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5日，国内首起以销售国外游戏平台Steam账号的形式，非法传播游戏的新型侵权案件告破。

浙江省金华市武义县，一间客厅并排放着四五台电脑的民房里，警察抓获了几个对着电脑忙活的年轻人，然后从电脑和收缴的十几台手机里，基本掌握这个团伙的犯罪事实：

这群年轻人同时于多个知名电商平台经营多家店铺，销售侵权游戏复制品，这些游戏Steam平台上的售价从几十元到数百元不等，而在他们的店铺里，最低只要0.98元。

这个案子并非个例。

打开淘宝，搜索单机游戏，页面上排满几块钱就能买到几千款steam游戏的破解店铺，销量最高的一家名为“金豆游戏”的店铺商品界面下面，清一色“好人一生平安”式的好评。

国内游戏圈里，破解和盗版并不新鲜，即使随着针对游戏侵权的专项行动不断推进，往昔的破解盗版三大站点游侠网、游民星空、3DM纷纷转型成为游戏媒体和单纯的论坛，但破解的需求依然旺盛，不过是化整为零，从平台分散进无数网店。

清除不了的国内破解盗版产业链，曾经逼死过大批优秀的国产游戏企业，而如今，借由便利的交易方式，有资本加持的盗版商们，又再一次蠢蠢欲动。

国内的破解风气，和欧美的破解圈有本质区别。

在欧美，进行游戏破解是黑客们炫技的方式，在技术无罪的口号下，只要不进行商业行为，不涉及侵犯知识产权以及提供盗版游戏软件，国外破解组的行为就不会受到追究和声讨，反而会被看作对抗大公司的cool guy。

比如著名的育碧《彩虹六号：维加斯2》数字版无法运行的BUG，就被RELOADED游戏破解组成功修复，让土豆厂颜面扫地。另外，曾经让全球黑客束手无策一年半的《分裂细胞：混沌理论》，也被这支赛博游击队成功攻克。

在国外活跃的大神级破解组，除了RELOADED，还有破解过《GTA4》、《孤岛危机》和《上古卷轴5：天际》的Razor1911，以及解决EA origin平台加密技术的CPY。

国内早期的破解圈则不同，进行破解工作的黑客是少数，负责搬运国外资源的游戏爱好者才是主流，在搬运之外，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另一项对国内玩家来说意义重大的工作——汉化。

由于国内游戏市场缺乏购买力，海外厂商几乎都没有针对中国玩家制作简体中文版的习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民间的破解者们曾扮演着“布道者”的角色。

这其中最顶尖的那一批，为中国单机、主机玩家们筑造起了网络世界里的伊甸园——游民星空、游侠网、3DM和电玩巴士。

免费资源分享平台，构成那时中文互联网世界的底色，中国最早的互联网精神内核就是“共享”：无论音乐、影视作品、漫画、小说还是游戏，一切文化消费品都被来自民间的分享者们发布到网络空间里，出于共同的热爱，这些分享者们还会参与进汉化甚至二度创作等环节当中。

当然，这股浪潮里也夹杂着铜臭味。

比如早期的盗版游戏光盘，那时一张空盘的成本只有1元左右，加上包装、渠道成本，即使总成本按1.5元算，5元的售价也足够带来巨大的利润空间。而至于这些光盘最核心的内容，游戏软件本身，则全部来自网上那些为爱发电的免费搬运工们。

盗版光盘，一代玩家的游戏启蒙 ‍

泛滥的盗版游戏，确实为许多玩家带来过好处，至少，他们可以玩上正规渠道不可能接触到的《红警》、《GTA》等游戏。但与此同时，盗版在带来助长电脑病毒传播的安全隐患外，也冲垮了中国游戏产业。

目标软件之死，就是国内游戏圈最惨痛的教训，曾经让国产游戏可以在世界游戏之林崭露头角的《秦殇》，成为了时代之殇。这之后，破解圈逐渐达成潜规则，不破解国产单机游戏，但这潜规则形成得太晚——由于盗版的挤压，加上国内社会舆论对电子游戏的污名化，国内的单机游戏市场已经接近荒漠，就是想破解，也没几款游戏可以破解。

直到18年后，3DM的创始人刘岩在直播里开着玩笑，说自己要带头研发《秦殇2》，有网友在看完后留言，“一个盗版头子还让大家买你的正版游戏，怎么可能，洗洗睡吧，别以为既能赚盗版流量，又能赚正版钱，好处都让你刘岩一人占了？”

国内玩家对破解游戏的态度，从把破解游戏称作“盗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发生转变，而这种转变，伴随着剧烈的碰撞和玩家群体的撕裂一起发生。

2010年，PSP游戏圈领域破解大神liquidzigong的退圈之争，可以看作对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的寓言。这是个该被记住的名字，PSP玩家，尤其动作游戏爱好者，多少都接触过他的破解作品：《王国之心：梦中降生》、《战神：斯巴达之魂》、《噬神者》以及《怪猎P3》，更重要的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在许多玩家心里播下了“保护正版”的种子。

作为A9VG顶尖黑客，liquidzigong堪称当时PSP游戏破解领域的标杆，比如发布于2010年1月9日的《王国之心：梦中降生》PSP版，就曾经难倒过日本、美国等地的所有破解组，全世界的破解玩家等只能干等着，直到liquidzigong第一个成功把这款游戏破解出来。

但这位惊艳世界破解圈的奇才，却在出现一年后快速隐退。

liquidzigong的隐退宣言

2010年11月24日，随着《怪物猎人P3》发布日期临近，关注这款作品的玩家们在网上讨论，担心这一作会采用6.35甚至更新的6.36系统防破解，当时liquidzigong在网上回应，说无论6.35又或者6.36系统自己都能破解，但为了保护正版销量，要等到官方周销量数据公布后才会放出破解补丁。

4天后，怪猎P3 ISO偷跑版外泄，liquidzigong第一时间就表示开始破解工作，花了5个小时时间完成破解，在论坛留言分享了进度。这条消息下面，有人夸赞liquidzigong靠谱，表示期待他的破解版，但更多的人，开始疯狂攻击他装X骗点击，要求他立刻把破解版放出来自证。

liquidzigong顶住了网络暴力的压力，按照自己的计划把破解文件发放给了各个汉化组，方便汉化组开展汉化工作，只是要求对方不能提前发布，必须按照他的承诺等到官方周销量数据公布后。

结果当天，A9VG论坛上就出现了怪猎P3的攻略贴，拿到破解版的A9VG版主hollyli，转手就把游戏内容以攻略的形式分享了出来。随着正版游戏发售，这篇攻略的真实性被证实，对liquidzigong的网络暴力进一步加剧，指责他收了钱所以才和这位版主私下分享资源，为了逼他交出破解版，部分网民甚至人肉出了他的真实个人信息，扬言要上门和他“谈谈”。

这场闹剧，以liquidzigong宣布永远退出PSP破解界告终，国外的PSP破解组一片惋惜，而国内，破解玩家圈子也开始出现分化，那些能够理解liquidzigong保护正版销量做法的玩家，开始在呼唤他回圈的过程里集体反思，而那些攻击他并认为自己毫无错误的玩家，则往着“盗版有理”的道路上一路飞驰。

几年后，3DM创始人刘岩和他的妻子宿菲菲，一起为前者创造了“正版侠”的帽子，而作为反击，“盗版侠”的蔑称也开始出现在交锋之中。

曾经的三大破解站点之一3DM被迫转型，有人称为悲剧，有人觉得活该，但在创始人刘岩和宿菲菲看来，一切不过是出于无奈。

时间回到2014年11月6日，北京知识产权法院成立，暴雨忽然席卷游戏破解圈。一个月后，3DM突然被关停，时任站长的宿菲菲发布微博称，3DM这次被停止解析的原因，是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以涉及低俗，传销，敲诈勒索内容为原因下达的通知，要求3DM自检自查。

紧跟而来的2015年，是一个分歧点。

经过国内破解组们长期不懈的努力，中国玩家对游戏的需求和购买力的形成，已经传达到了国外厂商眼前。2014年，中国玩家集体请愿任天堂，要求推出官方中文版，任天堂首次正面回应并许诺会将官中提上日程。

不止任天堂，索尼也开始主动推进PS4入华销售，落实国行版PS4发售事宜，而一直被挡在国门外的游戏发行平台Steam，也宣布开放国区，为中国玩家提供便捷的正版游戏购买服务。

曾经因为渠道不通而无法触达的正版游戏，突然像潮水一样涌到国内玩家面前，这一切发生的基础是国内玩家的态度也在变化——以前只买得起盗版游戏或者免费下载破解版的孩子们长大了，开始意识到让厂商赚得到钱的必要性，而随着收入的提高，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也有了为爱好买单的购买力。

到此为止，“布道者”们的使命实际上已经完成，迟迟不愿退场的，和后来蜂拥而入的，都已经不再是为了兴趣，而是为了生意。

不管游侠网、游民星空还是3DM，除了爱好者们的论坛这个身份之外，也是游戏产业上的一环，破解游戏下载养活了他们的商业模式，无论是在下载页面加入其他产品的链接，还是利用流量配合游戏厂商做宣发，一切收入的基础，都是破解游戏带来的巨大流量。

宿菲菲对自己的评价

直到确认形势彻底无法逆转之前，3DM都没有放弃过挣扎，整个2015，他们还是按部就班，破解游戏、收集破解游戏资源，然后发布在网页上。

但玩家们的态度已经不同：当支持正版的呼声成为网络世界的主流，大张旗鼓发布资源的破解者们自然成了围攻的对象。

2016年2月4日，在巨大的监管压力下，宿菲菲和刘岩在微博上表态，称从这年开始，3DM不会再破解任何单机游戏，有国外的破解补丁转发进论坛里也会积极处理。文末，他们还颇为不平地表态，“看看一年后，正版的销量是否会增长。另外那些正版侠，别天天你跟老娘这里装腔作势，你们TMD算老几，不就买过几个正版吗？”

但这条微博没有说的是，这年初，日本光荣公司已经因为3DM发布多款公司旗下游戏盗版资源，把律师函寄到了3DM公司里，而由于国内建立了知识产权法院，根据《伯尼尔公约》，即使国外游戏公司的产品没有通过国内政府审批及拥有国内发行权，但只要在国内被侵犯版权，就可以提出起诉。

简单来说，国内破解游戏过去任性生长的灰色地带，已经被照进了阳光下。

即使三大破解网站都改行了，但破解游戏还没死，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死。

国内游戏行业，一个非常特别的现象在于，盗版玩家们不是从来都不为游戏花钱，实际上，他们很可能会在免费手游、网游里大量氪金，但就是不愿意一次性掏出几十上百购买一款单机游戏，这背后的关键在于，国内为无实物商品、服务付费的习惯确实还没有充分养成。

回首那个万物皆免费的自由互联网时代，大量中国网民已经习惯于通过搜索资源解决自己的精神需求，这也是为什么音乐软件、视频网站的会员和收费制度反复被网民们批评的原因——以前都是免费的，现在你凭什么收钱？

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以前这些平台不敢收钱，是因为他们没资格，平台上的资源都来自网民免费共享，没有内容成本，自然不能用这些内容盈利。而如今，无论歌曲、游戏、视频都需要交版权费，需要平台方采购，那么用户自然需要付出成本。

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用户不付钱，平台没钱采购，平台垮了，用户也没得看，顺着这个逻辑再往前推一步，内容的生产者们也需要有钱维持生活和创作，否则生产者们统统饿死，用户又去消费什么内容？

除非创作者们都可以免去生存成本，只需要追求文化产品的艺术性和作品自身的生命力，否则要让创作者们全部都不考虑赚钱只醉心于提供作品，实在是不太理智。

但话又说回来，为自己的精神消费买单是一回事，可买单的价格、以及层层盘剥的发行机制和平台分成是否合理，又是另一个需要讨论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