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清泉,云阳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这天沿街叫卖经过一户人家时,听到里面传出阵阵诡异的哭喊,像是歌唱,又像是庆贺,听着让人心底发毛。
他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遂径直走过。
这时,天上忽然轰隆隆响起雷声,不一会儿就下起倾盆大雨来。不得已,他停下脚步,扛着货担跑到屋檐下躲雨。
躲雨的屋檐正好紧挨着方才那户传出凄厉鬼叫的房屋,如今靠这么近,自然,那哭喊声又阵阵传到耳边。
明明雷雨声这么大,可那哭喊声却丝毫没有被盖过半分,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离自己越来越近。
果真,两座房屋中间窄小的空隙里窜出一个男子来,披头散发,鬼哭狼嚎,那样子就跟厉鬼似的,分外吓人。也就是魏清泉走南闯北见多了,才不至于当场被吓倒。
男子似乎对这样的大雨格外激动,反应极其激烈,跑到路中央的空地上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随后就一直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一直“哇”“哇”地叫喊着。
魏清泉出于同情,当下就想出去扶他起来。他还没走出去,就被身后刚从家里出来的老太爷给拉住了。
“你管得了一时,也管不了一世啊!”老太爷无奈道。
魏清泉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水花溅起的一声。二人转头看去,方才跪在雨中的男子已经倒下了。
这次铁定要过去救人了!魏清泉立马撂下担子,冲到雨里,将男子背了回来。
按老太爷的指示,就把男子安放在了他自己家里。
一位大婶路过,看到这家屋门大开,习惯性地过来瞧一眼,果然看到预料中的情景——男子又发疯了。
“小伙子还这么年轻,就要守着五口坟地了。发生这许多事,咱们谁也帮不了他啊……”大婶情不自禁叹气道。
从旁人的讲述中,魏清泉才知道男子为何会疯癫至此。
男子小时候被人牙子卖到外地去,小小年纪就一直过着挨打受骂的日子。
后来那家夫妻去世,男子意外逃出来,想要循着记忆回到家乡。身无分文的他,只能一路乞讨。身上的伤痕一天也没消过,还与日俱增。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与父母团聚,也有了妻儿,却又遭遇弟弟杀人的事。
期间,父母为了袒护小儿子,死死咬牙不肯承认。后来被逼狠了,在一场大雨中,二老双双自尽。
这种情况下,小儿子终于露面伏法。
但被杀的人家仍旧不解气,偷偷喂给孩子吃掺毒的东西,导致孩子惨死。孩子母亲受不住噩耗,也一块儿去了。
而这一切的发生,距离男子刚回到老家才不过四年。
眼见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男子渐渐心如死灰,再也没了力气重新振作。
晴天就待在后院守着那五口坟墓自言自语,狂风暴雨时就跑出来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令人心惊。
如此命运,哪个勇者也遭不住。魏清泉摇摇头,不禁为他人伤怀。他又问,男子的仇家到底是何方人士。
这一问可了不得,老太爷似乎很害怕,颤颤巍巍进屋去了。大婶还在一旁,惯爱闲话的她虽然也怕,但止不住这个想唠嗑的劲头,悄悄附在魏清泉耳边报了个名。
“竟是他家!”魏清泉有些不敢相信。
大婶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看着他,让他不要惹事,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说完这些,雨也渐渐小了,大婶也离开了。
魏清泉倒是没想到,做这种毒害幼子事情的,竟然会是曾经对自己有大恩的马三德。
他自以为依照过去一些关键的时刻,可以判定出一个人的好坏。可现在,他又好像看不懂人性了。
曾经,他的小女儿八岁时,自己的亲兄长提出要将孩子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一个月有十两银子。这对穷困的家庭来说是很丰厚的收入了。
魏清泉听信亲兄弟的话,也不去想这种好事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当即同意下来,差点就要将女儿推入虎口。中途幸得一位好心人相救,这位好心人就是马三德。
原来,兄长根本不是为了侄女谋幸福,而是假借当丫鬟的幌子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这要是一进去,小女孩可就算完了!
当时马三德正在一个小茶楼里给儿子做的坏事擦屁股,刚巧遇见这桩丑恶的交易,便出手阻止了。
不似魏清泉等人被骗了还小心翼翼的样子,马三德镇定自若地揭露真相后,还大骂魏清泉的兄长不配为人,为了一己私欲,竟连亲侄女的主意都敢打。
魏清泉的兄长看出这是个有地位的老爷,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也不敢多做纠缠,灰溜溜地逃走了。此后面对弟弟一家时再也不敢任意妄为,反倒是毕恭毕敬起来。
临走前,马三德看着小女孩破旧发黄的衣裳,又拿出二十两银子给魏清泉,让他别亏待了自己小孩。
当时的魏清泉哪里受过这种恩惠,从来都是仰人鼻息讨生活的他,也没想过能认识这样的富贵老爷。
马三德还说,让他们有困难就上马家来找他,万万不可再做卖子求荣的事来。
魏清泉连连叩谢,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遇上了活菩萨。
其实,马三德做这些并不仅仅是出于单纯的好心,还想着借此事为自家积点德,反正做这些对自己有利无害。
能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仗义相助的老爷,又怎会干出下毒这种恶事来呢?
魏清泉想不明白,当然也不好去管。无论如何,马三德还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恩情都未报清,也无其他来往,更无资格去多管人家的家事。
结束了一天的疲累,魏清泉终于回到家里,可以先歇上一阵了。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妻子就跑过来哭诉,说是自己兄长所在的矿洞塌了,人也没了,父母已经哭一天了。
听到妻兄如此遭遇,魏清泉坐不住了,连忙和妻子赶到丈人家里去。
还没进去,在门口就听到一声声令人窒息的痛哭。一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哭诉。
原来,坏消息不仅有妻兄的意外离世,还有他留下的债务,这直接击垮了二老。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有时候活着的人困境重重,竟是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过了许久,在魏清泉夫妇的劝慰下,二老才止住了想要自尽的念头。
问过父母后,魏妻才知,原来兄长一直瞒着家里借债,且由于他一直还不上,利钱越堆越高。一开始只借了十两银子,对方现在却要让他们还足足五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样勉强过活的人家来说,那就是要他们的命啊!
二老泣不成声,儿子一死百了,留下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来承担,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魏清泉问债主是谁,丈人抬起头来,泪眼迷蒙告诉他,是将军街的马家。
姓马的大户只有一家,这么巧?又是恩人马三德家。
过去的恩情还未还清,现在又添新债,魏清泉有些难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去一趟恩人家,看看能否博得转机。
来马家的这一趟,却是比魏清泉预料的还要顺利。马三德正好在家,听到下人来报,不多时就迎他进来。
一番寒暄过后,马三德热情地问他可是遇到什么困难,能帮上忙的,他一定会帮。
面对这样的恩人,魏清泉有些羞愧,或许是自己误会人家了?
无论如何,今日既然来了这里,就必须要把事情解决。他面不改色地将妻兄借债的情况说了出来,最后又万分诚恳地请求宽限些时日。他没说减少利钱,但是依照马三德过去的做法,或许会主动提出。
马三德一听他说完,就知道问题在哪儿了:又是自己的儿子在作孽!唉!这次还好没弄出人命!幸好啊,还来得及补救!
思及至此,他的脸色好转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嘴上虽然热情,但脸上一直紧绷绷的如临大敌。知道事情还未酿成大祸,他整个人放松下来,看向魏清泉的眼中竟是带了几分感激。
果然,他提出只要还十两就行。
“什么利钱不利钱的,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儿的。”
前面的话让魏清泉惊喜至极,为自己没看走眼而感到庆幸。可听到后面,这恩人的语气让他立刻察觉出来——这是一个过分溺爱孩子的父亲。
他多少猜到,外面那些恶事都是马三德的爱子做的,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那个最小的儿子马行超。
小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无法无天,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还不尽兴,时常在外面惹事,反正有亲爹撑腰,他有什么好顾忌的。
外界传闻,马家的小公子自己不缺钱,却最是喜欢看别人为了几两碎银要死要活的样子。
小小年纪就学那商人放印子钱的伎俩,当面讥笑辱骂欠债的穷人,扭头就拿着从穷苦人家那里抠下来的血汗钱在父亲跟前博取夸赞。
他为人锱铢必较,别人若是对他稍有怠慢,或是对他有所忽视,他下一秒便会让手下强按着对方跪下重重磕头,直到他满意才能离开。
这还算小事,若是惹毛了他,连杀人也浑不在意。
就在前几年,跟随他多年的手下有一回没忍住,反驳了一句,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胸膛被重重踩下。
听着跟了几年的主子对自己的家人出言不逊,手下再也受不住,一个翻身撂倒对方,拔出刀剑就要向对方刺去。这些年来不人不鬼的日子实在是受够了,完全没有盼头,还不如来一次反抗。
小公子也被他的动作激起了怒火,当即命令其他手下杀了他。打斗间,有好几位弟兄受伤不小,但小公子可不管这些,非要致其于死地才肯罢休。
再待下去也是死路一条,那名手下趁乱逃走了。
哪知,隔天街上就张贴出他杀人的告示来。这马行超,是非要弄死他呀!
那天他根本没有杀人,依照他对小公子的了解,多半是小公子自己拿手下出气,失手打死人,趁机诬陷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当替死鬼。只要自己一死,他既解了气,又不用背负杀人的罪名,继续自在逍遥。
那名手下虽然知道是计,可仍旧害怕连累家人,便一直躲在外头。
哪知小公子根本不会就此放过他。先是不停地往死者家人耳边吹风,鼓动他们上门“讨命”,竟是生生把两位老人给逼死了。
当初逃难的手下见父母为自己而死,终于坐不住,担心其余家人会继续受他牵连,很快就露面了。
他把事实一五一十道出,可没人相信他的话,尤其是死者的家人,一直要让他偿命。加上又有马家在一旁煽风点火,县令哪管什么真相,即刻就让跪在下面的无辜人士伏法了。
见忤逆自己的手下终于死了,小公子仍不解气,又鼓动先前的死者家人去给那替死鬼手下家里的小孩下毒,结果一死死俩。
一切事情都按照预想当中的在走,小公子分外满足,哪管地下那两位被他害死的手下亡灵怎么想。
他只觉得,被他打死的手下的家人什么也不知,就一个劲听他这个真凶的使唤,跑去残害另一户无辜人家。这是十分有趣的,让他无聊的日子有了些许兴味。
这般惯于算计、泯灭人性的马公子,在他爹那里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就只有这样的爹能养出这样的崽了。
却说魏清泉再次受下马三德的好意,打算开口道谢时,一个下人拿着封信慌慌张张跑进来,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就焦急地向马三德禀报。
果然,又是小公子惹事了。这次踢到铁板了,对方不再是不敢吱声的小门小户,竟是通判大人的亲侄子。
事情倒也不复杂,对方带着小妾出来做衣服,马公子正好路过看见。他这人气量极小,去年被对方说了两句,就一直惦记着,此时非要进来跟人抢夺同一匹布,打定主意要让对方不快。
恰好剩下最后一匹,谁也不肯相让。掌柜的左右为难,就怕这两尊大佛把自己店给砸了。
最后,马公子见抢不过,悄悄从底下划破了那匹鲜艳的布料。对方发现后立即破口大骂,马公子死活不认账,就这么得意地离开了。
前脚刚走,后脚马家就接到了通判大人发来的问候信。
事情本来不算严重,关键要看通判大人的心情。老成的马三德看完信哪里还不知,对方已经在给台阶下了,就是让自己孩子道个歉的事,但一想到小儿子那个脾性,他又觉得这才是最难办的地方。
知子莫若父!果然,小公子一听说要让他去道歉,像火把扔到一堆干稻草上,一点就着,在屋里死命摔东西砸人,根本没有下人敢上前。这动静大的,连在偏厅的魏清泉都听得一清二楚。
马三德回来后,颇有些不自在。同为做父亲的人,相信对方最是明白。他不禁叹了口气,说都怪自己教子无方,好好的生活给搞砸了。
有关富贵人家的传闻一向不少,加上马老爷如今的述说,魏清泉大概了解了小公子的身世,也知道马老爷为何会如此纵容包庇孩子。
“孩子他娘跟了我多年,从我最落魄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了,可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就离开了我们。她走的时候,我们的小儿子,还不会说话呢!
想着他自小没有娘亲疼爱,我这个当爹的就多疼他一点,就当做是弥补。其实啊,超儿做的那些事,又何尝不是我的过错呢……”
听着这个老父亲的絮絮叨叨,魏清泉有些感慨。他想着得做点什么才行。马行超是坏,但马三德却是自家的恩人,若是能为恩人分忧,未尝不是一种报答的方式。
过了两日,小公子又闲不住开始惹是生非,这一回是把陈家刚从南方运来的瓷器给弄坏了。
对方虽然远远不如马家豪气,可也不是吃素的,在官府也有些熟人,此刻便是挑明了要让他按双倍价格赔偿。
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小公子哪里会在意,招招手让手下去跟对方谈。
陈原听说只要在街上跪上一炷香的时间,并对路过的每个行人学狗叫,就能拿到十倍的赔偿,还包运输和人力费用,顿时脚跟一软,作势就要跑出去跪下。
他虽是读书人,却从来没有那些迂腐之气,更重要的是,眼下正好有一笔债务没还,还差点,不若正好从这里填上。
刚要走到街上去,却被管事的拦住了。管事的认识马家小公子,也知他在外的名声,遂提醒主子要留个心眼。陈原一听觉得有理,便提出要立下字据。
小公子对此十分不屑,还没人会质疑他的财力。但既然对方提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摁个手印也就能看戏了,当下便欣然应允。
一炷香后,小公子看得哈欠连天,招招手喊来手下结账,准备打道回府。意外的是,手下竟跟他说银钱不够,还差十两。
区区十两银子,对马公子来说连小钱也算不上。他告诉陈原,随后会让手下回家取来给他。
陈原倒也没放在心上,那么大个马家还能赖他十两银子吗?倒是身边的管事,看向离去的马公子一行人有些疑虑。
两个时辰过去了,陈原等得不耐烦了。这马公子再怎么耽搁也该到家了,怎么还不见有他的人来送钱。
管事的本就不信对方的为人,他想的是,十两银子对马家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那马公子素日就爱这样恶心人,让你难受。这次必然也是这样,害得他们在这像个傻子一样苦等,而他肯定在家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二)
最后见马家一直没派人过来,陈原只得亲自登门去要,不期然看到马家一片鸡飞狗跳的盛况:
小公子在庭院里大喊大闹,踹翻了周围能见到的所有物件。仍不解气,又跑到一个房间里面去把被子拖了出来,嘴里说着什么“你们一定是骗我的”“是不是把银钱都藏起来了”“藏哪儿了”。
说着还要跑去翻兄弟姐妹的身,试图找出点什么来,整个人看上去状若疯癫。
初时,陈原发现自己如此轻易就能进来,且看到这种景象,不禁有些怀疑:难道那马公子为了逃债都做戏到这个份上了?
这个想法随即被他否定:这么狂傲的人只喜欢看别人的戏,自己哪肯献身?
再结合小公子说的话,或许这马家如今真是穷途末路,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了……
若是旁的人家,陈原会同情几分,偏偏是马行超的家,这却是大快人心的事!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却说马三德看着小儿子气急败坏到要吃人的样子,也十分吃惊, 孩子如今的表现还是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料。
忽听下人来报,他便抽空过来迎客。
得知是小儿子欠人家钱,马三德有些尴尬。自他富贵以来,还是头一次遇上人家登门要债,这让他面子多少有点挂不住。
他还没开口,身后传来一阵跑步声。马小公子眼尖地看到了陈原,也跟着过来了。
和亲爹一样,小公子也有些脸红,他可还从未遇见过这种被指名道姓要债的情形。
过去他爱欺侮人的底气都来源于这个家,来源于家里的巨额财富,如今底气没了,恐怕自己很快就会沦为过去被他欺侮的那类人。
这么一想,他连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心也没了,垂着脑袋过来认错。
在自己家人面前可以无所顾忌,可他日马上就要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往常在外面看过的血腥场面,顷刻间涌入脑海,立马就叫他学乖了。
陈原不知道,这还是马家小公子生平头一次主动向人承认错误。如今自己的膝盖还疼着,时刻提醒着他上午所受的那番屈辱。因此,这笔钱该他拿,他也必须要拿全!
“马老爷您看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凭您是皇帝的亲戚也要认!”
马三德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手印,脸色更加不好了。虽然方才儿子的表现他很满意,也很庆幸自己此番的作为,但眼见着对面的债主也不是个宽厚好说话的,这一关恐怕有点难过了。
他拿出自己的威严,在所有人面前承诺:只要马家还有人,就不会赖他陈原一文钱!
有了马老爷的亲口承诺,陈原仍是有些顾虑,最终还是管事在他耳边说,马家如今一片混乱,需要时间处理,他才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然而,这还只是今日第一个债主。
随后,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后头不断有人进来要债,马三德口水都说干了也挡不住,庭院里的人越来越多。
大伙趁着人多势众,胆子也肥了,在昔日不敢正眼瞧的马家人面前吹胡子瞪眼,活像是前来索命的阎王。
“马公子往日最喜将苦命人家往绝路上逼,如今自己也成了个老赖,呵!”
“恶人自有天收!”
“赶紧拿钱啊马老头!”
嘈杂的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马老爷在吗?”
众人以为又是一个前来要债的新同伙,气势更盛了,嘴里更是口不择言。
马三德铆足了劲大声呵斥,又喊出护卫,那些杂乱的声音才停息下来。众人让出一条路,让那人顺势走出来。
来人正是魏清泉。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取出一吊由黑绳串织在一起的九文钱,依次排开摆在庭院的圆桌上,随后面向马三德连声道谢。
众人这才知道,他这是过去受过马老爷的恩惠,如今前来报恩。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叫:“这个样式……这不是清缘大师的‘神符’吗?”
此话一出,现场立即炸开了锅。
“传闻大师云游四海多年,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小兄弟如此幸运,大师的‘神符’千金难求,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这小兄弟必定是有福之人呐!”
“听说有人为了求得一符,在寺庙门口跪了足足一个月,都没得到大师半点回应。”
“大师修行多年,听说云游四海时收服过不少妖魔鬼怪,他所作的‘神符’也只给有缘之人。小伙子就这么给了马老爷,当真不后悔?”
魏清泉义正词严:“本就是为马老爷所求,何来后悔?”
听了这话,众人都羡慕不已。这马三德都步入绝境了,竟还有贵人相助,真是令人嫉妒啊!
魏清泉不等他们议论,就又接着张口,句句皆是为马三德说话,为马家人求情,请求众人宽限些时日,好人必有好报!
最后,他真心实意说出自己对于马家未来的祝愿。
九铜钱不仅仅是清缘大师的‘神符’,还包含有他自己的祝愿。“九”这个数字在他们老家有着美好的寓意。福无十全,月圆则缺,并非十全十美才算有福。带点缺口,才有逆转的空间。
小公子在边上愣愣地听了许久,他也听过清缘大师的事,也知一符难求。
像魏清泉这样的小老百姓,他一直以来都不会放在眼里,此刻却因此情此景眼眶一热,快要掉下泪来——竟然有人能为自家做到如此地步。
往日自己身边也有许多说要忠心跟着他一世的人,可他心里清楚,那些人要么是惧怕自己,要么是想从自己身上捞好处。
撇去所有的利益,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为自家真心实意说好话的。
紧接着,他身体不受控制般的,竟是在众人面前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恩之情。
见此情景,大伙都唏嘘不已,今日真是没有白来……
过了十天,陈原再次登门,可却只看到马府大门上的两道封条。他贴在门上仔细听,里头确实没动静了。往日富贵的豪门就这样倒了?
管他如何,自己要债乃是天经地义!幸好陈原来得早,在附近客栈逮到两个还没来得及出城的马府家丁,从他们嘴里撬出了马三德一家如今的去处。
来到一个陈原前半生都没踏足过的大山脚下,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茅草屋,不敢相信般地揉揉眼睛:这就是那个跋扈公子马行超如今住的地方吗?
陈原为了讨回十两银子也是付出得够多了,坐了快半天的马车一路颠簸才来到这里,这要是不一次性把剩下的银子要回来,真是愧对他这番艰难行程!
虽然看着马家人如今住得比自家下人都不如,但陈原丝毫不怀疑,马三德还留有老底。
这么个大户,不可能真就一锭金子都没留下,又不是犯了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都向马府周围的人打听过了,是小公子与通判大人的侄子起了冲突,惹怒了对方,马三德被大人的一番手笔作弄至此……
陈原虽不了解高门大户的那些争斗,可总觉得邻居们的说辞有些不对劲。然而接连问了好几户人家,都是这个说法,他也就不多想了,左右要回自己的银子才是正事。
令他意外的是,马三德回他说,并没有什么留存,要不然也不至举家沦落于此了。
陈原还是不信,也不想把人逼得太紧,好声好气劝对方掏出银子来。只要一拿到剩下的银两,他立马就走,再也不来打扰。
外面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紧接着一行人进屋来。陈原看过去,依次是两个妇人,一个少女,以及两个少年。走在最后面的少年就是马行超,曾经马家最受宠爱的小公子。
陈原眨眨眼,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感到震惊了:那个一裤腿泥巴,一身粗布衣裳的,是马小公子?
若是刚搬到这儿来的前两天,看到有熟人来访,小公子必定会羞臊得不敢见人,但近段时间的农家生活已经极大地改变了他。
在田里一下一下挥锄头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可总觉得像过了几十年一般漫长。
累到极致的时候,哪管什么形象啊,就地一躺就当床,见到水源就扑上去喝个尽兴,啃起馍馍来也是有滋有味得很。
如今已是午间,到了回家吃饭的时刻,哪管什么回避熟人,自然是好好歇息来得重要。
见陈原在看自己,他嘿嘿一笑,作为回应。
看到这种场面,陈原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怀疑了,看来马老爷是真的连老底都没了,不然也不会舍得让最宠爱的儿子出去干这种重活……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上门讨伐的恶棍,做得确实过分了点。最终,他没再逼着对方还他钱,但也没说不作数了,只说让他们慢慢还,不用着急。
听了这话,正要进屋的小公子眼睛一亮,回过头来冲陈原感激地笑笑。
陈原有些慨叹,没想到自己是在这种情况下体会到“一笑泯恩仇”的滋味。
过去小公子让他跪在街上学狗叫的屈辱,他原本念着有这么多的银子补偿也就不当回事了。
后来因为一直要不到钱,他才在心里刻意加重了那种屈辱的分量,就是为了激励自己不可在要钱的路上放弃,毕竟十两银子对他来说还是不少的。
可他本就不是恶贯满盈之人,读书生活没有给他染上迂腐之气,却传递了许多仁义的观念。
看到马家如今的境况,他开始感到不忍,甚至暗暗生出了要帮助他们的意思。过去他不理解那些以德报怨的行为,此刻似乎有些悟到了……
陈原坐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忽听小公子走出来喊他。两人走到空地上,面对着大片的农田,顿时都没来由地生出了悔意。
陈原率先开口:“其实,我有一事瞒了你……”
小公子笑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陈原告诉他,那日的瓷器其实在路上就有些磕破了,他十分担心会被父亲责骂。刚好小公子撞上来,他便趁机让他背锅,顺势敲了一笔。
本以为对方会生气,没想到小公子听了哈哈大笑:“谁没有过龌龊的心思呢?”
对于陈原欺骗他的行为,他并不生气,甚至有了一丝丝的解脱——或许这样,可以稍微让自己的罪行减轻一点。
紧接着,他面向陈原,直视对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诚恳,郑重地向对方道了歉。
这是马家小公子第二次严肃认真地同自己道歉。陈原上次没放在心上,这次在这方安静的土地上,他突然就看懂了对方的心意——这人是真心实意要向我道歉的。
陈原摆摆手,表示自己也有错,不该趁机讹人。
两人一对视,皆撑不住笑了。
马行超原以为自己此后就会在这片寂寥的土地上度过平凡的一生,其他的也都不敢多想了,未曾料到今日还能意外收获到一个真心的朋友。
过去那些围聚在他周围的狐朋狗友,他不是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只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感觉。如今才发现,千万个酒肉朋友不如一个真心好友来得有意义,当真是千金不换!
就这么过了半年,马家小公子已经完全习惯了农家生活。偶尔忆起过去的奢靡日子,竟是感觉恍如隔世,好似那不是自己走过的路。而现今的生活,反倒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踏实感,好像他本就该过这样的人生。
这期间,陈原一有空就来找他,有时还会帮着一块在地里忙活。许是和好兄弟一起的缘故,竟觉得平凡的事也做出了几分兴味来。
陈原怕好友无聊,特意带了书本过来,说闲时可以解解闷。
小公子自然是进过学堂的,只是从未认真学过,许多文章只是勉强能认字却看不懂其含义。陈原就会给他念,给他讲。渐渐地,好友不在的时候,小公子自己也习惯拿起书本来读一读了。
每当他发现夹在书里的银票时,都会哭笑不得:好友的苦心啊……
又过了三年,小公子长高了变结实了,也早就习惯了手掌上的那层茧。
这段日子以来,父亲多次提出要接他回家,可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拒绝。
马三德以为儿子恨上他了,可看孩子的反应,又觉得不像,且经过这些年来的打磨,小儿子也早就没了那些坏脾气,断不会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闹腾翻天了。
其实,小公子有自己的考量。
在刚搬到茅屋里来的半年,他就隐约察觉到了端倪。
首先是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说要出远门,谁也不带,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
然后是两位姨太,他记得一开始说要搬出马府时,那俩人还提了一嘴要回娘家,后来不知怎么又安安分分跟着他们走了。
且依照那俩人养尊处优的脾性,可不像是能忍受这种农妇生活的。
然而后来却能做到日日洗衣做饭毫无怨言,脸上还满面春风的,没有丝毫不情愿——想来是父亲迫不得已提前将真相说与她们知晓了。
第二年的时候,父亲好像是忍不住了,也或许是心疼自己了,开始有意无意地暴露些与真相有关的事来。
比如拎着生意伙伴赠送的糕点回家,又比如带回几套新衣裳分发给家里人,却不主动说起做衣服的钱是哪儿来的。每逢这种时候,家里的其他人个个眉开眼笑,脸上都挂着即将要出大牢的期待。
种种迹象,自己得要蒙起眼睛才能不看到吧。
随着农家生活的适应,以及好友给他带来的陪伴和开导,他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全家人为了他能改过,一同在这陪着苦苦做戏。他若是再不知好歹,那可真是枉作马家人了!
因此,在父亲说出真相时,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委屈,却也没有答应和他们一道回老宅。
在此期间,每当快到清明时节,他都会瞒着家人,独自一人前往几处坟地拜祭。有时被人看到,他也是无遮无掩,大大方方跪在墓碑前,声泪俱下。旁人看了都当是哪家的孝子,哭得如此惨烈。
这天,陈原来找他。
看着空空的茅屋,陈原取笑好友,说他这是在农田里“泥足深陷”,彻底走不出来了。
小公子轻笑。纵然他不说,好友也知他如今的心境。
他想起什么,起身进屋拿出一袋碎银子递给好友。
“喏,欠你的十两银子,我可一直没忘。”
陈原嘻嘻一笑,伸手接过。
以前的马家小公子是怎样的,他竟是有些想不起来了。总归眼前这个农夫,才是自己的好兄弟。
想起秋闱在即,陈原提出让好友试试科举这条路。他现下自然是无法直接参与乡试的,只是给他指个思路。
听了好友的话,小公子有些意动。曾经还在马府时,他从未静下心来读过一页书,如今却能认认真真将书本从头看到尾。当然这里面有环境的影响,更有好友的功劳。最终,他点点头,算作回应。
此后的六年里,他专心备考,最好的一次曾摘得解元。家人皆为他而感到骄傲,马老爷鼓励他继续往上考,他试了一试觉得不妥,便放弃了。
马老爷本想寻点关系,让他的科考结果最大化利用,结果又被拒绝。小公子坦言,自己并不想行走于名利场中,能传道受业解惑,也是很有意义的一生。
三年后,城南一所简朴的书院出了名,住得离这老远的人都特意跑来求学。这所书院与别处的不同,专门招收贫苦人家的孩子,分文不收,只要愿意学的,都可以免费进来。
办这所书院的夫子据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长得黝黑结实,说起话来却是平和从容,娓娓动听,授课深入浅出,坐在堂上的学子们皆感觉如沐春风。
附近的人家都夸这里的夫子乃是活菩萨,让自家的娃娃也能读书识字,将来也有希望往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