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益阳农村，父母生下我们姐弟三个，我是家里的老幺，从小也一直受两个姐姐的呵护，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我慢慢长大，父母就开始“压着”我好好上学，还说希望我能有点出息，要是将来能考个中专，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可惜，我从小到大的成绩就不是很好，到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父母当年那个“梦想”就几乎破灭。算是认命吧，反倒开始在我面前灌输一些“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的理念。

我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有道理的，他自己就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泥水匠，全乡很多人家要起房子的时候，总会先来请他去当师傅。

因为父亲不但是泥水匠还能做木匠，几乎所有建房子的事情都能“操整心”，这才奠定他在乡亲们中的口碑。

不出意料，我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然后就跟着父亲做起了泥水匠。既有父传子教的“家学渊源”，也有我多少也读了初中的缘故，虽然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却也很快挣下了一些名望。

和父亲比起来我更年轻，上过初中的我，多少也懂得点物理方面的知识。在建房子的时候，也就会很自然地给东家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议，事后经过验证，发现我说的都很符合科学道理。

再加上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年轻，年轻的本钱就是不怕累。在给东家做事干活时，我既不会偷工减料，更不会藏拙偷懒。

别人吃过午饭多少要休息一阵，有时候还会和人打一阵牌。我则吃过午饭就会去工地上转转，随手收拾一下工地上的用具，检查一下上午的进展，偶尔也会发现一些遗漏，就能得到及时的改正。

哪个建房子的人，不希望自己请的匠人师傅体心如意给自己干活？虽然老话说得好，那叫“请师师为主”，毕竟还是一种雇佣关系。

而我的这些不大起眼的细节，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就那么三五年里，我就接过了父亲的“班”，成了我们当地首屈一指的泥水匠。

时间来到91年，这时候的我已经22岁，从初中毕业之后到如今，先后经历了跟着父亲当学徒、然后是自己单干逐步打开局面。

虽然在建房子的人眼里，我还只是个年轻人，却已经有了不错的口碑，别人对我的称呼，基本也都是“黄师傅”了。

91年的双抢过后，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双抢过后一周，就是那些准备建房子的人动工的最佳时机，而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个不认识的人，是个四十多岁出头的中年大叔，身上穿的衣服比较破旧，从言行举止来看，一看就是个干农活的里手。

来人自称李宝林，李家湾的人，专门来请我去给他建房子的。

李家湾离我们也就三四里路，李宝林知道我的名气也很正常。

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也曾在他们村里干过活，说起来什么冬伯南叔的，宝林大叔说得很客气，说是仰慕你的手艺，专门来请去建房子的。

我是做手艺的人，自然不会推脱这样的约请，便请他坐下喝茶，一边询问他的建房计划。无非就是建个什么样的房子、建房的规模，以及如今的准备情况。

宝林叔说话很实在，看得出来，他平常就是个老实不浮夸的人。他很憨厚对告诉我，自己家里并不宽裕，只是两个儿子都大了，再不给他们起几间房子，到时候只怕连媳妇都娶不到。

其实这也是我们当地那时候建房子最常见的理由，大多数父母，都会在儿子十八九岁的时候建新房。就像我自己也一样，89年父亲就建了新房，只等我有机会娶妻成家了。

宝林叔还告诉我，自己手里其实没有几个钱，红砖和石灰是自己父子三个烧制的，就连瓦片也烧了不少。

听说他还自己烧了瓦，我便好心提醒他说：现在都流行建平顶房了，也就是用水泥钢筋倒制楼面，那样不但能够建两层甚至更多，楼顶还能晒稻谷什么的。

宝林叔憨厚地说道：最开始我也想建平顶房的，只是手里的钱不多，就想着先退一步，将来有钱了再翻新。

看得出来，宝林叔是个“脚踩实地”的人，自己有多少家底做多少事，不想欠别人的账。

其实像宝林叔这样的东家，一般的泥水匠会不大喜欢，他们宁愿挑剔一下，因为东家条件太差的话，自己的工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也不确定呢。

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宝林叔的约请，原因也很简单，他说得很诚实，在他身上，我也依稀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影。

宝林叔准备很充分，已经请了人看了黄道吉日开工，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一大早就骑着单车去了他家。

吃过早饭，就带着宝林叔和他家人，以及请来“当参谋”的几个亲友动手放样了。

到了宝林叔家才知道，他真的没有说假话，家里的条件不是一般的一般。家里五六口人住在两间旧房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女儿都20岁了，如果现在还不建新房，他儿子还真的不好娶老婆。

就这样，宝林叔家的新房顺利动工，也按部就班地建了起来，我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几乎是全身心都扑在他家的工地上。

眼见得一楼的墙垛都砌好了，按照宝林叔的计划，稍微稳固两三天就上房梁，然后就是盖瓦面了。

这时候，我再次提醒他，是不是在考虑考虑，到底是建平顶房还是盖瓦面，现在决定还来得及，要是真的盖了瓦面，可能几年后就得翻新重来了。

这段时间来，我几乎每天都在他们家，和宝林叔的儿女们也都混熟了。

他的两个儿子其实很想建混凝土楼顶，只是也知道自己的 家底，不敢坚持而已。如今我这个外人再次说出来，他们就更加有点动摇了。

他们两兄弟都在迟疑，眼睛却一直朝宝林叔看，心里当然是希望父亲同意建平顶房，只是又有太多的顾虑不敢开口。

这事后，宝林叔的女儿小燕却站了出来：我看就按照黄大哥的意见，虽然家里现在没钱，但要是建个不上不下的，将来可能翻到要花更多钱。

我不由得对小燕高看了一眼，这么久来，虽然大家都熟悉了，可到底是男女有别，我们真正的交流并不多。如今一个女孩子能主动出来说话，眼光显然在她们家首屈一指了。

我便顺着小燕的口气说起来，主要就是估算一下如果建平顶房需要增加的开支，无非就是几吨水泥，一千多斤钢筋而已。

按照当时的市价，钢筋一元钱一斤，水泥也就一百八十块一顿，大概还不到两千块钱。

见我把数目都摆在台面上，宝林叔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对坐在桌子周围的儿女说道：

小黄师傅说得很清楚了，其实我也知道，现在都流行建平顶房了，但家里实在没有多少现金啊。其他不说，钢筋水泥都得花现金才能买回来，那可是两千块钱啊。

我们虽然可以想办法筹集到这些钱，可房子建起来之后的事也不能不考虑啊。

两个儿子听说父亲松了口，赶紧趁热打铁地说起来：走一步算一步，先把房子建起来再说。就算到时候没米下锅，那也是另外的事，活人不会饿死，想想办法总能过去的。

女儿小燕也是这个说法，既然三个子女都统一了口径，宝林叔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他们家的房子就按照平顶房的规模进展下去，我当即也帮他们按照面积计算出要购买的材料。

中途停了三五天，宝林叔又来了我家，告诉我钢筋水泥都买回来了，只等我去做好钢筋就能倒楼面了。

材料齐全了，人工更是不在话下，不到一个星期，宝林叔家的房子终于建好了。一层五间的红砖混凝土平顶房，经过一段时间保养才能拆模，至于装修的事，那可得年后才能继续了。

我几乎在他们家忙活了大半年，直到年底才回家。最后收工的晚上，宝林叔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小黄师傅，麻烦了你大半年，原本准备的工钱也花掉了，实在不好意思，只能欠你的过年了。

这也是我原先答应的，为了“怂恿”他别走弯路一次性建好房子，我答应今年可以不结算工资。

宝林叔的话虽然是客套，但我一点意见也没有，最后，接过他给的一百块钱回家了。

过完年刚出节，我们当地是元宵节后开工的，正月十六他们家就来人请我。

来的还是小燕，她很抱歉地对我说，他父亲不敢来，去年没有结清工资，实在没有面子来说话。但大哥正月初说了一门亲事，时间不等人，她就自告奋勇前来请我。

其实不管是谁来请我，我都会去的，更何况还是小燕这个漂亮姑娘呢？子曰食色性也，美女出面说话，效果更不一样啊。

于是，接下来又是连续两个月，总算把宝林叔的房子粉刷完毕。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奢华的装修，无非就是用点石灰纸浆粉白一下，地面用点水泥硬化而已。

总算是功成圆满，最后收工的晚餐，宝林叔一家对我是千恩万谢。

说什么多亏你的帮手才能顺利建好房子，这房子可是个好兆头，主体刚完工就有儿媳妇进门，这一切都是你小黄师傅的功德。

我也客套了一番，气氛是非常融洽，可谓是宾主尽欢。

一转眼又过去了半年多，眼见得到了中秋前后，我们当地正是收晚稻的季节。

我家也种了地，脚踩的打稻机实在太辛苦，就琢磨着买台柴油机当动力。想着宝林叔家的工资还没结清，于是便去了李家湾。

还没进屋就看到宝林叔家的新屋到处贴着对联，显然是刚办过喜事不久，我在门口喊了一声，宝林叔就从屋里出来，一见我就打声招呼进屋。

还没等坐下，宝林叔就很抱歉地对我说：小黄师傅，直到欠了你的工钱一年了，可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这家里的事是接二连三，去年建了房子，今年大儿子娶了老婆，也还是借的钱。如今老二又在说亲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听了也是无语，不过心里还是替他高兴，毕竟比起他儿子结婚成家来说，我那点工钱还真不能算天大的事。

于是我也只好说谎了，说自己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而已，并不是特意来要账的。

我和宝林叔在聊天的时候，他两个儿子还真的不见人影，倒是小燕很快就端了茶水过来，还文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偶尔附和着她父亲说点抱歉的话。

我也随意聊着，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要收晚稻的事上，还说自己准备买台柴油机，那样收稻谷的时候就能轻松点。

这原本就是我的打算，宝林叔听了却若有所思，稍微沉默了一阵对我说：

小黄师傅，我们欠你的钱暂时没得给，但真的不是有钱不还。这样吧，现在正是收晚稻的时候，我让我两个儿子去给你收谷子，算是弥补一点心里的歉意。

起赶紧拦着他，让人家去给我干活那算什么？然后就瞎扯了几句离开回家了。

可第二天一大早，小燕竟然骑着单车到了我家。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小燕主动解释说：

两个哥哥都去丈母娘家没有回来，父亲昨天说了派人帮你收稻谷的，就只能派我来了。

我其实并不大想让她一个姑娘家做重活，但架不住小燕说，来都来了，总得让你见识见识女孩家也顶半边天的。

于是，我就带着小燕去了地里收稻谷了，。还别说，真的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前和父亲一起干活时，总是想着怎么偷个懒，如今和小燕在一起，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而小燕也表现得大方得体，看我“不知疲倦”地踩着打稻机，还主动劝我别那么拼，可别累坏了。

收晚稻可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我和小燕在地里干活，自然瞒不过旁边田里的乡亲们，看着我们孤男寡女的，便有人打趣说：小关你可真狠心，竟然让还没过门的老婆来干粗活……

这番话说得我们面红耳赤，但我偷偷打量一下燕子，发现她竟然没有生气的迹象，心里也就暗暗窃喜着。

一天下来，我早早吃完饭，因为还得送小燕回家去，我可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抹黑回家。

把她送到家后，原本以为就这样告一段落，想要有所进展还得再找契机。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小燕竟然又出现在我家门口。

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我们恋爱了，年底就把她娶进了门。

很多年以后，我偶尔还会和妻子开玩笑说：当年岳父大人欠我的工钱不给，而你，就是他“赔”给我还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