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养殖场,一个中道崩殂的乌托邦

骨朵网络影视 2024-10-12 17:38:15

“‘家’中任何事都与我有关。不能给‘家’里抹黑。”

这是某工作室“家规”中的两条。像这样的“家规”有二十几条,除了处处为“家”着想之外,也充斥着“尽全力,努力,突破极限”和“没有困难,没有做不到,没有因为,没有为什么”这样的、类似餐厅店员早起集合喊话的“励志”口号。

某养殖场厂房里,餐厅既是客厅也是办公室,油腻腻的桌上拿下堆叠的碗盘就可以摆上电脑开始作画。两个卧室密密麻麻摆满了行军床,犹如鼠窝,这是宿舍。即使如此,每天的睡眠时间也不足6小时,大家轮流睡觉,经常有人通宵工作,集体哈欠连天。

这不是拧螺丝车间,而是一家漫画工作室。很难想象,在2024年的今天,有这么一群人,在猪圈一样的环境里过着“被养殖”的群居生活,足不出户,与外界割裂,他们彻夜工作,有时48小时不能睡觉,公司甚至多年没给上过社保。

漫画作者真-柳堡在微博发布了主题“我的漫画史”的爆料,严厉斥责前A-Soul漫画工作室负责人对工作室成员进行PUA,且工作室十多年未给成员交社保,成员居住环境犹如鼠窝。紧接着,前漫画工作室成员纷纷前来印证真-柳堡的说法,并晒出自己的经历。另一位微博名为“卡卡屋-地脚螺丝”的离职者在贴子里回忆起了12年前来到工作室的心情:

“能在梦寐以求的工作室,坐在偶像的旁边,完成我的梦想,天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她说,而如今:“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菜市口。”

当梦想被工业化

像真-柳堡这样的漫画家,是看着《灌篮高手》成长的。

日漫,曾经成为影响一代青少年的文化现象,从1995年开始的十余年间,《哆啦A梦》《龙珠》和《海贼王》,成为少年们课间和放学后最爱不释手的读物。在看日漫的同时,他们会遗憾为什么中国没有好漫画。青春期正是作梦的年纪,于是“卡卡屋-地脚螺丝”就曾暗暗立誓:“为中国动漫产业奋斗终生!”

梦想在悄悄地传递和积蓄。时至本世纪初年,这些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们,开始组建自己的漫画工作室。

比起稍早起飞的网文行业,漫画的麻烦在于慢。传说中,网文界“快手”唐家三少一天能更一万字,男主在一万字里几乎能打完一个阶段性boss和换一个女友,但是落实到漫画上,一天画不了几张,所以自然而然地,一些兴趣相投的漫画家们聚在一起,相互配合分工合作。

独自的梦变成了小集体的共同梦想,而这份梦想,也在寻求资本的加持。

“国内漫画市场周期并不长,甚至不到10年的时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杭州某纸媒时代靠改编小说成名的漫画家溜溜梅告诉骨朵,2010年之前漫画相关的工作是非常小众的行业。那时候漫画市场相对稳定,漫画创作者主要是和传统纸媒合作,但受众群体有限。

“当时纸媒有《知音漫客》和《漫友》等,后来随着互联网的兴起,纸媒衰落了,阵地慢慢转移到微博等互联网平台。”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漫画APP在2014年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市场似乎一下子被打开了,行业看到了更多的机会,但随之而来的考验、挑战也越来越多。”

资金在很快地涌入,投资动漫一时间成为资本方的小热潮。回忆起漫画工作室的爆发期,溜溜梅感慨万分:“2015年到2018年是一段疯狂的时光,漫画工作室数量激增。”

漫画杂志《知音漫客》曾这样介绍A-Soul,“一群志同道合的漫画家们在北京郊区租别墅养孔雀,过着幸福平凡的日子”。

出于对集体梦想的尊重,当时的A-Soul试图设立一个美好的“漫画乌托邦”,不仅是兴趣上的,而且是资源和资金分配上的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大家分工合作,事后按需分配。工作室所有人挣的钱都放在同一个存折里,谁想买任何东西都可以提出需求,如果在集体财产能够承担的范围内,就可以得到满足。版权属于大家公有,赚到的钱,也可以算是公有。

虽然天天不停地作画很苦很累,但是处在乌托邦初期的大家却充满了幸福。漫画编辑小鱼透露,他2013年刚刚毕业的时候,进入一家国内知名的漫画平台。

那时候正赶上互联网风口,创始人就租了一套200平左右的出租屋。整个团队不到10个人,只有程序员、编辑两个独立岗位,而创始人则需要兼任编辑、策划、统筹、人事、后勤和漫画作者等多个职位。

“老板到现在也保持着穿马甲的习惯,这是她那个时候需要用不同的身份面对不同的人。”时至今日,小鱼也不觉得那段时光是灰暗的,“那时候很苦很累,可是真的很有干劲。”对漫画人来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吗?

工业化,这个词很快开始频繁出现。资金在注入,竞争在加剧,产业要升级,“有妖气”、“快看漫画”、“大角虫”、“神漫画”、“掌阅漫画”、等二十几家漫画平台,一股脑儿地诞生出来,互联网巨头微博、网易、腾讯和爱奇艺也开始进入这一领域。不同的平台有不同的细分类,瞄准不同的受众群体,但效率,是一致的要求。注册用户在激增,UGC投稿也在雪片一样地飞来,漫画版权也水涨船高。

互联网对效率的要求比起纸媒时代是十倍速的,这要求分工也更加精细,对集体效率落实到分工上,可能每个人只熟练地画一个人物,也许只画手部。为了提升效率,为了及时给平台交稿,需要所有人把分配好的活儿加速完成,工作室的漫画家们没日没夜地画,以便及时给平台交稿。

一些大神正在诞生,比如《狐妖小红娘》和现在刚刚放映完的电影《异人之下》,它们的漫画原作就出现在当时的腾讯漫画。有的版权售出了“天价”,几百万,到一千万,一个亿!这激励着当时年底分红仅仅一万块就兴奋出声的“卡卡屋-地脚螺丝”,虽然一万块不多,但这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希望就在前方!

谁能想到,就在短短的数年后,这个粉红色的肥皂泡“啪”地一下破裂了。

乌托邦式开撕

“大锅饭”虽好,但分配上很容易产生矛盾。版权,是其中的焦点。

2016年12月11日,漫画家夏达发布微博长文《就到这里吧,我受够了》,公开表示与合作了十年的夏天岛工作室决裂,理由是夏天岛的创始人姚非拉用不平等合同压榨作者、侵占权益。

此事件一出,在国产动漫圈引起震动。随后,夏天岛三十余名漫画家一同提出解约声明,多名漫画师也发表微博控诉姚非拉的种种问题,双方各执一词。这场撕逼大战战况激烈,后续围绕着夏天岛与夏达等作者之间的讨论持续了半年之久。

直到2017年,夏达和漫画家左小翎与夏天岛打官司,虽然最终夏天岛胜诉(含夏达撤诉),但夏达拿回了版权。几个月后,夏达与夏天岛的合约到期,双方正式分道扬镳。

分配的不透明,是所有漫画家与工作室的斗争焦点。由于与平台议价的是工作室老板,而他旗下的一众漫画家,本身在合作中就易产生分配冲突,而对于老板和平台之间的不透明议价,漫画家很难被公平分享。

A-Soul的问题尤其突出。2009年,由极乐鸟、韩超等人共同创立的A-Soul,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梦想:“在这里,没有‘我’的稿子,只有‘家’的稿子,大家共同为了漫画事业努力”。他们把这个共享梦称之为“共口主义”,指A-Soul的所有人必须生活在集体、共同创作,所得的酬劳除去供养所有人的生活之外,会在年底以现金的形式平分给每一个人。

公司的初始地点在北京通州太玉园小区,那时的极乐鸟和韩超一定是怀揣着对漫画的热爱与梦想,才踏上了创业之路。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漫画行业一直没有迎来抬头,于是工作室多次迁址,从北京到武汉,再到如今的海口。每一次迁址都意味着新的开始和挑战,也见证了工作室的发展与变迁。

很快,资源分配就成了大问题。在A-Soul里被提拔为“后期主管”的“卡卡屋-地脚螺丝”发现,给大家分活儿变成了苦苦哀求。

每个人都在问:“为什么你总分我人多的稿子?”“你能不能给XXX也多安排点工作,为什么总给我?”“XXX已经睡了4个小时了,可以叫了,你给他吧。”“你自己能不能画点稿子,不要总分给别人!”

卡卡屋在这样的质疑下逐渐抑郁,梦想在撕碎,这个“家”变得复杂起来。大家互相埋怨,而更可疑的是两位创始人的态度。在A-Soul大多数员工收入寡淡之时,管理者会批量购买昂贵的模型玩具,并购置价值几十万的座驾专供管理者出行使用。漫画作者极乐鸟、韩超在微博对此解释为“为了在外谈生意不被对方看不起”,显然这种说法禁不起推敲。

卡卡屋在几年之后才发现,所谓的梦想,可能逐渐演化成了“鸟哥”对所有成员的PUA。与A-Soul对接过工作的小鱼看到热搜后表示很震惊:

“这件事的恶劣不在集体宿舍毫无私密感,而在于资源分配的极大不平均、不平等。”小鱼无法想象自己合作过的工作室长期不给员工缴纳社保,也没有月结工资制度,甚至截至目前事件已经不停发酵,当事人一直在强调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并未对之前的社保是否进行赔付做出任何回应。

除了工作室内部,漫画家与平台之间的矛盾也开始凸显。

2018年8月27日晚间,微博博主爆料大角虫漫画平台欠薪,波及近50名漫画作者,金额高达约400万。不到一天时间,欠薪金额、被坑漫画作者数都在持续攀升。截至8月28日下午六点,大角虫漫画给欠薪的两位作者打款,金额不足5万元。大角虫漫画以及母公司童石网络并未对欠薪事件做任何官方回复。

2018年10月下旬,动漫博主“壁水羽”在网上爆料腾讯动漫因预算问题停止支付部分签约作品稿费,引起大量关注和讨论。腾讯动漫官方随后澄清,称网上流传的截图与相关消息为误传,平台没有拖欠稿费的情况,所有作者的稿酬都会按时支付,并发布了平台新调整的相关公告,部分作品转入付费制,由用户和市场决定作品发展。

无论是夏天岛事件,还是漫画平台欠薪事件,都暴露出了行业最本质的问题:增长停滞。平台的盈利依赖用户付费,但漫画用户数的付费上限并不高。

漫画家在之前的号召下快速诞生,以快看漫画为例,2020-2022年,漫画作品数量复合年均增长率约为27.5%。通过UGC投稿,快看注册作者数超过12万,每年收到超过3000部漫画。与此同时,用户数的付费增长与资金的投入不成正比,一些中小漫画平台尤其难存活。

一旦资金链出现问题,一系列矛盾和危机的连锁反应就蔓延开来。漫画业的乌托邦,开始出现了阴霾,并且逐渐笼罩了天空。

一个“中道崩殂”的行业

2020年,时间被疫情停滞了。

其实在此之前,漫画行业的投资已经开始撤离,经过一波泡沫期,陆陆续续的,欠薪开始发生。当初一拥而上的平台正在倒闭。比如号称对准男性用户群体的“大角虫”,因为男性用户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平台难以维持。像36漫画、漫漫漫画、薯条漫画,也在竞争中败下阵来。

还有一些死于资本整合不力。比如曾经赫赫有名的“有妖气”,这家成立于2009年,曾拥有《十万个冷笑话》《镇魂街》等大IP,以及最大用户数的平台,在被奥飞娱乐用9亿元收购后,又在2021年以6个亿的价格转手给B站,价值缩水3亿。支撑过疫情后,2021年,它正式宣布关停,几乎象征了一个时代的落寞。

增长突然停止,行业的上游几乎损失了半数。迄今为止,除了腾讯爱奇艺,几乎仅余“快看漫画”一棵独苗。之前诞生过巨作的微博条漫业务,也在这一轮冲击中消失无踪。

“后来,初创团队的老人却越来越少。”小鱼在今年年初也离开了她奋斗十多年的某漫画平台,她的离开也标志着他们平台的人员、架构彻底更新结束。

逐渐平静下来的漫画家们走出久居的屋子,发现世界变了。

许多学生们不再看漫画,他们在打《王者荣耀》,游戏逐渐代替漫画和小说,占据了少年的手机空间,而2018年,短视频这个怪兽的进攻横扫一切,甚至连《王者荣耀》也遭受了一轮冲击。

回看日漫,它的发现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逐渐培养出众多读者的阅读习惯,而中国的现状不一样,人们的选择太多了,除了网文,还有游戏、短视频、直播……漫画,停留在遥远的记忆里成了一个小众习惯。

行业萎缩后,仅剩的几家漫画平台失去竞争,议价空间变得很小。

就目前的市场情况,小鱼认为国内有独立创作漫画作品的漫画作者不超过100人,而能够做到极致漫画内容的作者更是不超过10人。“现在的市场其实是有一定问题的,大家是需要画面吸引用户的。”

行业本身如果不能良性发展,那么置身漫画行业的从业者们的命运,只能被无声地湮灭。

小鱼告诉骨朵,那时候他们最期待的就是去楼下的咖啡厅吃早餐,这意味着他们通宵一晚的付出没有打水飘。

“因为我们没有丰厚的资金吸引漫画作者来平台签约,也没有流量吸引用户下载,只有达到一定标准,我们才会去咖啡厅小小的庆祝一下。”小鱼吐槽,老板最开始的厨艺十分抽象,很长时间他们吃的都是或咸、或淡、或糊、或生的饭。

“后来公司拿到了第一笔千万融资,老板选办公室的时候特意设计了一个茶水间,就是为了弥补那时候大家吃不起甜食、喝不起咖啡的遗憾。”

梦想依然鲜活,但这个短短的乌托邦,正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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