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田青:中国传统音乐如何体现“和而不同”?

中国新闻网 2022-08-16 20:00:27

——专访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名誉所长田青

中新社记者崔相光

中国音乐之独特,在于其蕴含着一种人文精神。中国传统音乐之美,在于其能触及心底,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和精粹。

知名音乐学者田青早年学习西方古典音乐,后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和推广。近日,田青接受中新社“东西问”栏目专访,就中国传统音乐如何体现“和而不同”讲述了自己的看法。他称,自己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学习、研究,才认识到中国传统音乐就像中华民族一样,是一个“多元一统”的小宇宙、大格局。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在你的新书《中国人的音乐》中,将中国音乐概括为一个“和”字。这一中国古代的哲学概念在音乐中如何得到诠释?

田青:这个“和”字,不但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和最高体现,也是中国人和中国音乐的最终追求。

公元前522年,一位叫晏子的政治家就是以音乐为例,生动、准确地阐明了“和”不是“同”,“和”的本质,就像音乐一样,要有不同的“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而“同”,则是“以水济水”。假如音乐只是相同声音的不断重复,那“谁能听之”?

中国人非常重视音乐,以“孔孟老庄”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哲学家都对音乐有着非常清晰、深刻的论断。孔子认为人格养成的途径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人的修养开始于文学、矗立于礼,成就于乐)。用荀子的话说:“乐和同,礼别异。”“礼”使人和人有区别,有秩序;“乐”则是通过音乐这种人类能够理解和共同欣赏的艺术形式,找到人们的共同点,让人和人之间有关爱、有亲情,从而达到“和”的境地。

中国人的音乐更是如此,我们的祖先和现代社会的人不同,他们在音乐中追求的,不是发泄,不是放纵,而是平静与和谐,是心与身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大自然、万物、天地的和谐。

中新社记者:孔子以琴歌“教化人生”,因此古琴被称为“圣人之器”。请你介绍一下古琴是如何体现古人对哲学的认知的。

田青:古琴虽是一件乐器,但其基本结构却反映了中国人基本的自然观和天地观。古琴由两块木板合在一起,上面是面板,有弧度,下面是底板,是平的,象征“天圆地方”。一张典型的古琴的长度是旧尺三尺六寸五分(约为1.22米),暗合一年的365天。琴表面有13个徽,是取音的标志,暗合12个月加一个闰月。琴弦据说原来只有5根,即宫、商、角、徵、羽,代表君、臣、民、事、物。后来,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了一根弦,遂成七弦。琴有琴额、琴项、琴肩、琴身、琴尾,象征人身,于是天、地、人三才具足。

古琴是中国文人的乐器,和知识分子的人格、独立精神连接在一起。孔子不但自己弹琴、唱歌,还“无故不撤琴瑟”,除了发生大的变故,音乐都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从魏晋南北朝时开始,“左琴右书”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修养。

中新社记者:当年,琵琶、唢呐等乐器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原,随后盛唐燕乐又在日本传播。请你介绍一下,中国传统民乐是如何体现中国的民族融合和中外交流互鉴的?

田青:汉代以前,中国的汉字都是一字一音一义,到东汉之后才出现双音节词。因此,单从造词方面就很容易分辨哪些乐器是后来传入中原的,一个字的——琴、箫、筝、笛、钟、罄……这都是中原固有的;琵琶、唢呐、二胡、扬琴……这些都是外来的。

公元前140多年的中国汉代,一支从长安出发的和平使团,开始打通东方通往西方的道路,完成了“凿空之旅”,这就是著名的张骞出使西域。自那以后,从中亚和西域传到中原的许多乐器、乐曲及音乐理论,都是中外文明互鉴的结果。这些外来的音乐到中原之后,经过各民族音乐家不断传承、创新、发展,逐渐和中原本土音乐融合,成为其时上至皇帝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共同追捧的“流行音乐”。

在自信包容、海纳百川的隋唐两朝,逐渐形成了一个在当时领先世界各国的音乐形态——燕乐。燕乐所用的音调以汉民族传统的“清商乐”为主,并大量吸收了少数民族和外域的音调,比如来自西域诸国的“龟兹伎”(今新疆库车)、“安国伎”(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还有来自古印度的“天竺伎”和来自朝鲜半岛的“高丽伎”等。

燕乐是大唐繁荣昌盛的象征,也是当时世界上最高水平的音乐文化,曾给朝鲜半岛、日本、东南亚诸国以深远的影响。在日本,据称在唐朝传入的雅乐《兰陵王入阵曲》至今被日本艺术界和公众视为国宝,是日本国粹“能”之祖。汉字“能”在日语里发音如“傩”(音同“挪”),与中国历史悠久的“傩戏”“傩舞”一脉相承。“傩”的最大特点就是戴面具,而戴面具则是兰陵王的“原创”和“专利”。

中新社记者:你曾多次率团在海外演奏中国民族民间音乐,你认为怎样才能让海外受众听懂且接受中国的传统音乐?

田青:我举两个例子,2007年4月12日,中国外交部和原文化部联合主办“中日文化体育交流年”国事演出“守望家园——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场晚会”,我是这场演出的艺术总监和主持人。面对日本各界的精英,如何能让这些看过太多世界一流艺术的观众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呢?为此,我安排的第一个节目就是古琴演奏《流水》,演奏使用的是一张唐琴。介绍时,我说:“这张琴出生的那一年,中国的诗仙李白55岁,诗圣杜甫44岁。”这时候,我听台下似乎有惊诧的吸气声,于是加了一句:“这张琴制作出来之后3年,伟大的鉴真和尚开始在奈良建造唐招提寺。”

这场演出之后的4月16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节”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开幕,160多个国家的官员齐聚一堂观赏我们的演出。在为二胡曲《二泉映月》做导聆的时候,我专门提到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时曾流着泪说:“这样的音乐,是应该跪着听的。”散场后,我问年轻的翻译:“小泽征尔的这句话你是怎么翻译的?”她说:“我没有直译,因为说这样的音乐应该跪着听,大家会不理解。我知道西方人对宗教音乐非常尊敬,所以我是这么翻译这句话的:听这样的音乐,就应该像在教堂听圣乐一样。”所有观众听的时候都非常安静,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而这样一种像进了庙堂一般的神圣、肃穆、敬仰的情绪,自然而然地让来自一百多个不同国家的来宾理解了这位中国盲人艺术家的心声,演出非常成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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