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前同事在众目睽睽下，用无人机的螺旋桨割破了一个人的颈动脉。

警察当场将他抓获。

杀人后，他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无罪辩护。

一个月前，他向我咨询如何讨要劳动所得。

一个月后，我成了他的刑辩律师。

1.

四年前，我通过了司法考试，从建筑设计院离职，进了一家律所。

我从一名建筑师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律师，实现了从设计院的提桶跑路和转行。

这是我实习期满后经手的第一个案件。

这个案子让我终身难忘，我差点因为这个案件不做律师，甚至怀疑自己转行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是一起无人机杀人案。

杀人现场被当时的一名目击者无意中直播了出去，引起了轩然大波。

血腥无比的场面令直播在三分钟后被封禁。

但还是有人录屏并截图。

案件时间是2019年7月8日下午五点五分，地点是云上村后山的山顶上。

案发现场有七个人，除凶手和被害人外，还有五个目击证人。

根据直播画面：

凶手操控着无人机，割破了被害人的喉咙。

被害人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凶手继续操控无人机向被害者脖子割去，一下、两下、三下，被害人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挥打着不依不饶的无人机。

受害人拍打无人机的手被浆片削的血肉模糊。

无人机叶片最后卡在了受害人的脖子上。

被害人脖子上，有大小不一的刀痕131处，只有3处是致命伤。

案发时，凶手佯装摔倒，引五个目击者上前搀扶。

目击者均被凶手转移视线，无人上前救援受害人。

云上村山高路远，警方和救护车赶到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被害人已失去生命体征。

警察到达现场后，凶手当场认罪并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事后警方询问凶手为杀人的理由，凶手的回答让人眼镜大跌。

凶手说是因为老板恶意欠发奖金，所以怀恨在心。

...

这个案子是我帮前同事打的。

前同事王天寿，凶手，是我之前就职的那家建筑设计院的同事，无人机驾驶员。

我们曾同事两年，他是我的邻桌。

前同事前老板兼被害人，朱建设。

事发后，王天寿找到我，说他是激情杀人，让我帮他做无罪辩护。

理由是其他律师都建议他认罪减刑，没人愿意帮他打“激情杀人”。

除此之外，王天寿请不起律师。

一个工作近两年的建筑设计师，没钱请律师，说出去都跟个笑话一样。

但我相信。

因为我曾在设计院待过，了解内部的薪酬待遇，对没钱这个说法表示认可。

我一个半路出家的律师，本是做工程律师的，糊里糊涂就接了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刑事案件。

我当时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接下他的委托，可能是之前一起加班熬夜的情谊，也可能是因为我不相信老实木讷的他会杀人，也可能是另一个人找到我，想让我不要帮王天寿辩护，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反正我就蒙蒙地接了下来。

当时就有律所的同事说我是迎难而上，专啃硬骨头，准备一战成名。

但是当我真正接手案件后，我才发现我真是个大聪明。

...

司法部和全国律协明文禁止律师对案件结果进行不当承诺。

虽然大多数律师的水平跟他所办的案件胜诉率没有太大的关联性，两者不挂钩。

但纸面好看的胜诉率，会影响一般人的判断，继而影响这位律师的名气。

因而很多律师都会拒绝这种看来必输的案子。

但我一个小白，根本不在乎是否有胜率这件事。

虽然这是一个打“激情杀人”可能会败诉的案子。

犯罪现场完整。

凶器卡在受害人脖子上。

有目击证人的证词。

嫌疑人认罪。

无论哪个律师接手这个几乎确定无疑的案子，都不会有好结果。

何况是我一个做建筑转律师的半路出家和尚。

搞刑事辩护，我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

...

我花了一周的恶补刑法知识和案件案宗，尽力组织辩护方案。

之后和看守所方面提出了见面申请。

会面时，我告知王天寿。

【你至少会被判十年。】

王天寿瞪目结舌，怔了怔。

【怎么会十年那么久？我是激情杀人，不是可以做无罪辩护。】

他可能是电影看多了，有点法盲，于是我给他科普。

【中国没有激情杀人做无罪辩护的先例。激情杀人也属于故意杀人。被害人被割了131刀，割喉时间持续了3分钟，你是铁了心要杀对方，十年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2.

我向王天寿提出我的疑惑。

【你真的是因为奖金而杀人？】

他的回答让我不太意外。

【是。】

【你知道的，在他看来，那是点小钱，但在我这里，是救命钱。我要杀了他为我妈报仇。】

王天寿跟我说，家里母亲脑血栓，他等着这点奖金交住院费，结果被害人，也就是他老板，一拖二拖，愣是不发钱。最后他母亲被赶出医院，死在了家里。

我听完，叹了口气，【你上次找我咨询讨薪，就为这个？】

王天寿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借点？】

我大为不解。

现代网贷平台借贷快，方便，凭身份证就能借钱，他母亲怎么会因为缺钱医治而去世。

【我...助学贷款逾期，上传了征信，贷款不批。】

【那你怎么不找我？】

【数目太大了，你都辞职了，我不好意思开口。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我曾跟王天寿同事三年，知道设计院的薪酬制度有多不合理，知道朱建设是怎么画空饼而不兑现的。

奖金从年前拖到年后，拖到三月份、乃至五月份。

设计院的奖金不怕拖，但拖着拖着就会缩水，甚至没有了。

这个杀人理由，情有可原。

王天寿父母下岗后，在老家务农，辛辛苦苦供他上了大学。

他工作后每个月工资都上交一半给家中，还总是在农忙时回家帮忙干农活。

在设计院，王天寿还有个外号，“妈宝男”，因为他总是会说，【我妈说…】

【我打算请你的家人做人证，证明你杀人与你母亲去世之间的关系，希望法庭酌情考虑，申请到减刑。】

王天寿点头。

我接着和他确认检察院提供的笔录卷宗是否有误、是否有遗漏。

在得到王天寿【没有】的肯定答复后，我又问他警方在记录证词的时候，是否存在刑讯逼供给或者疲劳审讯的情况。

王天寿答复

【没有。】

他的回应让我很无语，不对啊，卷宗里写的杀人理由是钱。

【你明明是因为母亲无钱救治去世而杀人，你为啥说是因为钱？】

他吭哧了半天，给我来了句，【那不还是因为钱么？】

我当时就从椅子上蹦起来，咚一下撞到玻璃上。

【那能掐掉中间，直接说钱么？感情你杀人原因都说的不对。】

我为王天寿做减刑辩护，眼下我看到了希望。

临走前，我拿出被害人朱建设的尸检报告，交到王天寿面前，说；

【131刀，只有3刀是致命伤，割破了颈动脉。只是距离你母亲去世已经一个月，不知道法官是否认可你激情杀人的说法。】

王天寿看着报告，低头，沉默不语。

...

第一次庭审于7月18日开始。

因为案件比较轰动，法院门口跟菜市场一样，全是人。

旁听席已经坐满了人，八成都是媒体从业者，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媒体，我都不认识。

我请来了几个之前的同事。

我本来想请王天寿的爸爸，但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人。

他家在外省，我专门跑一趟去接人又不方便，只能作罢。

我这次的辩护思路是，王天寿母亲因朱建设恶意欠薪导致无钱救治而去世。

再加上王天寿平日的为人，设计院不合理的奖金制度，为王天寿争取减刑。

公诉人那边则持有全套证据，他请来了五名目击证人，以及被害人朱建设的秘书张婉婉。

本次庭审，检方公诉人请求法庭对王天寿处死刑，理由是他犯罪手段残忍，后果及其严重，性质及其恶略。

而我则主张“激情杀人”，处十年有期徒刑。

激情杀人量刑标准为三到十年，我选了个长的，希望能实现。

...

过程很复杂，时间也很长，我只说庭审过程中的几个重点。

我的辩护方向是朱建设对王天寿的欠薪，导致王天寿母亲无钱住院而去世。

在本案中朱建设存在一定过失，加上王天寿亲人去世导致情绪失控，属于激情杀人，希望法庭酌情轻判。

这番话引起了朱建设秘书张婉婉的不满，她指着我和王天寿痛骂。

【我男朋友活生生一个人，你把他杀了，血溅三尺，全网几万人都看到你把他杀了。你现在意思是他活该？你才活该，你才活该要死！他明明去年卖了套房，才有钱给你们发工资。】

张婉婉明面上是朱建设的秘书，实际上是朱建设养的小三。朱建设的妻子和儿子早就润到了加拿大，连庭审现场也没来。

我第一次上刑厅，心理压力很大，只能对张婉婉的咆哮和谩骂视若无睹。

王天寿盯着张婉婉，一直跟她说对不起。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后来张婉婉情绪失控，在证人席嚎啕大哭后脱力晕倒。

看着张婉婉被人抬出法庭，现场就有很多人拿出笔狂写不止，我连他们明天的标题都想好了。

【被害人的小三当庭怒骂无人机杀人案真凶。】

朱建设无辜么？我知道他不无辜，王天寿之母是因为缺钱导致救治不及时而死亡。

但王天寿杀人就应该么？

......

后来，公诉人抓住朱建设死于王天寿母亲去世后一个月，王天寿是无人机驾驶员，以及受害人被割131刀为主要控制点。

将王天寿的行为描述为；蓄谋已久还妄图减刑的明知故犯行为。

公诉人的这句话是我印象最深的。

【激情杀人属于事先无预谋杀人，但案发距离其母亲去世已有月余。期间，凶手与被害人未发生过任何争执，被害人甚至都不知道凶手母亲去世。】

公诉人的这句话，就将我的辩护方向全盘否定。

之后我据理力争，拿出王天寿母亲的就诊记录、死亡时间，但还是没能改变本次庭审的结果。

最后法官宣判王天寿处以：死刑。

法官的法槌未落，王天寿就大声喊着，【我要翻供。】

3.

法官表情凝重的收回法槌，看向王天寿。

【王天寿，你的审讯记录全部有视频存档，审讯过程不存在严刑拷打和疲劳审问，证据链都指向你，你不要因为无法接受死刑而说假话。】

王天寿点头。

【我不能接受死刑，因为我没杀人。】

我看到法官嘴唇哆嗦了下。

我怀疑当时法官跟我一样，想骂人，但我没证据。

【详细说说。】

王天寿说，【那天是我们在云上村规划调研的第七天，飞完无人机就要返程了。】

法官打断他，让他直接说重点。

王天寿说，【我当时正在操控无人机，忽然被人撞倒，无人机手柄摔飞了。无人机割喉的时候，同事们正在帮我找无人机手柄。所以朱建设死跟我无关。】

慢着...

不对啊。

卷宗里有写王天寿摔倒这件事。

五名目击证人的口供是，【王天寿是自己没站稳摔倒的，现场没有人推他。】

事发地点是在山顶的一小片空地上，现场只有七个人。

事发时，四个目击者站在一起抽烟、闲聊，另一个目击者正在直播云上村的风景，受害人在打电话，凶手在操控无人机。

警方认为，【五名目击证人没有串供。王天寿是故意摔倒，并趁机把无人机手柄扔出去，只是为了欲盖弥彰。】

现在，王天寿当庭说，他是被人撞倒的。

无人机手柄作为重要的证物，在警方拉网式搜查中，早就找到了，并没有自动操控的程序，就是人为操作。

公诉人仔细想了想，开始问。

【你说你是被人推倒，那人还把无人机手柄抢走了？】

王天寿点了点头。

【之所以不在供词里说有人撞我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说有人撞我，同事们都哄堂大笑，没人看到，更没人信。】

【同事们都说我是加班加多了，癔症了，没见到有人上来，也没看到有人撞我。】

王天寿揉着自己的头发，【我也以为自己是看花眼了...或者记错了。】

之前在证词里不说这件事，是因为他怕说了也没人信。

而现在翻供是因为被叛死刑，索性说出这一疑点。

现场出现了第八个人？

如果以此为疑点，证明案件是王天寿摔倒而导致的无人机意外事故。

或者证明有人蓄意撞到王天寿，拿走无人机手柄，操控无人机撞向了被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