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只是被安排当做童养媳,我与穆钦之间就像天堑。门不当户不对的人,永远都不会站在同一平地。
但是,我并不想再去接受一个被安排的结果。去走走别的路,就算跌入泥泞,也是自己选的路,不后悔。悬崖边的野百合也会开出独特芬芳。
正文:
1
我是江南盐城县长家的庶女。
丫鬟偷偷告诉我,我是我爹从外面抱回来的,抱回来就五岁了,而后养在不受宠的三姨娘院里。
姨娘自己也有个女儿,我唤她三妹。但是姨娘却没有厚此薄彼,也照样把我当亲身女儿对待,她说我们都是苦命的女人,能够活着已是很好。
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过了几年。
只是因为渣爹偶遇街上一位买豆花的美娘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家的三姨娘。最近便又频频来了三姨娘的院子里。
大夫人一直都善妒,她找了个借口诬陷姨娘与小厮私通,毁她清白,在我和三妹面前,把姨娘活活打死了。
眼睁睁看着人在我面前没了,我和三妹差点吓死,抱在一起,震撼得两天两夜不敢睡,只好谨小慎微地活着。
好不容易活到及笄之年,大夫人又看我不惯。
说我长得实在狐媚子,把她的侄儿迷得五迷三道。
正值定远候世子病危。定远侯和夫人带着世子来到江南的庄园过冬养病,听说已经不大好了。
大夫人跟我爹爹说我命格硬,建议送我去当童养媳笼络定远侯。
我爹找我谈话,我同意了他这个卖女求荣的决定,只是要求他要好好待我三妹锦时,切切不可随意发卖了她,爹爹同意了。
临行前,爹对我说:“锦之,定远侯府曾对我们有恩,你此去定远侯府,是搭上了你的姻缘,你的付出,爹爹不会忘记的。”
我内心疯狂骂他,是对你有恩吧!死男人,自己不行就卖女儿。
我把自己拾掇了,交代好了哭哭啼啼的三妹,就跟着定远侯夫人上了马车。
定远侯夫人轻轻拢着我,道:“锦之,委屈你了,我儿穆钦虽然身子骨不大好,可脾气是极好的,你放心,我们不会欺负你的。”
我才稍稍放下心,这定远侯夫人是个面善的,起码过去有吃有穿,总比跟着那个便宜爹和恶毒夫人强了。
2
到了定远侯府下的庄园,我看到了那个在病榻上的白衣公子。他身着青绿寝衣,唇色些许泛白,在病榻上咳嗽不止,却掩不住他的俊美轮廓。
那时我没见过多少男人,只觉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他虽瘦骨嶙峋,却眉目清秀,宛如山水画中走出的仙人,透出一股清冷脱俗的气质。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苏锦之。
他神情落寞:“是我耽误了你,我母亲糊涂,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其实,我撑不了多久了,你放心,等我过世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身。”
定远侯夫人在一旁听了,偷偷抹泪。
穆钦已经病重一年半不见好了,并且愈发虚弱不见好。大夫说他求生意识不强。
我见夫人哭泣,便安慰道:“世子,年年我去礼佛抽签,每每抽的可是上上签,我一直在想这好签用的是哪个地方,没曾想,是在您这儿呢,相信您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定远侯夫人抹了抹眼角泪珠,看着我,一脸感激。
穆钦却勉强对我扯出一副笑容:“也许吧......我却总觉得活得没劲。”
自我来了以后,我便接手了他的丫鬟职责。
吃喝均由我负责,夫人也完全相信我,想必她们本来也已经不抱希望了。
我每日紧哄慢哄,督促他喝药,周内轮换炖花椒雪梨和烤橙子,并且每日必央求他喝一碗陈皮甘草水。
这个水除了润肺止咳化痰,还特别健脾开胃,因此我在食物上也劳心费力地准备着。
慢慢地,他从只吃几口粥,到吃半碗面条,而后甚至能吃一碗米饭了。
他的身体竟真有了好转的迹象。
等到春天满庄园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定远侯夫人喜极而泣,她笑着说:“我们锦之真真是福星,等钦儿身体好后,咱就回京都,我便如当初般,说到做到,让你们成婚。”
听了这话,我瞬间满脸发红,扭捏地跑开了。
世子喜静,卧病时候,天天便是看书、写字。
我学会了给他研墨,他问我会不会认字。
我嗫喏道:“只识得一二十个,还是我姨娘特地教我的,因为笔墨纸砚太贵了。”
他默默看我,眼中晦暗不明。
他问我,想不想学写字。
我颇带几分犹疑地问:“我可以学吗?”
他微微笑,令人仿若冰雪初融。他道:“当然可以,你得学的东西多着呢,来,我先教你认字。”
他先拿出一本《千字文》一字一句教会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记性好,学得很快,大半个月下来已经认了整整一本书的字,他惊讶地夸赞我天赋极其好。
然后他教我写字。
3
他教我写了我的名字,他写的楷体清秀娟丽,纸上大大的“苏锦之”三字。
我捧起那张宣纸看了又看,“世子,那您的名字呢?怎么写?”
他笑了笑,在“苏锦之”的旁边,写了了“穆钦”二个字。
而后我单独把这张宣纸,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眨眼已到夏天,世子身体已经大好了。
世子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读书,而我也陪伴着他,整整抄了几本书,他给我的书都很杂,有《心经》《老子》《论语》《幼学须知》。
他夸我聪慧,笔力尚可,还说我学习的速度很快,又给我一本《增广贤文》。
我总是很勤奋地去学着,努力想着能够跟他有点共同语言,甚至于妄想能够跟他站在一起。
这日,穆钦又说想吃肥肠卤蛋面了,于是我又早早便去集市买最新鲜回来处理,顾不上那些骚臭味道,马上就在厨房清洗起来,只要他喜欢吃我多辛苦都没关系。
他嘴巴挑剔,我每每都是精心琢磨每道吃食,不会就跟着厨娘学,还去到处请教,倒把他的胃口养刁了。
赶在中午,我端了碗香喷扑鼻的面条,剥好青提子,还做了点当季的荷花酥,端着饭食正走到门口。
里面传来夫人和穆钦的声音。
夫人拔高了声音:“你堂堂定远侯单传世子,家里的爵位早就是你了,你费那些心思去读那书干嘛,还要把自己身体拖垮吗?”
穆钦急急辩解:“棠儿给我来信了,她祖母之前生病,她尽兴照顾并不知晓我病情,她现在关心我,问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夫人轻笑着:“你以为母亲不知道你的心思吗,儿阿,患难看真情,如果她真的有意,就不会在你病重一年半的时候里,居然不闻不问。人家早以为你活不过去年的冬季了。你这堪堪是猪脑子!被猪油蒙了眼,看不到眼前的明珠。”
屋里静默了许久......
我默默退了几步,发出响声,推门走了进去:“世子,您该吃饭了。”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父亲靠着定远侯爷的推荐官升知府,家里的大夫人天天问我侯府何时娶我。
我每次都一言不发,只是把夫人给我的赏钱偷偷都给了三妹锦时,让她自己存起来。
初秋时分,穆钦气色红润起来,大夫上门来诊治,说世子身体已经大好了。
定远侯和夫人激动万分,夫人还拉着我的手连连感谢:“不能辜负了锦之这些日子对钦儿的悉心照顾,这可是有锦之的一份功劳。”
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在云端,没有踏实感。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做着丫鬟的事,妻不妻,妾不妾,有时候看着下人的眼光,真是难受得千刀万剐的感觉。
真不如自己拿本书安静看着舒服。
穆钦着急忙慌地天天催着要回京城过年。
侯爷和夫人都宠他,便依着他,我们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启程回了京都过年。
回京都前,我回家找了一趟三妹,跟她约定了镇上的一个送信驿站,约定每月初一写信互通。
我想,也许回了京都,就会有个结果了吧。
4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看着外面的世界那些新奇的一切事物,终于明白,阅历对于女子有多重要。
世家贵女们总是如同明珠般自信耀眼,言之有物,沉稳大方,而这些东西,莫不是都用钱财、地位、权利堆砌而来。
而孤苦无依的底层女子,连基本的活着尊严都不容易,还要努力攀爬多久才能与她们站在一处。这样的女子,少之又少。
回了京都,穆钦读书愈发认真,说要准备明年的春闱,我听说他之前生病前,已经中了解元。
我也深知,他才华横溢,家世显赫,必然也会是前途光明。
我每日亲力亲为,卯时就起床为他打理好一切杂务,陪他温习功课到了到亥时。
直到,侯爷寿辰那日,名流云集,各家夫人携贵女来访,女眷们齐聚百花厅。
我看到了女主角,是骁勇大将军府的嫡女谢棠。
将军家的夫人带她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都若有似无地看向我。
她身着轻粉华衣,淡裹柔软腰肢,明眸皓齿,白皙秀丽,恰到好处的从容自信,就像是一株粉粉嫩嫩盛开的桃花,一出现就把人比了下去。
我的自卑从脚底慢慢席卷上来,仿佛藤蔓一样将我整个人缠起来,一颗心仿佛就那样摔到地上碎了,我输了。
夫人亲自扶起她,熟练地与她们攀谈近况。
周围渐渐有些许讨论声传了出来。
“这次定远侯从江南回府,我看世子身体都已大好了呢。听说他病重时候,是个县令的庶女在照顾他?我看着这个庶女确实是个眉眼精致的美人呢。”
“依我看呐,找了就纳为妾室,这正室啊,还是得门当户对才是。”
“你说的有理,那小地方来的庶女哪能比得上我们京都的第一才女,山鸡哪会变凤凰。”
我有点承受不住,踉跄得站不住。
夫人看到了,立马拉了我的手过去,向众人介绍:“这是来自江南的苏锦之,这孩子是有福气的,让钦儿病都好起来,是我侯府的大恩人呢!”
夫人的话让堂中倏地一静,我感激地看着她一眼,
谢棠笑的很勉强,冷冷地看着我,再也没有搭话。
我陪着夫人应酬,她忽然提醒我去看看世子在干嘛。
我仔细一看,谢棠已经不在花厅里面。
我往世子的书房走去,走到书房门口不远处的梅花树下,就听见了书房里面传来了谢棠与穆钦的互诉衷肠。
她在哭着她的委屈,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哄着她。
我静静地站在树下,默默地听着他们浓情蜜意的过往,海誓山盟的情事。
他说:“当初你说想要嫁给状元郎,我日日发奋读书,为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高中状元,以此为聘,向你提亲。”
他说只是把我当做妹妹。
冬天的寒风料峭,将我冻得冰冷刺骨。我默默地走开了。
我那第一次萌生了的爱意,就这样死去了。那些真真切切的付出与真心,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真可悲。
5
翌日,我整理好自己的一些东西。单独去找了夫人。我向夫人坦白了世子对我其实并无意,我也无意留在这里。
夫人让我再等等,她说会劝自己的儿子,实在不行,她会认我做干女儿,会给我相看一个好人家。
我感念她的恩情,这些年她让我脱离了那个吃人的家,好生养着,不愁吃穿,世子还教我读书明事理,我已是十分感恩戴德。
我对夫人说,其实我京都有位亲人,所以要去拜访她。
夫人只好同意,说明日让管家带我坐马车去拜访。
其实,哪有什么认识的故人,我不过是世间一棵飘零的浮萍,没有家没有根,没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忽然想起江南那些年来的青瓷伴瓦漆,永远都呆在那样的高墙里,我想出去走走了。
没有跟世子告别,因为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找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自己走了。
走出侧门,回看阳光斜照下的侯府,遗憾落地,淋了回忆。
我把自己打扮成书童模样,漫无目的在京都街道走着,认路着,吃馄饨的时候,听到旁人在讨论三公里外的大理寺在招抄书的书生,价格不匪。
仔细问了地址,便往佛院赶去,天无绝人之路,从来都不是温室里的牡丹,但是悬崖边的野百合也会努力地开出自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