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咖啡是不是放错了东西?咸得很!"我皱着眉头问。
她扑哧一笑:"你都喝完了还说咸?"
1986年的春天,我刚退伍回城不久。东北的春天来得晚,料峭的寒风里飘着零星的柳絮,空气中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站在马路边等公交车时,一阵风掠过,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军大衣,那是我最体面的衣服了。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街边的小贩吆喝着卖春卷,市井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临走前,战友李建军拍着我肩膀说:"老马,咱们部队就属你技术最好,回去肯定能进好单位。不过找对象这事可不能耽误,你都二十六了,再不找就该叫大龄青年了。"
我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在部队整天摆弄机械,跟姑娘说话都脸红,这可愁坏了我爹妈。每次回家,娘总是叹气:"你说你,在部队待了这么些年,咋连个对象都没处上呢?"
那时候,计划经济年代的对象都是介绍的。李建军隔三差五寄来信件,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信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马大哥,我表妹赵巧云在纺织厂上班,人勤快能干,长得可水灵了,你要不要见见?"
我爹是机床厂的钳工,娘在副食品商店卖货。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也算安稳。听说这姑娘家境不太好,爹还瘫痪在床,我心里犯了嘀咕。
娘更是直接反对:"咱家条件是一般,但也不能找个拖累。你看隔壁老王家,儿媳妇是化肥厂的会计,多体面。"爹倒是没说啥,只是抽着烟,眼神若有所思。
可我想起李建军在部队时对我的照顾。记得有次夜间紧急集合,我发烧到39度,是他背着我去医务室,还偷偷帮我顶了两次夜班。这份情不能辜负。
就约在老街口的国营早点铺见面。那天早上还下着毛毛雨,街上行人打着各色雨伞匆匆而过。玻璃窗上的水珠汇聚成股,模糊了外面的景象。
她穿着件浅蓝格子布衣裙,衣角有补丁却洗得发白。瘦瘦小小的,说话轻声细语,跟我想象中纺织厂女工的形象大不一样。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尖有些发红,应该是长期纺纱留下的印记。
她问我喝不喝咖啡,我哪喝过这洋玩意,硬着头皮点了头。那时候,能喝上咖啡可是件稀罕事,一般人家都是茶叶泡水。
那咖啡咸得够呛,我强忍着一口气喝完,还装模作样说:"不错,挺好喝。"她就在旁边偷笑,那笑容像春天的山杏花,淡淡的,却让人心里一暖。
见面后,单位的人都说我眼光不行。徐师傅打趣道:"老马,听说你对象家里困难,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现在多少姑娘排队等着嫁给你这样的退伍军人呢。"
我只是笑笑,没说啥。心里却想起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透着坚强和倔强。
没过几天,我去纺织厂附近买东西,碰见她推着自行车往家赶。二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她却只穿着单薄的棉袄,脸被冻得通红。车后座上放着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药包。
"你爹病了?"我问。她点点头,眼圈有点红:"今天领了工资,给我爹买点药。家里就靠我一个人,能省就省点。"
说着要走,我赶紧拦住:"这么多东西,我帮你送回去吧。"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辞。推着车子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
她家在城郊的平房区,砖墙泥地,墙角的瓦片都缺了好几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潮乎乎的,墙上的墙纸都翘了边。空气中飘着一股药味,混合着霉味,让人心里发酸。
她爹躺在床上,见到我还强撑着要坐起来。"叔,别动,别动。"我赶紧扶住他。老人家身形消瘦,但眼神很有神,一看就是个倔强的人。
床头柜上摆着个老式红星收音机,正放着《军港之夜》。那收音机表面都磨得发亮了,一看就用了很多年。机身上还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个穿着海军制服的年轻人。
她爹说:"巧云最爱听这歌,说是想起她哥了。"这一说,她眼泪就掉下来了。原来她哥是海军,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我这才明白,为啥她对当兵的人总有种特别的情感。
角落里堆着的纱线团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好意思地说:"下班后接点零活,多少能补贴点家用。"说这话时,她的手上全是纺纱留下的茧子,有些地方都磨出了血痕。
那天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粗糙的双手,还有那双倔强而明亮的眼睛。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墙上的军装照上,恍惚间我又想起了她哥哥的照片。
娘看出我的心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认准了?"我点点头:"娘,她不容易,可她特别坚强。您要是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娘沉默了一会说:"那你可得想清楚,这日子不好过。"我知道娘是心疼我,可有些事,不是用条件就能衡量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经常去她家帮忙。修修漏雨的房顶,补补院子的围墙。慢慢的,我发现她爹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以前是造船厂的技术工人,知道很多机械方面的知识。
每次我去修东西,老人家就躺在床上指导我:"小马啊,这螺丝得这么拧,那个零件得那么装。"虽然动不了,但说起工作来,眼睛里还是会放光。
她爹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坐起来晒太阳了。每次我去,她都会给我泡杯茶,不过再没放过盐。有时候她爹会讲些以前的故事,说起她哥哥时,她就会偷偷抹眼泪。
有天我问她:"第一次见面,为啥要给我咸咖啡啊?"她低着头:"想看看你是不是个实在人,能不能经得起委屈。我爹总说,日子就像咖啡,有苦有甜,但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坚持喝完。"
"那现在觉得我咋样?"我笑着问。她红着脸说:"你比咖啡还苦还咸的事都经历过,这点算啥。在部队那么多年,你都挺过来了。"
结婚那天,李建军专门从外地赶来。他还是那样爱开玩笑:"老马,我这红娘当得够格不?"席间,她笑着给我倒了杯咖啡:"还敢喝吗?"我一口气喝完:"有你在,啥都敢喝!"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三十多年。那台放《军港之夜》的收音机还在,她爹的旧照片还挂在墙上。每每看到这些,就想起那个穿蓝格子布衣裙的姑娘,和那杯改变我一生的咸咖啡。
前几天,我俩散步回来,她突然说:"咱儿子要结婚了,对象家条件不太好,你说咋办?"我握住她的手:"只要人好,啥都不是问题。"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夕阳下,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皱纹。想想这辈子,也就像那杯咸咖啡,看似苦涩,却品出了人生最珍贵的滋味。
其实啊,生活就是这样,有人相守,再苦再咸的日子,也能变得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