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被水流过的土地

没有不被商业塑造的城

把青山还给青山。从前的“白云深处有人家”，是一种诗意，为何今天却变了另一副模样？

——吾球商业地理

作者|王千马

文章转载自吾球商业地理

【南部山区，济南人的后花园，也是济南假日经济的重要载体|来自网络】

今天的济南，是著名的天下泉城。“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杜甫的一首赞歌，折射出它的受宠程度。不过，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比如民国时期的韩复渠，他在主政山东期间，就将自己的别墅修到了远离主城区之地。

一处在著名的灵岩寺内，原为方丈院，后改为韩院，但因为在寺庙，整体上不奇不巧不特，无奢侈豪华之处。

相比而言，韩复渠修建的龙洞别墅则韵味独特。在日本朝日新闻社刊发的一篇《韩复榘山庄》的通讯中，可以看出为二层小楼，中西式样结合，此外，入口很有特点，为半圆形，二层有半圆形阳台，上有棚盖。

只是，比起灵岩寺的香火旺盛，这边的别墅孤零零的，周围别无其它建筑。在冬天北方独有的黑山白雪之中，让人生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古典意境。不过，韩复渠应该很钟爱这个地方。

【韩复渠的别墅，今已不存|来自网络】

一者是这里的风景优雅，济南八景之一的“锦屏春晓”就位于此处。根据“天下泉城”的描述，宋代时，这里就已成为游览胜地，有“历城第一胜景”之称。清代著名学者孙星衍咏诗赞曰“我游龙洞惊奇绝，画不成图口难说”的诗句；二者它离济南老城，足足有近百里之地，某种意义上，远离政坛是非之地，可作休憩心灵的妙处。

所以，哪怕在交通不便的旧时，舟车劳顿，进山一次不容易，韩复渠也愿意跑到这里置业。

除此之外，韩复渠还有一处别墅，在今天的袁洪峪度假村。院中2号楼楼前的黑松和核桃树，据称就是韩复榘和其秘书昔时亲手所栽。它和龙洞的别墅风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共处于济南的南部山区。

【南部山区在济南的大致位置。广义上，泰山山脉的北侧余脉因处济南之南，都是南部山区|来自截图】

南部山区算不上一个正式的地理名词，在我上个世纪末于济南读书时，还很少有人提到它。

相比较而言，我更熟悉的是浆水泉、仲宫这些地方。大学入学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就是在浆水泉进行的。而仲宫，也曾有小师妹陪着看过梨花。大学毕业的十周年聚会，选择的也是比龙洞更远一些的红叶谷。从市中心出发，车行一小时才能到达。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到时令，红叶未曾漫山遍染。但站在山间的七级浮屠之上，看山色如画，世界静好。只可惜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它们都是南部山区的组成的一份子。

换句话说，我们只知道身边有这样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却不知道盛纳它们的巨大容器。

【大美红叶谷|来自网络】

南部山区听上去感觉很遥远，但事实上，就近在济南的身边。大四那年，去往《大众日报》（简称大报）社下面的子报实习。那个时候，大报还在经十路上。每次骑车经山大路南行，到经十路前便是一个十足的大坡，仗着年轻体力好，提起一口气才能冲上。现在回过头想想，尽管济南的北边有黄河穿过，但它有一大部分也是建立在山上，也算是“山城”。

这种特殊地形的由来，自然和济南南边的泰山有关。泰山主峰自今天的泰安一路往北，有文章形容它是，如巨马北跃，绵延不绝，一二百里全是山区。今天走京沪高铁和京沪高速，能直接感受到它的辽阔。尽管到了济南，这种山势已是强弩之末，但它足够让济南平地起群山。

今天的济南，除了“南门口”边上的浆水泉、龙洞、红叶谷等地，还有各色名山，其中就包括被誉为“省城后花园”的跑马岭，以及市区中的千佛山——这个古称历山，因传说舜曾在此处耕田又称舜山、舜耕山之地，正是泰山的余脉。隋开皇年间（581年-600年），因佛教盛行，随山势雕刻了数千佛像，故有今称。

站在千佛山北望，如果没有高楼遮挡，还可见卧牛山、华山、鹊山、标山、凤凰山、北马鞍山、粟山、匡山、药山等九座孤立的山头，它们共同构成了济南的“齐烟九点”。其中，华山是春秋时代的古战场，齐晋“鞍之战”即发生于此。而鹊山则是济南唯一位于黄河之北的山，曾经是跨越黄河古渡口——泺口之滨唯一的北岸景观——元代画家赵孟頫的一幅《鹊华秋色图》让它们的名字传阅千年。

【山在城里，城在山中|摄自钟福生】

所以，当今天我们重新一颗颗捡起这些珍珠，不免便发现，如果说济南的春色三分，那么一分泉水，二分山色。水让这个北方之城有了灵气，添了变化多姿与娇柔旖旎，而山则让济南成就了自己的浑厚与大气。

所以，比起今天和济南一直“明争暗斗”的青岛，济南在人文上自有十足的底气。

也大体上因为南高北低，加上地底下多是一些可溶性石灰岩，经过多次构造运动和长期溶蚀，形成大量地下溶沟、溶孔、溶洞和地下暗河。等到地表水渗入地下之后，它们便沿着这些通道由南而北潜流，穿城而过。但是这股自由奔放的力量很快便撞上了“北墙”。在济南的城北，多为燕山期辉长岩——闪长岩侵入体，岩质坚硬，为不透水岩层。所以一方想奔跑，一方又不想放手，最后在济南市区多个存在着裂缝的角落，于无声处听惊雷，喷涌而出，最后蔚然大观。

至今，济南有泉池数百，包括趵突泉、黑虎泉在内名泉七十有二。

所以，我今天特别能理解济南掀起的南部山区大拆违运动。作为济南市重要的生态和水源涵养区（有济南两大“水缸”卧虎山水库、锦绣川水库）、济南泉域地下水的主要补给来源（每年为济南泉域补充岩溶地下水2亿立方米），我们需要保护它的生态。毕竟，相比较南部山区各处秀丽的景点，泉水才是济南最广为人知的金字招牌，我们不能砸了这块招牌。

事实上，济南曾经也差点砸了这块金字招牌。毕竟，城市要想发展，主政者大多会选择大破大建。很多时候，高楼成为了衡量一个城市繁华的标志。某种意义上，正是泺源大街的横空出世，以及泉城广场的修建，让济南在新世纪开始之后渐渐有了都市的感觉。大报也因此有了新家，搬到了泺源大街与历山路的交口。当年在新报社工作，有点鸟枪换炮的感觉。不过，也据说是因为像银座大厦这样的高楼的新建，让一街之隔的趵突泉的泉脉受损。在我于2001年离开济南投奔杭州之前的夏天，关于趵突泉无法喷涌的焦虑笼罩了整个济南，报社的同事也整天盯着泉水的水位，就像盯着家中婴儿的屁股，拉了嫌臭，不拉更烦。

【济南名泉趵突泉|来自网络】

根本让人想象不到，也就是几十年前，济南还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它们汇聚到一起，成就了大明湖，因此济南故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誉，刘鹗遂在自己的《老残游记》中赞，“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无疑，这种惨痛的经历教训了济南。近年来，在修建地铁上，济南也是小心谨慎，再三论证，尽量避开对泉脉的干扰，直到前两年才开始通车运营。所以，有人说，这个国家有两座城市不太好修建地铁，一个是西安，因为不敢挖，一挖就是古迹，还有一个就是济南，因为不好建。

如果说保泉的困境，让济南不得不拿起手术刀，那么，“青山绿水也是金山银山”这一理念的推出，更让我们理解生态对一个城市发展的意义。

事实上，近些年来，全国上下一片“拆违”声，像大理对洱海的保护治理，连天后王菲和赵薇都没有保住自己的海景别墅；日后，西安秦岭的大量违规别墅也逐步被拆除，其中就包括一栋最大违规“超级别墅”……也就在济南南部山区拆违之前，恒大屋漏再遇连阴雨——曾一度让它们骄傲的海南海花岛项目，也面临着39栋违建被勒令拆除的一纸通知。

【海花岛也要拆违|来自网络】

这种场景我们也曾在《人民的名义》中看到，是否拆除湖上美食城居然成了省委书记沙瑞金和副书记高育良的博弈点。坚持拆除的沙瑞金无疑更代表了国家的意志。

只是，和秦岭拆违、海花岛被重新修复获得大量点赞相比，济南的“雷厉风行”却在各种争论下显得有些尴尬。

原因无它。

和当年的韩复渠于南部山区带头修建别墅一样，今天的违建问题，既是历史遗留问题，也是现实问题。

首先，这和济南城市的格局有关。今天的济南，由于南高北低，三面环山北边又是黄河，不是盆地，却甚是封闭！只能东西发展！所以我们看到，济南重要的高铁枢纽站放在了城西，与此同时，济南近年来拼命东扩，甚至崛起了东部新城，与章丘对接！

和逼仄的城市相比，作为人口大省山东的省会，济南这几年来人口增速较为强劲，七普中荣升为特大城市，而城区更有588万的人口，这让济南有点不堪重负！

所以，有文章便发问，如果你在济南，谁不想在离城不远且风景秀美的地方，给自己、给家人置办一处别墅，休憩放松呢？这也是南部山区最近几年违建屡禁不绝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在我看来，也许更重要的原因藏在济南的发展路径背后！不得不承认，尽管济南名垂中外，但是在经济发展中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路径，比起南方，创新意识有所欠缺，与此同时，在新旧动能转换上还处于刚开花而未结果的初期，所以在整个中国呈现出强省弱省会的格局，甚至在国家中心的争夺中，不仅要面临省内青岛的挑战，而且还得接受省外郑州的先人一步！所以，济南在很长时间内，将自身的发展和房地产紧密捆绑！

2016年，中国房地产报记者通过统计全国31省市（区、直辖市）上半年房地产投资占固定资产投资的比重后发现，固定资产投资中对于地产投资依赖度排名前十的省市分别是：上海、北京、海南、广东、辽宁、重庆、浙江、贵州、福建、江苏。其中上海、北京、海南三地的房地产投资占固定资产的比重均高达50%以上。

虽然整个山东还算可以，但是，通过统计全国30个主要城市房地产投资依赖度就发现，固定资产投资对地产投资依赖最严重的前十名城市分别是：上海、北京、中山、济南、深圳、珠海、佛山、苏州、西安、惠州；而GDP对地产投资最为依赖的前十大城市分别是：贵阳、福州、西安、郑州、珠海、济南、合肥、廊坊(24.04%)、厦门、武汉。

对房地产投资依赖症最严重“两榜题名”的城市分别是：西安、珠海、济南。

【济南尤需要摆脱房地产依赖|来自截图】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南部山区之所以“违建成风”，也和济南对房地产的依赖有关，作为稀缺资源，在南部山区发展房地产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明！

有当地的老师就告诉我，也正因为为了经济发展，和在招商引资的压力下开了很多口子，就连开发商中，也出现了官方的文旅集团的身影……导致了这些在现在看来不应该建的建筑，不少是有规划有手续的，在某种意义上算不上违建！

这也给今天的拆违带来了很大一个悖论！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样悖论，关系着执政者的公信力！我们不能因为政策在制定上的失误，到最后把板子打到了最底层的民众身上。即使真的非拆不可，也需要考虑给予合理的补偿。

在再次打响泉城保卫战的同时，我们还需要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兼顾发展与公平的问题！

周天勇教授曾就拆违写过一系列的文章，其中一篇《“一刀切”拆违造成了多大的经济社会损失？》就直指，“中央近几年，特别是2019年要求稳就业和稳经济，强调群众利益高于一切。对个别别墅和大棚问题的处理，是个事个办，并没有要求有关部门和地方将拆违极端化和扩大化。而‘一刀切’、扩大化的拆违，造成了创业、中小企业、就业、收入、GDP、居民财产、固体垃圾污染等各方面的损失，也给社会稳定带来了不安宁的因素。”作为东北财经大学经济研究中心主任,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院原副院长，周天勇的意见也不无道理。违建是浪费，但一刀切的拆违，同样也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说不准还会造成更大的环境污染。这也是我最为担心的地方。

事实上，西方也有很多房子也建在山海湖边，我并非认为它们的生活方式完全可以移植到我们这里，但是可以学习它们是如何处理好环境和人文之间的关系。

另外，我们也注意到，济南南部山区拆违过程中，首当其冲被拆除的天井院子，是天井峪科技康养小镇的民宿项目。换句话说，尽管我们也很痛恨有些违建仗着后台而肆意乱为之外，但也得承认，有些项目的建设，也给一些村子带来了重要收益的机会。也许，我们在拆违的时候，也应该想想，该如何解决南部山区的十几万老百姓的生存和发展问题。

所以，今天的济南，尽管有些雷厉风行，也有些尴尬，但这样的困境也不失其意义，那就是教育我们，要努力从城市旧有的发展路径和思维观念中走出来，靠发展实体、依赖生态，来提升城市的形象，和能级。这也属于济南最重要的新旧动能转换之一：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里的同时，将经济发展和青山绿水更好地结合。这是这个城市必然的选择。

违建韩氏已不在，前度游客今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