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难产而死,却被扔到乱葬岗。
四个姐姐先后嫁人,独我自梳发髻:「此生,我嫁予己身。」
我爹将我卖给有钱人家的两兄弟做共妻:「给得多,还可以留点给你弟弟成家用。」
孩儿愿遵父母之命,但在出嫁前仍愿亲自动手,以美味佳肴孝敬爹娘。
「吃吧吃吧,多吃一点好上路。」
黄泉路。
01
「呕……」剧烈的呕吐声从里屋传来。
我烧火的手一顿,正准备进屋查看情况,却听到熟悉的叫骂声响起:「你个死娘儿们,这紫河车是我花了大价钱才叫稳婆偷偷弄出来的,你不好好吃光,还敢给老子吐一地。」
紧接着,打骂声,摔碗声,哭喊声,乱成一片。
我拿起扫帚和灶灰轻轻进了屋:「爹,您先出去透口气吧,这里我来打扫。」
我爹怒气未消,冲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走路没个声儿,你想吓死你老子啊。」
我连声道歉,他才狠狠地啐了一口,出了门。
我跟在身后,看他出了巷口,拐了几个弯,才长吁一口气,回到里屋。
「娘,你没事儿吧。」我走近床边。
眼前的人涎水淌了一地,嘴角和脖子上拉起浑浊的丝,除了混着食物碎渣,还有些血丝。
听到问询,一双痴痴的目光望向了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了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痛、痛。」
我将地上的污秽之物收拾干净后,又从烧火的伙房中取了一些热水,给她抹了一把脸,擦拭了嘴角和脖颈,又重新将她的头发挽起,用一根我平日磨光的木棍簪成发髻。
「好看不?」我从怀里掏出捡来的小铜镜,对着她的脸。
02
镜子里的那张脸,实在说不上好看。
但我娘却嘿嘿地笑了起来。
每当我给她簪头发,她总是会笑。
但除了笑,除了哭,除了「吃、吃」,「痛、痛」,她也不会别的了。
要是有人问她姓甚名谁,多少岁,娘家在何地……
她是一概不知的。
只知道望着提问的人嘿嘿地笑。
别人叫她的时候,就「喂」、「喂」几声,直到她看过来。
我听村里的人说,我娘今年二十六岁,不知道何许人也,父母不详,姓名不详,但自小便是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虽与常人有异,但模样尚可,牙口也不错,加上腚子大,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放言:「这女子腚子又大又圆,绝对能生男娃子。」
几道弯弯绕绕,就到了我爹手上。
我爹原也是个穷的,本不该有钱讨媳妇儿。
但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镇上有个富商人家的小姐,家境殷实,却因面貌丑陋尚未出阁。
那日我爹正往镇上集市去,想要投石问路,打听打听有什么零工可做,正好遇到富商小姐抛绣球。
好巧不巧,落在了他手里。
看着朱漆涂抹的木箱、铜狮点缀的把手,大大小小的妆奁,我爹那被人当头砸中的怒气烟消云散,嘴里骂娘的浑话说出来就变成了甜言蜜语,问了生辰八字后直说:「女大三,抱金砖。」
那我大娘比他大九岁,就是抱三块金砖咯?
只可惜,别说三块金砖,就是一块泥巴也没抱上。
这也就是我娘存在的由来:大娘一直未有生养,本就丑陋的相貌随着年纪日大而愈加可怖,为了讨我爹的欢心,便主动提出要纳妾。
用的还是她带来的陪嫁。
而我娘,就是那个妾。
自十四岁豆蔻年华被卖给我爹到现在,除了有喜时被允许住在里屋,其余时便被关在柴房。
要是偶尔发病了跑出去,便用绳索困住。
要是哭喊大闹,便要用洗地的布条塞进嘴里,拿烧火钳或者火柴木棍狠狠抽在身上,再饿上两三天,直到「乖乖」安静下来。
而现在,她之所以能住在里屋,便是因为有喜了。
03
说是有喜,却也不见我爹和大娘脸上有一丁点喜色。
也是,又不是第一回。
而是第六回。
况且,我那十二岁的大姐春兰,十岁的二姐夏兰,八岁的三姐秋兰,七岁的四姐冬兰,以及六岁的我——兰兰,对他们而言,确实不算是什么喜。
而是五张等着吃的嘴。
原先听了人贩子的话,还以为我娘能生个大胖小子。
谁料前三个都是女儿。
只听他连说了好几年晦气后,也不等我娘恢复身体,更肆无忌惮地折腾起来,只为了能早日延续香火。
原想给我们姐妹几个起名叫什么「招娣」「盼娣」「来娣」「念娣」的,却因为村里已经有七八户人家都起了这名儿,才在院子里看了半天,给我们起了几个带「兰」的名字。
在我出生之后,我娘的身体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还来不及养养身子,就又怀上了。
但连怀了几个都滑胎了。
现在的她,头发枯黄甚至掺着好些银丝,眼窝深陷,嘴唇发乌,实在说不上好看。
而这一胎,还是大娘多次去庙里拜神后所怀。
这也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好心,而是因为她已经四十九岁,我爹也已经四十岁,作为正妻,再不能想办法为夫家添上个儿子,我们老史家的香火就要断送在这一脉了。
那个时候,「七出之条」中的任意一条,都足以致任何一个女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04
大娘对这一胎不敢大意,对我娘总算不再非打即骂,想掐就掐、爱拧就拧。
我爹虽然还是偶尔动手,但却不打肚子,要么是扇巴掌,要么是拿手指关节狠狠一敲她的头顶。
大姐二姐已经略懂人事了。
一个被送去镇上的有钱人家里做了童养媳,但还未过门。
一个在富商人家做丫头,每月能挣得五百文钱。
三姐四姐虽然略小,但能干些活计,每天出去捡些柴火、割些猪草。
我是最小的,留在家里伙房烧火。
很快,我娘的肚皮一天天鼓囊起来,横七竖八的纹路青一道紫一道的,肚子上、大腿上,都有。
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要把她吞食。
某日寅时左右,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却听见屋里人声大作。
似是锅碗瓢盆声叮里当啷作响。
我还未曾清醒,就有一只大手用力地拧我的耳朵,将我整个人揪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你娘就要生弟弟了,还不起来帮忙干活!」
要生了?我和三姐四姐立马爬起来,我照样生火,三姐四姐一个去打热水,一个去洗换下来的带血衣裤。
「使劲儿,使劲儿。」
「哎哟,怎么生了这么多个还不会生。」
「好像是头太大了……」
「不行了不行了,快去请郎中。」
……屋内稳婆的声音不时响起。
我爹在院子里徘徊不定,抽着旱烟,等了一个时辰还未见生,便又拿起酒葫芦喝起来。
直到脸红脖子粗,才对着大娘踢了一脚:「干在这里等着有啥用,快去庙里给老子拜神!不然儿子保不住我要你好看。」
大娘听了连连赔笑,挎起拜神的竹篮就走。
走到院子的木门口,又回头把我扯上,对三姐四姐嘱咐了一声帮忙看火,就急匆匆地拉着我走了。
一路上经过了田野,虫鸣鸟叫不停响起;又跨过了木桥,潺潺流水声声入耳。
本是美好的农家光景,却在急匆匆的脚步中被踏碎。
霜寒露重,我们终于来到了山前的庙。
我问大娘怎么不带三姐四姐来。
「见了血腥,阴气又重的女人脏。」
我想起了大姐,大姐来葵水的时候,大娘也说脏,不能进寺庙。
「神认为女人阴气重和脏,来供奉和祭祀他们的,却一直都是女人。」
正在我暗想的时候,手指突然一阵刺痛。
原来被大娘用绣花针刺破了,正在往外冒出血珠。
「听人说扎了女儿可以生个带把儿的,求神仙保佑,看在我诚心诚意的份儿上保佑我们老史家香火不断,得偿所愿的话我们必来杀猪还愿。」
我一阵眩晕,只见蜡烛香灰燃起烟熏袅袅,将神像模糊。
直到大娘把我扯出门槛,寒风再次扑来,汗毛竖起的我才清醒过来,跟着大娘大步往回赶。
「保大还是保小?」
「保小、保小,大夫你可千万别弄错了。」
还没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这般对话。
05
忽听得一声尖叫划破黑夜。
「生了、生了!」
生了?
「是个带把儿的!」
我闻言冲进房里,想告诉我娘,以后她不用再受苦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夹杂着,让人忍不住一阵干呕。
大滩大滩的血渍有些已经凝结,有些泛着紫泛着黑。
床上的人却一动不动。
没了。
气息没了。
娘没了。
郎中收拾药箱转身出去。
「在下尽力了。」他对我爹说。
「无妨、无妨,不就是死个女人,因为生孩子死的女人多了去了,何况她一个傻子,最要紧的是我们老史家有后了。」
听到我爹这话,大娘千恩万谢地领着郎中送出去了,临了还塞给他一个碎银子。
而我娘,却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被人拉去丢在了乱葬岗。
一副磨皮破烂的草席裹着,还露着带血的腿。
没有墓碑,没有牌位,没有姓名。
到死,也只知道她叫「喂」。
大姐二姐在镇上住家,剩下的我们哭喊不止,质问为什么不好好安葬我娘。
「哭哭哭,就知道哭,真是晦气。」
「哪有钱给你那傻子娘安葬。」
将我们丢进柴房锁上后,爹和大娘就欢天喜地地去哄弟弟去了。
并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家宝」。
史家宝。
嘴里说着没有钱,却花银子买了鸡和猪,把我带去庙里还愿。
「老天有眼,神仙保佑。」
老天真的有眼吗?
06
家里少了一张嘴,又添了一张嘴,按说应该过得去。
可我爹整日烟酒不断,一高兴还抽上了大烟。
听说是那大不列颠来的,京城里很时兴呢,抽了能让人飘飘欲仙。
连他一个村汉都抽上了达官贵人才能抽的东西,可不得飘飘欲仙。
可不管是大烟还是银珠粉,沾了就断不了了。
加上给家宝的吃穿用度,他老史家样样都不能比别人差。
一来二去,我那嫁妆丰厚的大娘也被掏空了。
本就又丑又老,陪嫁还见底了,大娘挨打一天多过一天。
可日子还得过。
我爹二话不说,把大姐和二姐卖了。
大姐本是童养媳,不料那有钱人的儿子早早夭折了,便许配了守活寡。
一个清清白白的妙龄女子守活寡,怎么说还是有面子的。
给我爹的钱自然也不少。
二姐原在富商人家做丫鬟,经常被那老头子动手动脚,我爹投其所好,直接卖给他做了妾。
于是,养活家宝和大烟的银子有了。
但整日只进不出,金山银山也会空。
等到家宝六岁时,便到年纪送去我们村里唯一的书院了。
这好不容易才有的香饽饽、大宝贝,怎能让他受委屈,做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
银子用光了,又是如法炮制,将三姐许配给了一个石匠。
此时三姐十四,四姐十三。
四姐生的水灵,正在我爹和大娘给四姐张罗嫁给有钱人家做小老婆的功夫,四姐跑了。
跑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和村里那个家徒四壁的、父母双亡的放牛郎,估摸着是在山里捡柴火、割猪草的时候结识的。
我爹和大娘骂了几天娘,又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07
我已经十二岁了。
隔壁村的媒婆倒是隔三差五地来,只不过我爹和大娘都看不上。
不是因为心疼我,而是因为「还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
可即便如此,为了不挨饿、不挨打,我还是要管一个从未疼我的男人叫「爹」,管一个从未疼过我的女人叫「娘」。
同样喊爹喊娘,怎么有人伸手就有吃有喝,有疼有爱,有温暖的怀抱呢。
为了带好我们老史家的「祖宗」和「传家之宝」,我已经学会了生火煮饭、洗衣缝制,甚至一水儿吃食,什么糖葫芦、腌酸菜、腊肉干、炒茶叶。
都是为了他们的好大儿。
一会儿说「吃得太少啦」,一会说「最近又瘦啦」,又是让我帮他开胃,又是让我帮他下饭,又是让我给他消食儿。
可不撑得慌吗?一天除了吃就是躺着。
肥头大耳活像快出栏的猪。
可「太瘦」了。
「爹、大娘,家里没了几个姐姐干活儿,再把我卖了岂不是更加没有人干了吗?再说您二老年纪也大了,照顾弟弟劳心劳力的,我也心疼啊。」
我嘴里这么说。
心里却想:「心疼你爷爷个腿。」
他们转念一想也是,弟弟是因刺了我的血才生下来的,六年来又是我一直带着他,也没出什么岔子,可能我真的旺他。
对他们而言,把我多留几年有益无害。
一则年纪还轻,可以继续搜罗更有钱的人家,一举卖个高价;二则他二人面临天命、耳顺之年,家里劳力又少了许多,还指望着干活儿呢。
于是,接送弟弟上下学、浣洗全家衣物、操持全家饭菜的担子就全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我总是早早地去接送,我那死鬼爹和假笑大娘还以为我此举是为了尽心尽力照顾弟弟,实则我另有打算。
书院的先生名唤梅仁杏,此名实在独特,问之由来则答:「寒梅傲立霜雪,仁心可以治世,杏花洁白疏影。」
梅先生每日早早便在红墙之下闭目吟诗,我早送弟弟时便能听到一些。
有一日听到的是「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有一日听到的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什么「眼是水波横,山是眉峰聚」。
我人勤快,也早就练就了会看眼色的本事,得空便帮打扫书院,梅先生也没有微词,兴头来了还能让我提问一两句。
我问:「为何诗中都咏男儿?」
答曰:「因为龙凤龙凤、男女男女,自古以来就是龙在上、凤在下,男在前、女在后。」说完他又将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建功立业的例子说与我听。
可是不也有阴阳阴阳、寒暑寒暑、黑白黑白吗?若论阴阳五行,女子也有在前的。
还有补天造人的女娲,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的武则天,衣被天下的黄道婆,胜得十万雄兵的奢香夫人……
也都是女子不是吗?
08
当然,我也是去镇上给弟弟买零嘴的时候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
不过,梅先生嘴里那些江南景色,我就不知道了。
我自生下来后还没去过村里和镇上以外的地方。
每次一听说书我就入了迷,痴痴站着,直到人群尽散、光亮渐隐。
回晚了自然要被打骂,为了卖的时候能有个好价,爹和大娘从来不打脸,为了干活儿不受影响,也不打手,而是拿藤条抽在我身上。
看着我爹那一口常年被酒水和大烟浸染的稀稀疏疏、黄中带黑的牙,我感到一阵恶心。
旁边的大胖小子看着我被打,圆滚滚的身体笑的颤了起来,浑身肥肉抖个不停,直到脸涨得通红。
「爹,大娘,今日京宝斋的牛乳菱粉糕和荷花酥贱卖,只要往日的一半价钱。」
我也没说错,只不过掌柜的说这已经是前几日剩的最后一批,虽不新鲜,胜在实惠。
反正我也吃不上,这起子村里的贱皮子吃了,也分不清个田鸡癞蛤蟆,尝不出个花红柳绿。
听我这么说,眼前这脸红脖子粗、目眦欲裂的人才停了手,喜笑颜开地用熏黄的带着黑泥的指甲接过点心,边说着「我谅你也不敢」,边供奉菩萨似的小心翼翼捧到家宝嘴边喂下了。
大娘忙不迭地倒了一杯茶,吹了又吹,确认不烫嘴后,才给心肝宝贝喝下。
我心里冷笑一声:「你们最好不要午时出门,因为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
然而,我确信老天无眼、神仙不会保佑、上苍也没有报应。
若是有报应,那也是出自于我。
09
整整四年,我都起早贪黑,除了干完一家人的活儿,还是风雨不误地送家宝去学院。
为的是每日早晨听梅先生吟诵,为的是每日傍晚提早到书院等候时偷偷从窗户外听讲。
寒来暑往,我已能背得些许诗词,认得几个字。
许是见我勤快、嘴甜,那梅先生也时不时在下学后教我一些个字、音律。
转眼,我已经满十八岁了。
面若桃花、柳眉杏眼,颇有些亭亭玉立。
那梅先生看我的眼神也生出了些许不同,时而闪躲,时而盛满笑意。
一日,我照常早早送弟弟来书院,却见杏花疏影里,青瓦红墙下,梅先生照旧在念诗。
只是与往常不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诸如此类,都是我未曾听过的。
从那过后,我经常能听到他吟咏这类诗词。
私下教我的时候,他的手也会有意无意地碰到我的手,有时他靠得越来越近,我感到躁动不安,一张脸涨红得要滴出血来,便跳起来说:「梅先生,时候不早了,我要赶着回去烧菜煮饭了。」
便逃也似的跑出了书院。
如此这般几回,我便懂了,他是有意于我。
也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10
我虽已到出阁之年,也感激他几年来的教授之恩。
但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忙不迭地将自己嫁出去、卖出去。
生了一辈子的我娘,守了几年活寡还不知道这辈子啥时候到头的大姐,嫁给富商做小妾整天被大老婆欺辱的二姐,嫁了石匠却在开山采石时丈夫死于非命的三姐……这些年了,我看得还不够多吗?
哪怕是作为正妻的大娘,虽然对我们非打即骂,可她又真的快活吗?因长相丑陋倒贴嫁给我爹,随时冒着「七出之条」的风险,小心翼翼地讨好丈夫却仍被嫌弃打骂,还要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恐怕真正爽快过、快活过的,就只有这些男人了吧。
只凭借性别,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胜,不费力气地得到女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在梅先生再次靠近我的时候,我挺直腰板站了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梅先生,请自重。」
「兰儿,你已经十八了还未出阁,几年来也从不间断地来书院,提问、求知,难道不是为了和我相处吗?」
「我知道,你一定也属意于我的,是吗?」
他一身月白色长衫,文质彬彬,模样确实胜过大多数浑身汗臭、面目可憎的男人。
可是,「梅先生算兰儿的半个恩师,兰儿并无此心。」
不仅无此心,而且我认字不少后,还在书中看过: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再看梅先生时,他眼里却红了几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一个山野丫头,无才无德,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天天私自来这只有男子的书院,不是为了勾搭男人,是为的什么?你说接送弟弟,如今你弟弟都几岁了,还用得着你一个女子接送?」
我转身想走,却被梅仁杏一把握住手腕,用力往身边一带,另一只手在我胸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顿时吃痛,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扮清高,我叫你扮清高。」他似乎疯魔了,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一只手撕扯我的衣裳。血丝布满了他的双眼,咬牙切齿着,如同受了刺激的猛兽,哪里还有往日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样。
我牙关紧咬,将右腿用力一踢,正中他那命根,趁他痛不欲生之时,又抄起桌上的一方砚台,狠狠往他脑门砸去,血混着墨汁渗出来。
他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捂着额头,实是捉襟见肘了,无暇顾我。
我拉起每日都在书院旁草丛中捉蛐蛐的弟弟跑回了家。
11
书院,是去不得了。
好在我已经把字儿认得差不多了,远比我那只会吃喝拉撒玩耍睡的弟弟认得多。他又无心学习,只知聚众打架和斗蛐蛐,还以为每日下学后是我在等他捉那些个儿虫,并不知我已有墨水下肚,更不知我与梅仁杏之间的事。
梅仁杏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君子之道,想来不会轻易将今日之事张扬出去,以免坏了自己读书人的臭名声。
倒也不打紧。
只是如何向爹和大娘开口,不再接送家宝。
未曾想,不待进门,斜躺在床上抽大烟的我爹便呲着他那一嘴黄牙开了口:「丫头,日后你不用再接送家宝去书院了,爹娘已经给你寻了户有钱人家,给两兄弟做大的。」
我脑子一轰,犹如纺线乱成一团:「两兄弟是什么意思。」
两兄弟?
嫁给两兄弟?
难道是共妻?
霎时间,我浑身冰凉。
「爹,大娘,我不要嫁,我可以伺候您二老,我可以接送弟弟,可以做吃食卖钱……」
「混账贱人,你卖吃食就算卖上一辈子又能卖几个钱?」话音未落,我爹收起了难得的笑脸,将还冒着热气的烟枪朝我用力一掷:「二百两我已经收下了,你明天拾掇拾掇,后日准备出嫁吧。」
我虚汗滑落,心如死灰,自知再说下去不仅没有转圜余地,更有可能挨一顿棍棒藤条。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那就休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我本想熬到他们死,也就解脱了。
可谁曾想,丑人多作怪——大娘没死,祸害遗千年——我爹没死,小鬼难缠阎王怕——弟弟没死。
一个都没死。
却要将我置于死地、推向火坑。
「你们也算如愿够了,那我便遂了你们的愿。」不过,在出嫁之前,我是要送你们一份大礼,来报你们今生今世的恩德的。
第二日一早,我便早早起身,一如往常地准备吃食。
「爹,大娘,孩儿仔细思量了一夜,爹娘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孩儿愿意从命,一来宽裕我们老史家,二来为弟弟今后成家留下积蓄。」我一水儿地做出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哄着三人高高兴兴:「孩儿明日就要出嫁,还请爹娘让孩儿如往常一般为家里准备饭菜,孩儿会尽孝心准备得丰盛可口,也好让爹娘和弟弟一饱口福。」
三人交换眼神,露出了「早知如此、尽在掌握」的嘲笑,当然应答不迭,还丢给我一个碎银子,我知道,这是要我采购食材呢。
那就如你们所愿。
醉湖蟹、腊肉干炒笋、不知名的野菌子汤、炒花生豆、凉拌野芹菜、柿子饼……
「爹、大娘、弟弟,常听人说『饭前先喝汤,赛过好药方』,你们尝尝这菌子汤。」我挨个儿盛好后递在他们手旁。
我听人说西南有一个地方,野菌子的种类多不胜数,味道鲜美可口,但亦有很多可以致幻,甚至令人中毒而亡。
但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他们喝了以后,并没有异样,反而都在点头称好。
野菌子汤,出局。
「这是『横财将军』、这是『事事如意』。」我又开始卖力献宝。
贵的东西自然是没有我的份儿,他们一人两个河蟹吃得干干净净,不住地舔着舌头,嗦着手指头上的油水,恨不得将壳儿嚼烂嚼碎统统咽到肚子里,又拿上柿子饼将盘子里的羹汁横擦竖抹地涂在柿子饼上,趁着汁液没流下来张大嘴塞进去半个以上。
我爹还「大度」地摆摆手:「干得不错,你也吃一个柿子饼吧。」
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忙颤抖着手拿了一个柿子饼,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塞进了袖子里。
它还有大用处呢。
不是说湖蟹和柿子不能同食吗?怎么眼前三人吃了却毫无反应?难道是柿子晒成了饼的缘由?还是份量不够多?
不过这都无妨,真正另有文章的,是凉拌野芹菜这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