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师父迎娶了师娘,师娘也是个出家人,就住在对面山头上。
这个故事我本不知该如何说起,但是这个时节正好在下着雪,于是我便从那场雪说起吧。
……
2007年的第一场雪灾,来的比平时都要早一些。
我早晨起来出门撒尿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山顶探头往下看,整个山涧早已被白雪填埋,一阵风拍过,雪花便成雾,弥漫在整个天地间。
吃完早斋,主持就敲锣打鼓的动员我们赶紧扫雪,不然让这大雪封了路,阻挡进庙请愿的香客,那可就是大罪过。
于是才有了此时此刻,我深陷在那片白皑之里,挥舞着比我个头还高的扫帚的样子,而在我前面拿着铁锹铲雪的死胖子,就是我师弟,他叫桑彪。
突然,桑彪对我大喊:“师兄,快看,有人在上山。”
我踮起脚朝山下望去,只见在白茫茫的山涧里有一群移动的灰点,于是我连忙对远处的师父大喊:“师父,有人在上山!”
师父是近视眼,眯着眼睛看了会,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反正看完就继续埋下头扫雪,一句话也没说。
上山来的是对面尼姑庵的一群尼姑。
领头的是她们师太,师太满脸愤怒,脖子上栓着条紫色的丝巾,丝巾的尾巴在干冷的风里抖动,从我身边路过时我闻到了香味。
师父是个严肃人,见到气势汹汹的师太,连忙放下铁锹,行礼作揖:“阿弥陀佛。”
可是师太睬都没睬他,径直冲向住持,指着他的鼻子就破口大骂,骂他为人下流,不知羞耻。
住持慈悲为怀,在自己的地盘被骂得狗血临头依旧没让我们抄家伙打人,只是面带微笑的听,然后心平气和的问:“不知师太为何辱骂老衲?”
“为何?啊呸!”师太面目狰狞的吐口水,吐完继续冲住持大吼,“我们庵新来一个尼姑,天生对尿素过敏,今天她到溪边挑水时顺便喝了一口溪水,只喝了一口啊!就一头栽进溪里,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你说!你们平时都在上游干了什么?”
听完,住持连忙摆手,呵呵一笑,说:“师太你休要唬我,这世上哪有人对尿素过敏。”
师太目眦欲裂,踮起脚一把拽住住持的衣领,说:“死秃驴,不相信是吧,走,跟我去山下看看!”
“别别别!”住持死命挣扎,“师太,大家都是出家人,讲道理嘛……”
半个时辰之后,在寺里的柴房,师父在灶下烧着水,住持在灶边抽着烟。
住持皱着眉一脸严肃的问:“大伙说说这事到底咋处理吧!”
一阵沉默。
桑彪突然说:“住持,那群婆娘明显是在讹咱们啊,这世界上还真有人对尿素过敏?”
我连忙附和,说:“就是就是,在下游喝一口水就赖上我们上游啦?就算我们真在上游撒尿了,给溪水一冲还能有啥?完全不讲道理嘛!”
住持摇头,一脸痛苦的说:“你们还小,你们不懂,跟对面山上那群女人完全没法讲道理。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们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对面庵里的那群女人集体食物中毒,明明就是她们菜没洗干净农药中毒,硬是赖我们在上游洗衣服使用含磷洗衣粉导致她们磷中毒!”
我看了眼住持,小心翼翼的问:“那结果呢?”
“赔钱啊!”住持狠狠吸了口烟,整个脸都快揪成一朵菊花,说,“半年的香火钱和一年的政府补贴呢!”
“唉……”师父依旧在灶下烧水,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时突然也叹了口气,说,“也不能完全怪她们,她们庵的政府补贴少,弟子又比较多,这大雪封天的,她们要是不讹我们点,眼下这年恐怕就没法过了。”
住持一拍灶台,怒道:“但是她们讹了我们,我们年就能过啦?”
上早课的时候,师父说现在的人都变得特别脆弱,因为他们丢失了信仰。少数保留信仰的人,却不信佛,所以我们缺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我们很孤独。
桑彪问:“师父,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师父说:“就是你现在感受到的感觉。”
桑彪说:“师父,我现在没感受到别的感觉,我就感觉我们很穷……”
师父:“……”
桑彪的感觉没有错,我们确实很穷。
住持说女人是老虎,我们是出家人,出家人面对老虎时应该心怀慈悲。所以在老虎讹我们的时候,方丈挣扎几下就妥协了,先道歉后赔钱,最后还写了个保证书按上手印。
没有按手印之前,我和桑彪隔三差五还有肉吃,按过手印之后,吃饭连个菜都没有了,只有一罐盐。
住持说吃不下就蘸点盐,咸咸就好了。
就这样咸了一个多星期,一直咸到雪道开辟出来。
雪道开辟出来的那个傍晚,屋外大雪纷飞,灰蒙蒙的天空下,师父领回一个西装革履的光头,光头虚胖,态度和善,看见我和桑彪,便使劲的微笑打招呼。
光头一直被师父领到住持的禅房,在禅房外我们被拦住,师父指了指柴房,说:“你们俩快去烧锅开水。”
可是水还没烧开,光头就下山了,师父来到柴房往锅里撒了把米,说:“煮粥。”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埋头喝粥。我们现在吃饭连头都不用抬了,因为那罐盐也已被舔光。
师父突然对住持说:“师兄,真准备收了那个进修生?”
住持舔舔嘴唇,说:“不想收,但他给的进修费很多呀。”
“那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住持慢悠悠的放下碗筷,没有急着回答师父的问题,倒是先打量了会桑彪,然后看着我问:“桑德,想不想吃肉啊?”
桑彪被吓得一哆嗦,连忙大声哀求,说:“住持,我的肉不能吃!”
第二天早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单眼皮的少年便迎着风雪踏进庙门。
见人便笑,笑容单纯,师父将它领到住持面前,他便“扑通”一声干脆的跪下,磕了个响头。
住持面无表情的看看他,缓缓的说:“施主莫急,行如此大礼之前,还得看看你我是否有缘。”
少年呵呵一笑,再次磕出一个响头,说:“您看,您尽管看。”
于是方丈悄悄从枕头里掏出一把决明子伸到少年面前,说:“施主,你能否看出我手里握的是五谷中的哪一谷?”
“五谷?”少年先是一愣,接着眉头紧皱,看了许久,最后犹豫的说,“这是小麦?”
住持摇摇头,说:“施主,这不是小麦,看来你我无缘。”
“啊?”少年显然慌了,不知所措的说,“别,别啊,师父,昨晚,我爸不是给钱……”
“钱……钱什么钱!”住持连忙一挥手,示意他住嘴,继续说,“阿弥陀佛,施主莫慌,你我虽无缘,但我细瞅发现你跟我师弟还是挺有缘的,不如你拜到他的门下吧。”
师父正在闭眼敲木鱼,突然手一抖,说:“师兄,怎么又是我,我已经有两徒弟了!”
住持呵呵一笑,说:“阿弥陀佛……”
就这样,师父又多了个徒弟,在给少年剃发的时候,师父心不在焉,刀片一不小心在他头顶上划了道口子,干咳一声,师父不好意思的说:“疼吗?”
少年摇摇头,说:“不疼,就冷。”
师父没说话,继续剃头,不一会,一颗血珠顺着他头顶往下滚,少年伸手想去摸,说:“什么东西,好痒。”
师父连忙抹掉血珠,一把按住少年的手,说:“没事,蚂蚁。”
少年比我大十岁,剃完头,行完拜师大礼后正式拜入师父门下,师父赐名:桑失。
寓意为:失去的就让它失去,不要再苦苦执着了。
桑失的到来,不仅给我们带来了钱,还给我们带来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花,是眼花缭乱的花。他和我们熟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跟我们合影,然后上传到朋友圈。
他的手机里有很多美女的照片,他自豪的打开相册让我们随便看,我指着一个长头发的美女说:“这是谁?”
他拍拍胸自豪的说:“我女朋友!”
我又挑了张短头发的美女说:“这又是谁?”
他说:“我前女友。”
“这张呢?”
“还是我前女友。”
“那这张呢?”
“我同学的女朋友。”
我问:“你手机里干嘛要存你同学女朋友的照片?”
桑失尴尬一笑,做出一个猥琐的表情,说:“这个你就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