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微博有一位作家兼编剧抱怨现在女性创作禁忌太多,因为争议太大后来又删博了。
这种观点也是某一种典型,充分体现着不理解女性主义的人对女性创作的误解。
毕竟现在市面上,“伪大女主”的比例远高于真正的“女性创作”。乍一看视频网站首页热搜里都是“大女主”,使劲看一看都是大写的“陈旧”。
(△对女性创作的错误理解示范)
“伪大女主”或“不理解女性主义而胡乱迎合”的国产故事,主要有两种在创作上直接的体现:一方面是对“优秀女性”的误读和错误呈现;另一方面对女性角色不自觉的女德要求。
前者是观众诟病已久的,都市剧里高跟鞋浓妆名牌的女精英几乎是标配,出场就是高跟鞋噔噔噔,走路带风,公司人人为之侧目。(就是被错误总结的“一路顺风顺水,天生金字塔尖,永远大女主”。)
观众并不会觉得这是“大女主”,反而因为虚假的成功女性泛滥而对这种套路极为厌倦,那些套路里并没有“人味”。
一个最简单的细节,为什么事业成功的女性一定要穿高跟鞋呢?一个女人掌控了一家公司、领导着一个部门、财务自由,这样的女人,就不能喜欢穿着球鞋舒舒服服上班吗?哪怕你像袁泉演金领那样到办公室换双平底鞋坐下办公也算有点生活真实啊。
(△女强人高跟鞋镜头当开场我真的看腻了啊)
每一个关于女性“失真”的地方,其实都可以倒推出一种新拍法:比如,能不能拍个只穿平底鞋的女强人,还跟要求女员工穿高跟鞋上班的男上司打了一架。
“职场女性”的现实话题是什么呢?是职场性别歧视、招聘时HR侵犯隐私的问题、生育带来的母职惩罚、再成功的女性都可能被催婚催生和性别歧视。哪怕是不那么尖锐的生活话题,都应该拍拍堵车、中午吃什么、职业女性被健身房卖课这类的……
实际上,想到“女性创作”,就只会假设女性有钱又漂亮,本质上就是对女性主义的误解。创作者无法摆脱“女性是一个美丽的景观”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物化女性的思维,面对“让女性角色立起来”的要求,只能用非常社达和慕强慕富的思维方式去表达“她很厉害”,这就直观体现在了名牌、有房有车这样的物质条件上。
“物化女性”和“慕强慕富”两相结合,批量生产了国产影视作品中的“伪大女主”。
而这种高跟鞋浓妆名牌女高管的创作思路,古偶版本就是“宇宙间最美最尊贵的嫡出女神仙”。
大家真正想看的女性形象分明是:面对自己生活的普通女人,不管成功或失败,都是真实的人生。从《俗女养成记》到《重启人生》再到《热辣滚烫》,都是塑造了让我们能认同“啊这是跟我一样的人”的女主角而已啊。
(△“不完美女主角”多多益善好吗!)
跟“伪大女主”互为表里的另一个创作误解,就是对女性角色不自觉的高道德标准和无端惩罚(或称之为女德标准和女德惩罚)。
所谓的“女性不能经历苦难因为会被说厌女”这种错误理解,其实是故事对女性角色的无端指责和道德高帽令观众无法忍受。现成的例子就是几个月前引发争议的《南来北往》姚玉玲结局。
姚玉玲爱漂亮,向往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没有选择追求她的牛大力,找了一个样貌端正能挣钱的丈夫。结局说她的丈夫是不法生意赚的钱,连累姚玉玲坐牢,她老了灰头土脸卖烤串偶遇牛大力携年轻美貌的妻子来买烤串。
这分明是对女性一厢情愿的惩罚,充满了“有钱帅哥不如老实追求者你选了他必遭殃”“当初看不起我现在我要恨恨打脸你”的情绪。这种强加给女性的“不幸命运”当然是厌女的。
观众不能接受的是把女性角色“工具化”“非人化”,虚构女性的命运实则是男性意志(或男权思维方式)的投射。这本就失去了生活真实。(例如姚玉玲即便被丈夫牵连坐牢也可以重新开始,即便落魄了街头卖串也可以大方得体,即便重逢了牛大力也可以豁达坦荡看破他找年轻妻子的猥琐。)
跟这种“女德惩罚”类似的错误还有:让有野心的女人不幸福、让追求性和情爱的女性得不到自洽的快乐、让承载“反派”功能的女性角色被强暴被凌辱作为她变坏的开始。
观众评价“厌女”情节都是有前因后果的,绝不是“女性不能经历挫折”,而是“女性不应该承受创作者施加给她的道德枷锁”“创作者不应该对女性有基于性别的好恶,不应该施加只针对女性的苦难和羞辱”。
所有对女性创作的误解,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问题:不能把女性作为一个“人”来看待。
于是乎,想搞“女性主义”,只能想到“强”而不能把目光投向普通女人。“强”和“女”一结合,只会写个美丽的虚假的花瓶。始终无法摒弃女德去区分“好女人”和“坏女人”。
这样的基础上,当然也写不好女性的友情和爱情。女性之间可以有竞争,但绕着男人转的竞争就是非常过时和狭隘。女性可以追求爱情,但为爱消灭自我,是工业糖精更是恐怖剧。无法把女性当做“人”来理解,就理解不了这些区别。
更不用说,如今行业里大部分“大女主”最终都会标配一个“白月光”。“嫁得良人”依然是大部分国产故事难以逾越的“happy ending”法则。部分创作者还在“美丽善良的女人才能得到男人的爱”这小小一个领域里打转,却反过来投诉观众的要求太多了。
与此同时,全球文艺的女性主义大潮早已势不可挡,从《芭比》到《坠楼死亡的剖析》(《坠落的审判》),都是因为女性视角才让创作更宽广。真正的女性创作是丰富和复杂的。
今年我又看了一遍两年前看过的音乐剧《近乎正常》。上一次看是因为发现这部作品关注了“双相情感障碍”。这次重看则更加觉得,女主角太能激发我的共鸣了。我愿意去一次次咀嚼她的痛苦,她在我心里活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完美,不是那种闪耀着金光的成功人士,她老了,是青少年的母亲,她有弱点,她有病痛,她和女儿的关系微妙复杂……但越是这样我越理解她,连她的结局都是跳出了某种世俗的框架。所有“不在公式里的一切”,才让她这样真实。是你是我,是普通女人。也让我们想起每一个普通的疲惫的母亲。她同时也是一个病人。一个女主角,承载了这么多表意。
《近乎正常》的女主角戴安娜是有了孩子就投入家庭生活的母亲,却意外经历了丧子之痛,患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样的悲伤的生活被平静克制地展现着。剧情的展开首先关注的是戴安娜没有做好准备就投入了婚姻和家庭,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主妇和母亲,她那压抑的重复的家庭生活。
属于戴安娜的第一个自我陈述段落是《我想念群山》。看剧情简介我们会以为她是一个悲伤的母亲,她应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但其实戴安娜的个人情感是复杂的,《近乎正常》最大的抒情和诉说空间给了戴安娜这个个体,给了她作为“人”的愿望。她始终在意自己过于仓促的人生决定,她想念的是自由,想念那种有波澜和有情感的日子。女主角有具体的病症(“双相情感障碍”),但我们依然能感觉到我们和“病人”的距离这样接近。如果去给女主角找长期精神压抑的诱因,婚姻对自我的扼杀、重复的主妇生活,可能不亚于丧子的痛苦。从更广义的角度来说,“假装正常”“过一种正常人都以为的正常生活”,这是女性普遍的困境,也是所有自由灵魂成长中要面临的困境。
(△《我想念群山》的歌词)
《近乎正常》里没有坏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度善良。丈夫陪伴着有双相的妻子,自己也出现了精神问题。女儿活在家中阴影下,优秀但脆弱,对感情没有信心。
但“没有坏人”的设定,体现出的家庭问题和每个人压抑才更加真实。故事不是撒狗血,不是谁犯错谁对不起谁,然而“关系”或“家庭”,并不是每个人都善良就能得到一个其乐融融的结果。
充满张力的对唱段落《你不懂》,女主角那种挣扎会让很多在家庭中有困惑的女性有共鸣。双方各自不同的角度也让观众更觉唏嘘。
在这样充满人性的故事基底之上,女主角戴安娜并非是一个只知道奉献自己的母亲。——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不要再书写“伟大的母亲”了,不要再潜移默化给母职上枷锁了。成为母亲本身已经足够辛苦,母亲也是人,她当然会脆弱。她的脆弱会造成其他伤害,可首先,母亲已经被伤害了。
戴安娜有病痛,她发病时不能照顾好家人,她的弱点甚至也伤害到了家人,女儿是活在忽视和痛苦里的。但《近乎正常》不会审判母亲的好与不好、失职与否,更不会去强加某种惩罚性结局以教育女人务必做个好母亲。
这部音乐剧只是带着观众站在母亲的角度去体会一种假装正常却时刻想要逃离的心情,同时也能带着观众站在女儿的角度去感受作为女儿的痛苦。《近乎正常》没有什么对母亲直白的歌颂,可看完了,女儿们应该都想去陪陪妈妈,想去理解妈妈,去拥抱那个作为“人”的女性。
《近乎正常》自然也充分讨论了“双相情感障碍”,也从病人的角度讲述了药物和各种治疗带来的那种感受,能让我们更关注这个群体。对一种病症真正的关怀不是怜悯,而是理解和感同身受。
与此同时,《近乎正常》的解读空间是异常丰富的,成为了一个复杂的女性故事、婚姻故事、亲子故事。
你可以用这个女主角的境遇来理解“双相”。也可以用她的遭遇和困境对比每一个普通女性:没有做好准备就结婚生孩子;扮演标准里的好妻子好妈妈;她的情感需求,即便在丈夫是世俗所理解的“好男人”的情况下,还是不能够被正确地读取。当然“双相”令这一切更复杂。
结尾我也非常喜欢,不是落入俗套的圆满,但也不是那么绝望的。就像我们的生活,有很多痛苦,但可以面对自己的渴望。只从音乐剧的角度来说,广负盛名的《近乎正常》,当然可以列入“必须要看”的剧场清单。原版音乐剧在2009年拿下托尼奖最佳原创音乐、最佳女主角、最佳编曲奖,2010年又斩获普利策最佳戏剧奖。这是一部“百老汇顶配”的音乐剧。
《近乎正常》原版的作曲汤姆·基特(Tom Kitt)不仅凭借该剧获得普利策戏剧奖和托尼奖,他的其他作品也有多个托尼奖与外围评论家奖的提名。
原版的编剧和作词布赖恩·约克(Brain Yorkey)同时也是奈飞的制片人,其音乐影视作品登上过迪士尼电视频道,也曾斩获2018年美国电视学院奖。导演约瑟夫·格雷夫斯(Joseph Graves)则是莎士比亚戏剧专家,曾任北京大学外国戏剧与电影研究所艺术总监达15年之久。在国内导演戏剧作品已超60余部。
百老汇音乐剧本土化,翻译至关重要。七幕人生出品的中文版《近乎正常》的剧本翻译和歌词作者程何,是目前全国唯一一位职业音乐剧译配。
(△程何)
已经在国内经历一次次剧场考验的七幕人生中文版《近乎正常》,在第二次第三次观看时,观众可能会有更细腻丰富的感受。
原版作为高水准的百老汇摇滚音乐剧,在高强度的戏剧冲突和视角不断转换的过程里,歌词的韵律安排也非常有音乐美,因此是一部从叙事和音乐角度都很精巧的作品。而中文版翻译也可能去保留和重塑音韵和语言之美,让翻译后的歌曲依然剧本叙事和音乐的双重美感。
我也是走出剧场搜索了更多解读之后才体会到,中文版的《近乎正常》有非常多语音和演唱上的巧思,再配合音乐和演唱,才更有力量感。
I am flame and I am fire
我是火焰,是呼吸
I am destruction
我是毁灭
Decay and desire
荒芜、和欢愉
I’ll hurt you
伤害你
I’ll heal you
守护你
此外我还很喜欢的是《近乎正常》的舞台设计,看起来简洁,但层次又丰富。观众看到的是简单的搭成一个一个格子的舞台。但这样的空间非常适合不同角色的视角转换和多重叙事,配合音乐上的咏叹和铺陈就非常震撼。“同一个空间里的不同空间”,也构成了某种生命的隐喻,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同时在进行却有不同的角度,观众如同上帝拥有一个全貌的俯瞰视角。观看这“近乎正常”的一家,也是在重新审视我们自己。
还记得上一次看《近乎正常》还是2021年,疫情时走进剧场的感觉很特别,但当时已经暗暗下决心,以后我已经一定要一次次“走进现场”,去感受真实的表演。舞台是一个多么有魔力的地方,有时候看完了不一定都记住,但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就会想起来我被舞台感动的那个点。例如以前看过了同样是七幕人生引进的西区原版的《玛蒂尔达》,疫情后出去玩总是想用玛蒂尔达的姿势拍照,这是一个属于有力量女孩的姿势。
细想一下,从疫情前到疫情后,不知不觉几乎看全了七幕人生出品的中文版音乐剧,《近乎正常》《Q大道》《我,堂吉诃德》,当然还有西区原版《玛蒂尔达》。这些在国外已经演过一遍又一遍的音乐剧,在当下中国依然有能引发共鸣的语境,其故事百转千回堪称久经考验,而音乐和舞台依然具有审美上很大的启发性。
尤其是当舆论场上对于像“女性视角”这样的问题充满了误读和曲解时,去看真正在全球都长盛不衰的创作就会发现:鼓励发现自我,鼓励发现多样性,本来就是文艺最理所应当的责任。七幕人生引进的也都是具有价值观启发的作品。
有时候把自己的疑惑放到这些在全球都得到认可的作品里,舞台给的不是一个标准答案,但是却能让我们厘清思路和找到情感共鸣。
也许越是复杂的作品越无法短平快的传播,看过《近乎正常》的观众很难三言两语去介绍这样一部作品。这部音乐剧演了一轮一轮,喜欢的人会重复看,但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那么允许我稍微简单粗暴一点吧:这就是我想看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