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麻仓叶、何润萱
“我喜欢陈麦冬,但我更喜欢上海。”
你很难想象当一部爱情剧的男女主都已经明确表达喜欢对方之后,却没有迅速推进到恋爱环节,而这在《春色寄情人》(以下简称《春色》)里每天都在上演。
阻止俩人恋爱的原因有很多,但一句话总结就是,对于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来说,世界上重要的事情不是只有爱情——这是大部分仍在沿袭偶像剧惯性的国剧尚未明白的道理。要摆脱这个窠臼,在小鱼看来,往“社会派爱情”的路子走走,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社会派爱情”化用自“社会派推理”,常被用以形容日本著名编剧坂元裕二的风格。简单来说就是,爱情剧并非只讲爱情,而是通过男女主之间的爱情故事,展现出更广泛的社会议题,如性别不平等、家庭暴力、社会冷暴力等等。
而这恰恰是国产爱情剧中尤为稀缺的款式。走出“爱比天大”的陈旧叙事,从业者才能找到当代观众究竟想看怎样的爱情剧。
边缘人的爱情
对边缘人群的关照,是“社会派”创作的一种常见抓手,《春色》也是这么做的。
不论是陈麦冬遗体整容师的职业,还是庄洁残疾人的身份,其实设定上在近些年的国剧中并不能算太少见了。只不过,一般影视剧中的边缘人群只是单方面的,编剧往往会安排另一个“健人”来“拯救”TA。而像《春色》这样,两个边缘人从小到大彼此启蒙、彼此探索、彼此治愈,最后才彼此相爱的故事不多见。
《春色寄情人》剧照
边缘人也不只是一个设定上吸引眼球的标签,剧集认真严肃地探讨了围绕在这些群体身上的议题。
比如,《春色》借陈麦冬遗体整容师的职业谈论了死亡,弥补了绝大部分国人从小到大缺失的死亡教育。面对乍然失去父亲的妹妹,陈麦冬没有否认她的感受,而是用一段长达四分钟的睡前故事,阐述了一套从孩童视角更易于接受的关于死亡的理解。这个故事引用自著名脑科学家大卫·伊格曼编写的《死亡的故事》。
《春色寄情人》剧情截图
而对庄洁残疾人身份的刻画,也并不只停留于“身残志坚”的励志想象。在剧中,残缺是她离开小城镇的核心动力:因为在大城市,没有人会评头品足,也没有人会计较她是不是少年失怙。庄洁的边缘性,构成了她这个人物的底层行动逻辑,也不是作为国剧女主角猎奇的点缀。
而放到爱情场域的刻画上,《春色》又点出了她对亲密行为的恐惧。在昨晚最新的剧情中,庄洁因害怕在男人面前露出自己残缺的假肢而拒绝了亲密行为,但她没法坦白承认这一点,而是口不择言地怪罪在了陈麦冬身上。这是比真实更真实一步的描摹,因身体残疾产生对亲密行为的恐惧不难想到,但又有多少人能够直视自己的自卑与懦弱呢?掩饰自卑,寻求他者的错误或许才是更真实的下意识的反应。我们也很难在国产剧里看到如此真实的情绪,因为女主们总被要求行事正确,不可言差踏错。打破每个“想当然”,往真实人物的处境里再走一步,是《春色》最可贵的地方。
《春色寄情人》剧照
某种意义上,男女主角的感情拉扯也是围绕着生死之命题展开的:庄洁看似乐观,但对告别总在逃避;陈麦冬自少年起就桀骜不驯,但他早已学会接受无常。两人之间的阻碍看似是来自现实,但内核里对离别和挽留的态度截然不同,才造成了总是迈不出关键一步。反倒是借助继父死亡的事件,找到向死而生的生活力量感之后,所谓的“双向救赎”才有了现实基底,而不是一句空话。
所以,做“社会派”创作从来不是有社会议题就行,更重要的是讨论得够不够真诚、够不够好。
当然,对边缘人爱情的刻画也并非只有沉重,还有太多非常具有氛围感的互动让观众“欲罢不能”。比如陈麦冬手写的药贴使用说明,会留意门口风很大用衣服盖住庄洁的腿;会在高铁站激吻,也会在家里咬破嘴唇,更会在电影院门口一边涂唇膏一边接吻。
《春色寄情人》剧照
只“甜”是不够的,好看的现代剧一大特征就是层次丰富的拉扯感。在庄洁和陈麦冬身上,期待与遗憾不断交织、反复的过程,恰恰是不少观众表示它具备日韩剧质感的核心原因。坂元裕二曾经说过,爱情剧要写的重点就是写“两个人心灵如何维持不相通的状态”,如果两个主角遇见,立刻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观众就会不舒服。所以爱情剧里,剧情是不可以有“真正的进展的”。基于亚洲人含蓄的文化,如果是在日剧,每集一小时的的剧集,大概会拍10-11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男女主要不断地错过彼此。
在《春色》里,拉扯也成为两人的家常便饭,比如好不容易加上又删掉的微信,对微信昵称和头像反复查看却又发不出一条消息;终于重新加上微信之后又迅速离开,但却在同一幢高楼的不同位置,遥望同一个东方明珠。
国剧踏出爱情边界
将爱情融入到“社会派”写作之中,则必然要有爱情以外的世界,在讲爱情时走出爱情的边界,是国剧非常重要的一课。
时代背景是,观众的观剧诉求已经随观念的变化而颠覆。对恋爱脑的反感,对性缘脑的挞伐,让传统偶像剧的魔法失灵。关于浪漫爱的意识形态批评已成风潮,过去在琼瑶言情时期形成的爱情至上已经被消解,代替它的是观看、审视他人的爱情,女性观众在这场文化变迁里重新拿回主体性,从被卷入变成错身远观。
传统偶像剧最核心的价值在于给观众提供关于爱情最浪漫的想象,因此男女主周围所有人为两人的爱情让路,甚至助攻,成为必然的常态。
但在如今观众的审美中,这已经成为一大雷点。去年以来,“配角上桌”事件频发,彰显着观众对于影视剧中配角人物的代入感增强,而过度沉溺于二人世界的主角们则让人很难再代入其中。
《春色》对爱情之外的世界非常关切,也非常写实。陈麦冬的奶奶和庄洁的妈妈是两个刻画得尤其出彩的配角。她们一方面承担了大量喜剧段落,另一方面也是大部分中国人必须面对的家庭课题的缩影——她们本身很强大,有时甚至同时承担父职与母职,她们也很爱孩子,但观念很传统,所以表达爱意的方法容易造成冲突。该如何与这样可爱的“中国式家长”和解,是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
《春色寄情人》剧情截图
比如庄洁妈妈会为女儿在街头与人接吻而崩溃大哭,会用“放荡”这样过分的词形容自己的亲闺女,但发生在别人家孩子身上时却能帮着说话。陈麦冬奶奶总在为他单身而忧愁,但在自己的生活里却总是特立独行不劳人牵挂。她们拧巴,但真挚。
《春色寄情人》剧情截图
“互相理解”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一个奢侈的愿望,就像弟弟庄研说的那样,“成长阅历、学识素养,这些都不足以支撑她支持我的艺术理想,咱和咱妈,注定是不同的人。”爱一直以来是东亚家庭被放到神圣地位的信仰,可一代又一代的主角们却要在这样的爱里忍受代际差异和情感挫伤,因为所谓孝道,有些话无法被宣之于口。《春色》则少见地给了成年孩子和母亲进行情感对话的空间,让原本逼仄的东亚亲子关系有了缓冲地带。
妈妈和庄洁在床上错过头不看脸的一番谈话,谈及了她从小回避到大的亲密关系话题,让这道无解的亲情题有了一个温柔的注脚。爱不是万能,但它的真挚,让人与人之间有了虽不理解但能和解的空间。
而事实上,给爱情造成阻碍的现实因素从来也不只局限于阶级、财富、家庭观念,更来自于对亲密关系的理念。
就像庄洁和陈麦冬俩人在大城市与小镇之间难求两全,它的重点不在于“异地恋苦”的表象,而是庄洁“比起爱别人我更爱自己”这一亲密关系理念的本质。
《春色寄情人》剧照
《春色》最符合当代青年婚恋观的部分是,爱自己有时比爱情更重要,没有人天然应该为了爱情牺牲自我,而真正爱你的人也不会逼你放弃自我。究竟是回到小镇还是迁去上海,其实没有两全其美的答案,但不管庄洁与陈麦冬最后的选择是什么,它至少一定是一个“爱自己”的答案。
在女性群像的刻画上,《春色》也不像很多传统叙事里那样互为镜像,彼此有嫉妒之心,而是完全暖愈的女性共同体。庄洁的闺蜜会在她们一家子忙的时候成为田螺姑娘,亲手做上热汤热饭,也会在庄洁面对爱情迷失的时候,揭示她自己也有在不断回避的责任。闺蜜一词,过去常在国产剧中被污名化,因为她们是离女主角和男主角最近的人,要么是潜在的小三,要么干脆变成工具人。但这一次,闺蜜是真正美好的名词。
而作为另一种现在年轻人还未到达的未来,陈麦冬的奶奶和她的老闺蜜,则创新式地展现了一种养老互助的可能性:老闺蜜终身未婚,但这不妨碍她和陈奶奶在银发之年仍然像少女一样交流闺中密话,一起结伴踏青。“传统”是一种对老年群体的刻板想象,或许比起多样化的青年角色刻画,国产剧中的老年形象才更加需要“不一样的烟火”。
《春色寄情人》剧照
坂元裕二写过很多经典的爱情剧,而近年来他选择的题材却是纯爱回潮的两个人年轻人如何渐行渐远。或许,这正是他执笔多年的新感悟,在真实世界面前,恋爱即便如同花束般短暂又如何?至少主角们已经替我们体验过。爱情脱胎于真实,又永远小于真实。爱情剧悟透这一点,才能实现质的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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