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诗》据传是汉武帝与群臣登柏梁台所作的联句,参与这个文学游戏的皇帝与臣子都写了一句诗,内容正好与其所担当的职务职责相关,比如联句后半部分有:
蛮夷朝贺常舍其。(典属国)
柱枅欂栌相枝持。(大匠)
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
走狗逐兔张罘罝。(上林令)
太官令是汉代少府的下属机构太官的长官,负责皇帝的膳食。这位太官令在柏梁台所吟的:枇杷橘栗桃李梅,正是日常给皇帝准备的果品。而这些果品未必是皇家园林所种,更多的是来自帝国域内的贡品。
将地方特产进贡给帝王,是伴随帝制时代最悠久的传统,自里耶秦简、松柏汉简等官方文牍,到诗赋民谣,都有痕迹留传。这些贡物里,鲜果是不可少的。荆州出土的松柏汉简,其57号木牍记录了汉文帝时命汉中郡三县向朝廷进献枇杷的诏书。诏书里说,这些枇杷要由邮亭认真递送,要:“日夜走,诣行在所司马门。司马门更诣大(太)官,大(太)官上檄御史,御史课县留穉(迟)者。御史奏请许。制曰:可。”枇杷日夜不停送到长安,由公车司马令收送太官,太官令负责安排将枇杷献给皇帝,还要将一路运送情况的记录送御史验核。御史根据运送记录对其中出现问题环节的负责人提出处理意见。以制度保证特别容易损耗的鲜果能跋山涉水顺利送到皇帝口中,皇帝吃到的,必须是新鲜的果子。那么这一路之上,整个运送流程中,许多职能部门会参与其中,每一个环节,都会留痕,以便在最后御史核查追责时能明确责任主体。这是一个严肃的事情,远不是我们读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时,笼统地去评价帝王的奢靡生活那么简单。
这些果子,从栽种生产它们的树开始,就是帝国制度的一部分。
“橘监”封泥
“橘监”封泥背痕
“严道橘丞”封泥
“严道橘园”封泥
比如橘子,临淄封泥里有橘监、严道橘丞、严道橘园。依据封泥形制,可知至少从秦至东汉,就有专门负责橘种植管理的官方机构,这个机构,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为皇帝提供贡果。而严道,则是秦汉时贡橘产地,严道的贡橘种植有一个完整的官方管理机构。但出自临淄的封泥又告诉我们,朝廷要求进献的果品,不一定只发给首都。这些封泥可以还原其中一个历史场景,汉代临淄城的齐王也想吃橘子,也可能是诸侯国的祭祀活动需要。橘子从其产地严道,今天的四川荥经县,经由负责贡橘生产管理的机关橘园负责官员橘丞检查装车,历涉数千里,经帝国邮路,运送到临淄,由齐太官收货献于齐王。封泥从橘子筐(从今天的封泥背痕,依稀可辨装橘子的容器材质或捆扎痕迹)上拆下来,与其他的封泥混杂保存,定期焚烧掩埋。在两千多年后,被我们发现。
“齐大(太)官丞”封泥
枇杷也好,橘子也罢,文牍与封泥使帝国时代的鲜果贡献史呈现在我们面前,真实可感。作家马伯庸写《长安的荔枝》,长安城的小吏李善德要完成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在贵妃诞日之前,从岭南运来新鲜荔枝。而岭南距长安两千来公里,这个距离使运送极难保鲜的荔枝到长安成为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小说中,李善德为了家人,决心放手一搏:“就算失败,我也想知道,自己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文学的演绎使历史场景更加生动,但其因艺术的生动而变成与现实相隔的戏剧,历史的读者很容易变成戏剧的观众。而竹简木牍上的公文表述,是真实历史场景的一部分,是留存到今天的那部分,封泥又是其中最直观的那部分,它告诉你参与者不只是一个李善德,进贡鲜果也不是帝王临时起意,它本身就是一个制度,享用它的人绝不只是皇帝或妃子一人,这些果子也不会只运送到首都。封泥上的痕迹,包含了官名所在机构所代表的权力和责任,包含了背痕所代表的那个真实存在的容器,包括了线痕代表的工作的严肃严谨及其作为一项常态化工作的事实。这一切能使你想象真实的历史情境,这种想象或者说是一种努力还原真实的过程,它仿佛使目睹封泥的我们也成为历史的参与者。
勒内·基拉尔说:诗人在倾向于卑劣的现实之上蒙上了诗歌的面纱。于是,现实蒙上文学的面纱,审美会被强化,现实则会被弱化。文学阅读更容易激起某种情绪,看文物与文牍档案则不同,我们直面真实历史时,“真实”会对抗一切情绪,这也是封泥迷人的地方。
作者:李鸿杰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