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兰的四季人生
文/高文姣
我于家中的相册中,翻到一位年轻女子的照片,身着军绿色西装,一手握着鲜花,一手背过身去不见,面色雪白丰盈,点缀红唇,短发干净利落。在这张几乎发黄了的照片背面,可见“1993年摄于xx校区”这一行印刷体,而在它的旁边,还有两个手写铅笔字:“虎兰”。
一九八四年的盛夏,随着村里唯一一所小学旁的松树倒下,虎兰跑回家,抛下书包,向父母宣告,自己不去念书了。母亲没有回话,只是埋头准备着一大家子的晚饭,父亲停下手中的纸活,只是“哦”了一声,又道“那以后帮衬着你妈干活吧!”于是,虎兰解放似的坐在灶头烧起火来。也许她已经提前预想过各种好的或坏的结果,但事实总比较简单,她的宣告酝酿已久,没人发现,自不会有人阻挠。这宣告,在堆满父亲扎的纸活的屋子里,没有回响,甚至就算跌入母亲盛满的水缸中,竟也泛不起一点涟漪,以至于当她像个大人似的获得发言权时,却感受不到任何反弹的作用力。
我曾到过虎兰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在连接着山坳的那个小阁楼上,在阁楼中的杂物里,虎兰找到了自己小学时得的奖状,向我展示,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仍有点缀着的金色粉末在闪烁着。我很是不解,才十二岁的她,不读书,又能干些什么来打发这漫漫青春呢。
虎兰死也不肯去学校,哪怕是她的班主任拿着初中新学期的课本来家中找她,她也没再去了。村里的小学被拆了,在隔着绵延大山的公路旁,建起了一座新的学校,有小学生也有初中生,有三层楼高的教学楼,一个拥有两个木质篮球架的操场。但这似乎与虎兰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包括那个令她讨厌的老是捉弄她的小男孩,我私以为他是虎兰不去读书的“罪魁祸首”。
“老师,他俩搞对象!”班里最富有正义的男同学举着小手向老师打报告,因为在今天早上,他们都看到班里最调皮的那个男孩往虎兰的桌里偷放了一封“情书”。老师举着课本,歪着头反问“你们知道啥叫搞对象吗?”班里哄堂大笑,虎兰却羞红了脸。自此,隔壁班,上一年级,下一年级,整个不大的小学中,都在传这件有关于“搞对象”的事情。虎兰委屈极了,她和那个男生一句话也没说过,他塞的纸条,她看都没看就全都扔了,别人口中的玩笑,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诽谤,她说,自己羞得没法子再去读书了。当然,在学校所发生的这一切,虎兰的父母并不知晓,或许就算听到风声却也会当作孩子间的玩笑罢了。虎兰说,在她印象中,那个年代,大人们似乎都很忙,但却总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他们很少对小孩子读书的事上心。
一九九二年的暮秋,虎兰的二哥也娶了媳妇,自小疼爱她的奶奶因为嘴馋吃了半碗甜醅子,于是在当晚睡得深沉,以至于再也没有醒来。家里添了新人,去了故人,与新嫂子的相处也不算融洽。父亲将一切看在眼里,托人找了一门亲给她,是个读过好些书的人家,问起她的意见,她说全然听父亲的。男方家很快在女方家放了烟酒糖茶,可到要结婚的前夕,媒人带着窘意前来退亲。原是男方家里的驴不见了踪影,好像是被人给偷了,说是恐怕这门亲事不吉利。父亲暂且没给答复,媒人进退两难地回去了。第二日,媒人满面风光地回来,说是搞错了,男方家的驴没丢,还老驴识途地回了家。可父亲却气愤地将聘礼悉数退回,说,这事不能成了!虎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对于感情她还一窍不通,对于所谓的未婚夫,更是陌生,这样反倒还能自在得多玩耍几年,只不过给村子里的人增添了些茶后饭余的谈资罢了。所以她到底在正当青春的年纪是怎样消磨时光的呢?没有恋爱,不会再读书,仿佛这日子只是度过,生活也仅仅只有活。
一九九四年的寒冬,虎兰待在县城帮父亲看纸活铺子。一个满脸孩子气的青年走进了纸活铺,刚进去,他就将手里拎着的一袋子苹果放在铺子里的桌子上,很不客气地坐在火炉旁,烤着火,搓着手,又从袖子中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橘子,笑容满面地递向虎兰,“给你吃!”。虎兰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秀气的,身上满是补丁的“小娃娃”,“你是要买什么?”,青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记得我了?”,虎兰又看看,再想想,恍然大悟。那是一个月前吧,村里的媒人给她介绍对象,将人带到了她大山深处的家,也只是一面的缘分,哪里想到他如今会找回来。虎兰显得拘谨,而青年则熟练地向她讲述着有关于他的一些生活。那人走的时候,将卷得不成样子的三十块硬是塞给了虎兰,这一留,便是他开拖拉机在深山里披星戴月拉了一个月石头的工资钱。
而后的日子,那个带着稚气的青年来得愈来愈勤,就算是一个小玩意儿,他都不厌其烦地带给守铺子的虎兰瞧瞧。顺其自然地,终有一日,父亲带着虎兰去见了他的家人。本来盛大的日子,但青年的母亲却没做任何特别的准备,平常的一餐后,虎兰跟在父亲身后,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虎兰哭了,觉得这事是没可能了,她感受到了来自婆婆的不友好情绪,也不愿受别人的冷眼。而父亲也只是无奈地告诉她,她的岁数已经不算小了,不可能在家留一辈子的。
一九九九的初春,虎兰和丈夫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个小生命。自己和丈夫也同婆婆分了家,丈夫的工资终于不再上缴给婆婆去用来透支给她的其他儿子。自此,家才算是有了家的样子,他们才算是要奔向全新的生活。
在新家里,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虎兰睡了许久。
一间落满余晖的教室里,考生都在紧张地作答。“沙沙沙”,是铅笔摩擦试卷的声音,“唰唰唰”是风吹动窗帘的响动,“沉着冷静,安静答题”几个硕大的粉笔字在黑板上站岗警醒。“叮——叮——”,铃声响起,虎兰停笔,用手忐忑地顺了顺搭在肩头的辫子,这是母亲在她早上出门前特意为她梳的。接着她站起身,自信满满地拿着刚答完的卷子前去上交给监考老师,可是当自己想要迈开脚时,却有什么拉着似的挪动不开。而那两位监考老师也丝毫不作等待,作势就要离开,虎兰焦急地回过头,想要找寻这拴住自己的枷锁,可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哭着鼻子的孩子,她既可爱又可怜地拽着虎兰的衣角喊道“妈妈,别走!”可是,可是,就要来不及了啊!来不及了!
虎兰哭着惊醒,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孩子们,无比宠溺地笑了笑,接着又望向窗外,眼角有泪一滴一滴地淌向脸颊,打湿了枕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在自己内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仿佛已经缺失。
虎兰那曾引以为傲的两个大辫子,剪了,用这头发换来的是家里三个小孩过年的新衣。不知不觉间,虎兰发现自己的发根已经泛了白,于是又染回黑色。大女儿如虎兰所期待那般,考上了大学,没有去很远的地方,她帮忙拿行李去过那学校。大二那年,女儿谈了恋爱,她问自己的父亲,是怎么认识母亲的?父亲像在讲故事一样,告诉她,母亲是自己的“梦中情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还在山里拉石头的时候,就曾梦到她的母亲,穿着碎花的裙子,留着两个大辫子,和她的妹妹就在那不远处的河边洗着衣服,见到远处的父亲来,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埋起头来浣洗。父亲说,后来他相亲见了母亲,当时心里只觉得,神了!
“您知道吗?”,我问道。虎兰答,她知道。这件事她的丈夫不止一次地向她诉说过,语气每每都是不解与神奇,搞得像真的一般,只是她一直未曾求实。
“那您相信吗?”我很是好奇。虎兰转过身,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丈夫,脸上怎么还有孩子气,于是悠悠微笑着问道“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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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文姣。此作者为大豫出书网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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