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化寻根的乡土小说,始于乡土,根于乡土,最后超越乡土,把文化反思指向了整个民族文化。
中国历史几千年发展缓慢、停滞,虽经二十世纪的大震荡,却未能推进历史在实质上更大的进步。纠其原因,既有乡村民众以“仁义”为本“知足常乐”式的生态,又有乡镇上层执政者以“宗法”为核心的权术治民以营私的心态,还有一层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价值判断和思维模式。这三者在漫长悠久的历史中,整合为超稳定的社会常态,超稳定的社会内核,并为社会总体所默契,即使有先知先觉者一次又一次的大声疾呼,也无奈他何了。
在新时期全部文化反思的乡土小说中,最值得注意的,无论从精神反思、文化寻根的高度、深度,还是从审美观念、审美视野的变化拓展,韩少功的《爸爸爸》,都是值得注意的。
二、
二十年代鲁迅创作了阿Q形象,八十年代韩少功创造了丙崽形象。这两个形象,对中国国民性的反思上,都具有典型的意义和价值。可以说,丙崽是阿Q的重要补充。
文学作品中的反思一旦进入哲学的层面,人物的个性就退居次要地位,共性、群体意识、群体思维模式被突现出来,而使人物具有“符号”的意义。《爸爸爸》及其代表的一部分作品,一改旧制,以更加深沉、雄健的美感意识引导着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崭新走向。这个变化意味着,小说创作开始从诉诸知识分子的个体意识转向表现民族的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
三、
丙崽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老头,时间对他来说,完全失去了意义。丙崽由于永远长不大,从而获得了“永恒”的意义。
在鸡头寨那个古老到发出霉味的自足文化环境中,丙崽自降生后,“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学着怎样做人”,而且很快学会了两句话——“爸爸爸”、“~妈妈”,见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亲切叫一声“爸爸爸”;要是有人冲他瞪一眼,他也懂,朝你头顶上某个位置眼皮一轮,慢慢腾腾翻一个白眼,咕噜一声“~妈妈”,掉头颠颠颠地跑开去。他绝无阿Q失败后私下“妈妈的”苦恼,更无需阿Q用“先前比你阔得多了”的自尊自证。他用这两句话,应对世上万事万物,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值判断思维模式,恰如有些学者指出的:文化人类学的材料说明,在任何原始社会的神话里都可以分析出其主要结构是以正负两种因素、力量作为基本动力、方向或者面貌。中国远古关于昼夜、日月、男女……等等原始对立观念,大概是在最后阶段才概括为阴阳范畴的。但阴阳始终没有取得如今天我们所说的“矛盾”那种抽象性格,阴阳始终保留着相当实在的具体现实性和经验性,并没有完全被抽象为思辨的逻辑范畴。
鸡头寨平时拿丙崽取乐,大难临头时将他作为神袛,称他为“丙大爷”、“丙相公”、“丙仙”,对他平时两句话竟产生神秘心颤的疑惑:莫非是阴阳二卦?其实鸡头寨全部村民都是丙崽,正是丙崽的文化环境孕育了丙崽的思维模式。在某种意义上,丙崽正是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从孔子起,儒学道德教训一直严于君子小人之辨。复杂的人群只被划分为两类,即君子类和小人类……这种君子小人之辨一直影响到后来的文化观念。丙崽正是一种符号,它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既是民族的,又是个人的一个荒谬却又真实的象征符号,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值判断”的思维方式是普遍的文化现象,它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悲剧性。
四、
丙崽形象既有伏根悠远(原始思维)的历史感,又有记忆犹新的现实感乃至当前感,那种“不是……就是……”,“宁要……不要……”式的思维判断方式,长时间影响全社会的价值判断,以致在群众中成为思维定势,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值判断,是一种向原始思维复归认同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在某个特定时期,变成一种造反的暴力形式,在愚昧、幼稚、粗鄙的“坚决拥护”“彻底砸烂”的呼声中,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老头了。丙崽无疑是沉痛文化寻根的产物。
韩少功是最早呼吁“文化寻根”的作家,他以弘扬“优根”的初衷始,以寻到“民族劣根象征体”终,这是民族原生态的强大文化替作家选择的结果,这是“你别无选择”的选择。这一文学——文化现象,给我们以深刻的警策和启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