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美国最炙手可热的华裔单口喜剧演员,睽违舞台两年后,黄阿丽的“离婚吐槽”总算上线了。从她2022年离婚开始,粉丝们便期待着这个一直拿婚姻狠狠开涮的女人,在走到新的人生阶段后,能奉献出什么新的创作成果。
在以往几场令她走红的专场里,黄阿丽早已流露出自己对婚姻生活中的不满,她调侃自己,明明最开始只想拴住一个哈佛商学院毕业的精英男,没想到最后得到的是7万美元的债务,以及独自承受生育的痛苦。如今走出婚姻,她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了吗?
《单身女士》剧照
这一次,黄阿丽的《单身女士》单口秀专场,将自己作为一个离异妈妈的“冒险旅程”讲得活色生香,“污秽”的黄暴段子和“粗俗”的身体表演背后,承载着她对女性欲望和性别议题新的思考。表面上看,黄阿丽还是以前那个熟悉的“污女”,但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她的愤怒少了,从容和洒脱多了,生活的巧克力盒给她打开了新的口味。她的单口喜剧如同一场真人秀,将她人生的成长历程和盘托出,而这充满困境、挣扎和反思的人生,何尝不是大多数女性的缩影。
离婚后的黄阿丽,不仅仅在事业上走上了巅峰,从单口喜剧界转战影视领域,凭借一部《怒呛人生》拿下艾美奖最佳女主角,还收获了精彩纷呈的感情生活,激发了人们关于独立女性的无限想象。
在《单身女士》的专场中,她事无巨细地罗列了自己的罗曼蒂克约会史,但那并非一种杀伐果断的爽文人生,而是不断地在啼笑皆非的闹剧中摸爬滚打。她还那个百无禁忌的亚裔女性,不吝于展示生活中那些黏腻不堪的部分,即使她已经是名利双收的成功女性,却仍然跟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无法挣脱破烂生活的罗网。
任何时候,黄阿丽都不会忘了讽刺男性的大男子主义雄风,即便是在离婚后。婚姻中的黄阿丽主要戏谑的对象是自己的丈夫,离婚反倒给了她观察更多男性样本的机会。
成为离异妈妈后,42岁的黄阿丽开始频繁约会,对象年龄从25岁到60岁不等,大千世界的花花男人让她彻底开了眼界,也透露出追求放纵生活时内心始终无法被填补的空洞。
黄阿丽的独到之处,在于总是能将严肃的女性主义态度包装成荒诞不羁的“屎尿屁段子”,从男性手中夺过对身体和欲望的阐释权,如今,离异女性的身份给了她更大的突破禁忌的空间。熟悉黄阿丽的观众都知道,以前的她顶着“人妻”的标签,大胆讲述自己想要“躺平”的人生理想,深受母职折磨的日常,以及时刻遏制内心出轨的欲念。而现在,没有了人妻身份的束缚,她自然不可能安分守己,而是驶入了个人欲求的汪洋大海,来到另一片禁忌领域,开始大杀四方。
黄阿丽很擅长以性别翻转的男性口吻,来讽刺社会上习以为常的性别权力结构。当女人以男人的姿态来应付感情关系时,人们才会注意到其中的差别和不公。
新专场中第一个充满自嘲的段子就很硬核。黄阿丽讲述,自己离婚后收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追求,她认为原因在于:男人年轻时,都想找个10分的漂亮女人;到了40岁以后,就想找个6分的善良女人。她自嘲这是源于自己身上的“离异妈妈”气质——不再想要承诺,不再想为谁生个孩子,不再试图绑住一个男人,只想好好爽一下。
与此同时,她没有忘记模仿男人身体语言的本领,摸着裤裆、表情猥琐地问对方:“你做过结扎了吗?”以及学舌男人分手时的惯常话术:“你很帅气也很特别,但我是时候把精力放在工作和家庭上了。”看到这里,女性很难不回忆起自己曾经遭遇过的荒诞经历。
《小眼镜蛇》剧照
黄阿丽的创作,总是能融入自己在不同人生阶段对生活的感悟,曾经是对婚姻关系的思考,如今则是对自我认知的探索。在2016年的成名表演《小眼镜蛇》中,她最辛辣的观点输出莫过于对女性处境的自我揶揄。“我觉得女权主义是发生在女性身上最糟糕的事,我们过去的‘工作’就是“没有工作”。我们本可以继续装傻充愣,直到下个世纪。但有些人开始出来显摆,她们说:‘我们可以,我们能做任何事!’该死的,闭嘴吧,别把这秘密说出来!”
而到了2024年,黄阿丽不再满足于“正话反说”,而是直截了当地挑明立场,这无疑对喜剧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先是将细密的笑点埋伏在故事陈述中,在拉近与听者距离的同时也释放了他们的紧张感,然后再顺势推出观点。她提到自己因为对性生活不满而甩掉一位男伴,当对方质问自己为什么事前不沟通时,她却忍不住在心里冷笑道:“沟通是已婚人士做的事情,我已经解放了……我跟一个男人离婚,是为了跟另一个男人沟通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吗……我走到这一步,是为了换一种生活方式,好吗?”
女性难以启齿的性生活,在她这里成为一种再日常不过的话题,目的不过是争取女性被长期压抑的欲念的解放。用大量带有性器官和下半身描述的笑话来包装自己的观点,只是黄阿丽维持在一般水准线上的发挥,不断挑战观众的舒适区、在已经固化的认知中挑起争议,才是她直捣黄龙的策略,所谓的政治正确或政治不正确的大众标准,在她令人半是捧腹和半是皱眉的段子里反复横跳。如果说,以前的黄阿丽挑战的是大众对女性作为检点人妻、慈爱母亲的传统观念,如今的黄阿丽挑战的则是大众对40岁离异女性的刻板想象。
离婚带娃的黄阿丽并没有拿着独立女性的剧本断情绝爱或是自怜自艾,而是正视自己对世俗欢愉的留恋,在关系中充分关注自己的感受。她不断跟上至60岁、下至25岁的异性谈恋爱,但不再满足于做一个隐忍需求、自我牺牲的女伴。每当遇到男人想跟自己诉苦或是萎靡不振时,她会第一时间打断对方的情绪输出:“让我们保持性感、保持积极好吗!”“我不要你在我身边做自己,展现出你最好的部分,抑制住你糟糕的部分!”以此来提醒女性,不要总是想做男人的“妈妈治疗师”:“我20多岁时,当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会觉得受宠若惊,会觉得自己很特别。”结果我们都知道,这当然无关乎拯救另一个人,无非只是毁掉自己美好的一天罢了。
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的私人体验,对单口喜剧演员来说几乎是必经的创作路径,黄阿丽则是将这种创作手法推向了极致。她在叙述中所呈现的真实程度,既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喜剧效果,也是不断拓宽公共话语空间的尝试。观众很难不被她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述所触动,那些如同电影画面一般的细节,配合她富有感染力的肢体表演,以及夹杂着愤怒的调侃口吻,放大镜一般地还原出令人触目惊心的生活真相。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痛苦,在性别结构中承受的隐形枷锁,身为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以及难以言说的身体羞耻,都在她看似污秽重口的叙述中被表达出来。有观众总结黄阿丽的成功之道:“无非是一个女人拿到了话筒,开始说真话。”
在《单身女士》专场中,黄阿丽的关注对象转移到了“离异妈妈”所遭遇的社会现实,即如何重塑自己的情感世界,建立对生活的积极向往。她跟60岁的异性约会,不得不面对对方衰老的身体以及啰嗦重复的对话;想单纯享受年轻异性带来的欢愉,却又不断在精神沟通的需求之间拉扯;尝试着跟白人男性交往,文化差异和生活习惯的不同又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进退两难,“要找一个我认为有才华、能让我开怀大笑、精神上有共鸣、愿意自豪介绍给我孩子的人,几乎不可能。”
让创作不仅仅止步于无厘头的笑料,而是不断推进其中值得玩味的话题,是每个具备野心的喜剧人都难以放弃的尝试。观看黄阿丽这场最新的复出单口秀,不难注意到她在结构编排上的一种逻辑井然的意识。在花了40多分钟讲述自己沉迷于肉体关系的“浪荡史”之后,她话锋一转,开始含情脉脉地叙述起自己对真爱的向往,这让整场表演的气氛突然沉静下来,上升至了“肉与灵”的主题。当她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按捺住抖包袱的机灵劲儿,观众也不由得正襟危坐。
新身份在带来自由的同时也制造了混乱,但黄阿丽没有放弃坠入爱河的期待,只是人到中年,她不再对爱情赋予玫瑰色的幻想,“那是一个神奇的阶段,你只能看到对方身上的优点,觉得自己变成了更好的人。”她试图在一个全新的处境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我知道适合自己的是一个离异的爸爸,经历过生活中的咆哮,灵魂被前妻摧毁过的男人。”紧接着,下一个机敏的嘲讽随之而来,黄阿丽又恢复了“毒舌”的本性:“一个女人的垃圾,是另一个女人训练有素的垃圾……有些男人会变老,但不会长大,他们很容易被压垮。”
“假如生活给你一颗柠檬,不妨把它做成柠檬水”,直面伤痛的创作态度贯穿黄阿丽的创作始终,这也是许多女性喜剧演员在创作中的共同情结。
在一部聚焦女性单口喜剧演员的纪录片《歇斯底里》中,不少演员在回忆自己走上喜剧之路的经历时,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抚慰创伤”“填补空洞”“争取话语权”等初衷。有人靠喜剧舞台来争取从未获得过的关注,有人将自己被强奸和骚扰的过往变成素材,有人鼓起勇气分享自己身患癌症的秘密,但这显然需要动用足够的智慧来拿捏悲喜之间的分寸,韩裔脱口秀演员赵牡丹就曾说:“在喜剧中谈论创伤是困难的,因为观众不希望被影响他们取乐的心情。”但她们或多或少都在幽默的力量中感受到了一种治愈,作为弱者因此获得了消解悲伤和无奈的可能性,如同另一位喜剧演员描述自己对喜剧的热爱时所说:“无论未来人生如何,这些经历都可以提供喜剧笑料。”
《单身女士》专场的收尾处,黄阿丽一改滑稽的风格,开始与观众谈起心来。那是一段她在离婚后经历的感情,最终无疾而终,“那家伙真的伤了我的心,”她说。想到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她开始忧虑未来在择偶市场中的劣势地位,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将社会对大龄女性的歧视内化为自我认知的信号,这让她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危险。
而这正是她决定回归单口喜剧舞台的原因,“这让我感受到跟大家的紧密连接。”她想告诉那些跟她一样身怀恐惧的人,不要拒绝自由地冒险:“40岁是离婚的黄金年龄”,她说,“离婚听起来很可怕,但是看看我活得有多开心,我从未想过我能这么开心。”
看到这样一个已经身居高位的女性依然愿意袒露隐秘的内心,一种无形的情感纽带在观众席中建立起来,或许这正是公开谈论个体经验的意义。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与观众建立连接的意识,黄阿丽如同真人秀一般的创作历程才因此获得源源不断的素材,观众看着她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成长,就如同看着见证自己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