎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枝叶繁茂,青翠欲滴。
一阵风吹过,就沙沙的响个不停。
我腿上平息了许久的伤疤,也火辣辣的痛起来。
我跌坐在地上,看见房门里头跑出来了一个青年,一身白衣,姣好的容颜,比太阳还要耀眼。
他垂下腰,将我抱起,紧紧的揽在怀里。
好看的凤眼微挑,低下来看我。
「怎么又这样莽撞?」
他说得那么温柔,以至于我本意想撒娇,一开口却成了哭腔。
「我好疼。」
「时郎,我在外面,受了好大的委屈。」
梦境深重,梦外大雨淋漓。
我拧着眉头,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时郎。
有人摸着我的头,不厌其烦的回应。
拉着我的手心,温热温热的。我睁开眼,床榻早已被泪浸湿一片。
「时郎?」
我怔愣的呢喃,眼中一片迷茫。
时郎是谁?为何我会觉得深刻又觉得陌生?
为何——
我心中有恨?
五:
惊雷乍响,谢时瑾挑着帐子细细的看我的睡颜。
宽大的手掌在我的腰间轻轻的拍抚。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颤抖,那里头漆黑一片,不知道有什么在翻涌。
谢时瑾回来了,南巡三月,而今才匆匆赶回。
我抬起眼来叫他,可他却仿佛刚回过神,眼底一片怔然。
「殿下,既回来了,就快些睡吧。」
我撑坐起来,想要替他宽衣。却被他一把锢进怀里。
「宛宛......」谢时瑾在颤抖,细细密密的颤抖,连嗓音都低哑得不像样子。
我以为他是冷的,连夜的风尘仆仆,着了风寒也不一定。
我想挣开他,好拿床被子替他披上。
「殿下。」
我叫他,却没有回应。
「你痛不痛?」
谢时瑾的眼神落在我的腿伤上,沉默良久才沙哑的问我。
不知为何,我没有刚才梦里的情绪了,既不难受也不悲哀。
六:
他的声音里约摸有些愧疚的意思,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仿佛尘封了一般。
我轻轻的笑了一声,放软嗓音宽慰他。
「早便就不痛了,大概再过久一点我都要忘记是什么感觉了。」
是啊,记忆太过久远。我歪着头想了好大一会儿才给出答案。
「只记得刚醒来的时候,又痒又疼,就像是万千虫蚁在我的皮下啃咬似的。」
「我那时都怀疑,我的腿是不是要烂掉了?」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表示很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又不是你的错,殿下。」
「说起来我还应该感激你才是,你日日替我搽药,待我伤好后还将我接进东宫,给我过好日子。」
「殿下,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屋外夏雨瓢泼,屋内却淋不着分毫。
谢时瑾捏着床帘的手细微颤抖,雷光闪过,面若金纸。
他走了,狼狈的踉跄着离开。
在门口时谢时瑾似乎摔倒了,好大的一声咚隆声。
我连忙起身要追出去。一门之隔,我听见他在哭。
声音很低,很嘶哑。
「宛宛,我错了,我错了......」
七:
听宫里的丫鬟们说太子并不是一直是太子。
早些年犯了错被贬去民间,却遭人刺杀,幸得被一个山间医女所救,方得以活命。
后来太子党蛰伏,朝中的党争反而愈演愈烈。太子回京那天,三殿下气不过,一把火烧了山。最终也因此获罪而死。
此后,太子一党才得以日益壮大。
只是可惜了那医女,为救太子自己却被烧了一身的伤。还有个妹妹也活活葬送在那火海里头。
谢时瑾说我就是这医女。
可我想不明白,我既护的了太子殿下,为何护不住自己的妹妹?
倘若我是姐姐,那么就是拼死也不会叫妹妹出了事,平白在我眼前送了命去。
我问过谢时瑾,他似乎不想说,总有数不清的理由来敷衍我。
他说我那时是形势所迫,是家妹身子羸弱,是为了顾全大局。
「被大火活活烧死,她该有多疼啊......」
我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像有什么东西要生生冲出来,却又被死死锢住。
又无奈又悲戚。
八: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一个宫仆跌跌撞撞的闯进了我都寝殿。
她跪在地上,抓着我都衣摆一个劲的磕头认错。
我记得她,她说太子妃宫里的人。那天的舞服也是她逼我穿上的。
她磕了一头的血,求我救她。
她说太子疯了,杀了一院的大人和侍妾。
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呢?
那时的她那么嚣张跋扈,教使着一群粗使婆子把我绑住,只为给我套身衣服。
现在的她,却又跪在地上,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的祈求我,救她的命。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另一种作贱人的方式,一脸茫然。
却还是乖乖套上了鞋袜,被她扯着,急迫的往东院去。
晨露寒凉,我只穿一件单褂,冻的打了个哆嗦。
她跑的太快了,我好几次跟不上她,膝盖的伤也隐隐作痛。
精美的白玉石阶上,无一物不是华丽细致。那时的宴席就是在此处举办。
唯一不同的,就是让我跳舞的台阶上面跪了成片成片的人。
也流了成片成片的血。
九:
谢时瑾手握着长剑,他的神色比寒剑还要冷上几分,脸颊上挂了血,在寂静的早晨恍若阎罗降世。
雍容典雅的太子妃被吓的瘫在地上,止不住的哆嗦。她连衣服也没能没穿好,雪白的中衣上面粘了血和泥渍,脏兮兮的。
他们喊着太子饶命,一遍一遍,声音凄厉。
「殿......殿下。」
我瞧见谢时瑾震了一下,捏着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又缓缓平复。
许久,他将剑放下,若无其事的抹了抹脸上的血渍,转过头来看我。
「宛宛怎么来了?」
他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别人。声音冷静的叫人胆寒。
他在怪那些人。
是谁,放我过来的?
白玉石阶上的血腥味三日不散。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谢时瑾。
可是不知为何,当那些妻妾一遍遍哭喊着求饶质问时,我却能感同身受那种绝望。
窒息的绝望。
莫名的,我也想问问他,为何要如此待我?
我心里有粧事,很重要很重要。
可惜,我不知道。
十:
我试图找回记忆,试图寻医问药。
谢时瑾知道后却通通给我断了。
他问我:
「你身子本就羸弱,何故要做这些折腾?」
我不死心,拉着他的手同他反驳:
「我忘记了一段很重要的东西!」
谢时瑾:「你只不过忘记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而已。」
「那想起来不是更好吗?你不也说我们从前恩爱非常。」
我疑惑的仰头看他。
他说,怕我折腾坏身子,那些美好他一个人记着就好。
可我分明看见,他眼神闪躲。
他揉了揉我的头,留下一句「听话」后,转身离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字面意义上的,短暂的争吵。
我被禁足了。
谢时瑾许久没来我这里。
听说太子妃病故了。
她那么好的身体,怎么会病故?
听说,东宫又进新人了。
是了,有人走就要有人来。
来往的宫人说,太子对那位新进来的妾室异常宠爱。
宫里头这些个仆役一贯会趋炎附势。风吹草动就有了考量,他们大概也以为殿下是真的忘记我了,端上来的餐食一日比一日差。
又过了多久呢?
久到连我也相信谢时瑾是真的忘了我这号人的时候,我的禁足解了。
十一:
出来的第一天,我就见到的这位进入东宫的新妾。
与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我以为连日盛宠,见到我这位昔日的宠妾怎么也该颐指气使,挖苦讽刺些,在不济也该是嚣张的,跋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