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马黎
1.热与冷
“这是Tiffany蓝。”徐天进打开手机,指着展览刚出炉的条屏,和工作人员又确认了一遍颜色。
“展墙的招贴没有绷平,有一点褶,马上得改。我希望给观众一个拍照留念的地方。之前也提了建议,是不是用镜子?镜面的感觉。”
良渚博物院的新展览“郁郁乎文哉——西周晋国玉器精品展”开幕前半个多月,院长徐天进几乎把临展厅拆了。灯光全换了一遍,展柜做了全面的改造,做成了全壁龛形式。玉器都比较小,灯又离得那么远,都在天花板,怎么让观众看到玉器的美?
这位良博院新院长在年底交的第一份作业,从写名字(题写展览标题)开始,就开启了自虐模式。
展览的副题说得很清楚,本次展览共展出来自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考古博物馆)、山西博物院、晋国博物馆的170余件(组)文物,以玉器为主,辅以少量的青铜器和金器。重点玉器大多来自西周时期的晋侯墓地。展览时间从2022年12月6日到2023年3月15日。
对杭州观众来讲,我们对晋国的文物有点隔,对这段历史也不那么熟悉。
来一则基础款小知识:从周初唐叔虞受封始(约公元前1033年),到韩、赵、魏三家分晋(公元前403年),至秦始皇统一宇内(公元前225年灭魏),晋与三晋存在八百多年,是西周王朝建立时间最久、影响最大的诸侯国之一。
“倒计时五天啦!临展厅布展施工也进入了尾声,今天的主要工作是调试灯光和打扫卫生。海报中的文物是像硬糖一样的玉蟠龙,阿良实拍在图二,这次全壁龛的设计拉近了文物和人之间的距离,看得超清晰!”
良渚博物院的官微从倒计时七天开始,每天一张海报,跟观众报备布展日记。
这不是普通的玉器海报。
170件文物,摄影师拍了25天——不仅有标准的文物照片,更有许多艺术照,看得清工艺细节又很美的那种。展览同出的短视频里,我们看到院长督在摄影师旁边陪拍。
连支架也不放过。
每一件玉器的形状不同,支架必须量身定做,做完了不是啪啪放上去就可以。玉器怎么凹造型摆拍,对角度,灯光的疏密,点光源点在哪里,都要被院长虐一遍。
这还不够,还有神助攻。
除了每天一张海报,良渚古城公号上每天连载一篇解读西周玉器的小作文,这位小编,是考古人、杭州良渚遗址管理区管理委员会副主任蒋卫东。
这样的“虐”与“热”,在一个博物馆的新展中并不多见。
但我们在展览现场,却看到了另一种从未见过的冷。
灰色系展厅,除了200余字的导语,以及简单的器物说明牌之外,再看不到任何其他文字。也没有结语,只列了参考文献和一份阅读书单。除了壁龛里的文物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极其干净。
如此少说明文字的展览,在考古展览中,可能是第一次。
很有意思,杭州博物馆今年的“行在山水间”南宋临安城考古展,是另一个极端,论文式的文字铺满整个展厅,文稿有十万字,放在展厅里有七八万字。
两种实验,两个端点,对于杭州观众来讲,都是新鲜的。那么,徐天进为什么这么冷?
2.「都都平丈我」
现在常见的一句口号:让文物活起来。徐天进觉得,文物其实一直就是活的,人看不懂它的时候,是人的问题。
怎么样想办法让人活起来,这是他来到良渚博物院后一直在想的问题。“美,往往不太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他想把更多的主动权交给观众,让大家自己去看,去发现美。而展厅可以是一个更纯净的物的展示空间。
他选择了西周玉器。
1992年至2000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学考古学系在山西曲沃北赵晋侯墓地,共发掘、清理9组19座晋侯及夫人的墓葬和附葬的车马坑、祭祀坑,出土大批精美的玉器、青铜器等。另外,在山西绛县横水、翼城大河口和洪洞永凝堡等地,也发现与晋国同时期倗国、霸国、杨国等其他诸侯国的高等级贵族墓葬。
展览中90%以上的文物,便来自这些重要的西周诸侯墓葬,其中又以等级最高的曲沃县北赵、羊舌遗址所出土玉器为主。北赵、羊舌等遗址所属的“天马—曲村遗址”,是新中国成立后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入选了“百年百大考古发现”。
徐天进说,整个西周时期的考古有若干重要的发现,但是像晋侯墓地这样等级这么高,序列这么完整,保存这么好的材料,是独一无二的。从考古的角度讲,根据出土铜器的铭文,再参照文献的记载,比如司马迁《史记·晋世家》,可以比较明确地肯定这九组19座墓葬应该是从晋侯燮父到晋文侯(最后一位晋侯是殇叔还是文侯,尚可讨论)共九代晋侯及夫人的墓葬。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处年代明确、世系清楚,贯穿西周早晚的墓地。这就意味着,这批材料是西周考古最重要的年代标尺。所以选择这批资料,从一个侧面展示“文质彬彬”的西周文化,是最合适的。
展览的题目很文:郁郁乎文哉。
都都平丈我?
不好意思,抛了一个老梗。这是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记的段子。村中社学的教书先生低头捉身上的虱子,学生们则流行现在的围炉烤火,场面一度温馨。烤了会儿火,大家跟着先生摇头念起了孔子的名句:“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结果跟着老师把“郁郁乎文哉”读成了“都都平丈我”。一个博学大家经过听到,急着纠正错误,结果大家反以为怪,吓跑了。这是当时杭州流行的段子: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
又扯远了——但好像扯得有点应景,这段杭谚,用在杭州开的一个西周玉器的展览里,又点出了孔子对西周礼乐文明的赞美,孔子讲到西周礼乐制度,认为是在夏商二代的基础上形成的,到了周则变得更加浓郁、丰富。
徐天进想得更深。
我们传统文化中“礼”的部分,是在周形成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政治制度,作为礼的物质载体,它最重要的体现是在器用方面,我们过去关注比较多的是青铜器,玉器也是重要部分。
有人把西周的玉分礼玉、佩玉、葬玉,它跟人的生命相始终。展览中有一套玉覆面,这是用于丧葬的殓玉,由各种形状不同的玉片缀在布帛类织物上组成,覆盖在墓主面部。
从周代开始,人们不断赋予玉一些人的一些观念,或者说附加值。比如我们经常讲“君子比德与玉”,形容人也用“温润如玉”,到了周代,这些观念和玉,慢慢融为一体,当然,追源头可以追到良渚,但是,到今天为止,我们依然遵循的这种观念,可能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西周礼仪用玉的发展,开辟了将政治化、道德化、宗教化融为一体的新时代。
但是,大部分玉器的展览,基本上会围绕玉器的历史价值来阐释,我们习惯用历史宏大叙事的方式来阐释玉器的价值和意义,很少从艺术价值的角度去做去看——我能不能开幕时在展厅里放一架白色钢琴?这是徐天进的“脑回路”。
他想,这些不是不讲,但也可以单纯从美的角度,从视觉审美的角度去看这批材料。
“当我们把它当做艺术作品来看的时候,可能也不失为一种的办法。我们不想框定观众的看展边界,有时候文字一旦进入我们脑子的时候,我们看东西就会被引着走,我们可能就被固定了。一看这个东西是什么价值的,有什么意义,可能会有很多的限制。而我们去看艺术展,看画展的时候,实际上多半是没有说明的。它会带来什么好处?对于观众来讲,我不太清楚,但是不妨去尝试,展览不一定要千篇一律是吧?”
“当你没有任何辅助手段的时候,你该怎么看?没有文字,我们就看不了了吗?没人喂你吃饭,就不会吃饭了,这就不合适。当没人喂你的时候你也照样能吃。我想,这样至少可以激发一部分人的好奇心。和教育孩子一样,灌输式教育不是一种好方法,应该尽可能采用启发式教育方式。”
那我们怎么单纯去看西周玉器的美?
3.美,看就好
没有展线,也没有任何文字提示,但可以有隐藏菜单。
一看颜色。
良渚玉器白花花一片,基本上是单色系。西周的玉器一铺开,红的玛瑙,绿的孔雀石、绿松石,黄白的玉,还有黑色的煤精……眼已花。
西关10号墓出土的嵌玉孔雀石牌饰,一块淡绿色闪玉,装饰龙纹。嵌在一块抹茶冰淇淋质感的孔雀石底座上,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
这串永凝堡14号墓出土的红玛瑙串饰,一共381颗红玛瑙,配了3颗玉珠,像一串妈妈剥好的红石榴。
西周用玉的材料多元,尤其是红玛瑙在西周开始突然大量流行,英国的杰西卡·罗森教授在《祖先与永恒——中国考古艺术文集》中提到,料珠和红玛瑙珠,一般不是中国的特产,它们出现的时间吻合,从公元前1000年左右开始流行,可能是从伊朗或者更远的西方经由亚洲内陆传到中国来的。徐天进也认为,玛瑙珠的形制,包括配挂的使用,似乎是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
北赵M31:96组佩
西周红玛瑙、料珠等配饰(局部)
北赵M63:41
徐天进说,这不是从商代自然延续下来的一种材料和装饰方式。商代晚期,红玛瑙这种奢侈品也有,但不算流行。但是到了西周在中原国家的贵族墓葬中,它突然成为高等级墓葬中随葬玉组佩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玉器发展史上,到了西周突然出现了这样让人耳目一新的组合,一种全新的色彩搭配方式。西周人光一个配饰颜色就很丰富,尤其是挂在胸前的组玉佩。这次展览中就有二联璜、三联璜、四联璜、五联璜。
玉璜是高等级女人的专属,良渚女人就有。到了西周晚期,在山西曲沃晋侯墓地、河南三门峡虢国墓地等诸侯国国君及贵族大墓中,多璜佩的出土很普遍,还有更繁复的六璜佩、七璜佩、八璜佩等。
这些都不算啥,北赵63号墓的晋侯次夫人还拥有一套长2米多长的超豪华组合的玉组佩,有2米多长(这个数字不是夸张,曾有读者说我有次写了一篇两米长的稿子,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和晋侯夫人比的)这组玉佩由玉璜、玉珩、冲牙、玉管、料珠、玛瑙管等玉饰共204件串联,光玉璜就有19件,是整个晋侯墓地最大的玉礼器组合。这是山西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可惜这次没有来,下次大家可以去山西看。
第二看,造型的美。
璧、圭、琮,从史前如良渚就遗留下来的礼器系统和形制以外,西周还出现了大量动物造型,牛、马、兔、虎、鹿,等等。还有好多新的器类。明年是兔年,如今兔的青铜器只有晋侯墓地有。这次展览来的是一只迷你玉兔。
羊舌M2:33玉鹿
徐天进手绘鹿的解读
徐天进手绘兔兔的解读
还有龙和凤,既有片雕的,也有圆雕的。玉器上的凤鸟纹完全是西周原创的一种崭新纹饰,自西周早期就出现了。龙与凤的形象,虽然各自均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晚期,但把它们合在一起,共同作为玉器、青铜器等艺术品的纹饰题材,却是从西周才开始的。
永凝堡M5:11龙纹玉璜
徐天进手绘
还有人兽合体的造型,也是这个阶段独有的。其实,我们对人与动物合体的玉器很熟悉,它最早出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良渚文化中,那就是良渚人的logo:神人兽面纹。瑶山10号墓出土的神人兽面玉牌饰是一个典型范例。但从史前到商代,这类人与动物合体的题材,一直是玉雕中极少有工匠涉及的禁区。“直到西周时期,人文昌盛,人与动物合体题材的玉雕,骤然增多,其中尤以人龙合雕玉器为数最多,造型也最为丰富。”蒋卫东说。
羊舌M1:88玉神人面
徐天进手绘解读玉神人面
北赵M63:21、129、187三件玉人像合影
徐天进手绘解读
第三看,线条的美。
西周玉器的纹饰有自己的个性,如果跟商代比,很明显,西周玉器线条婉转流畅,商代的就很刚硬,直来直去。
我们知道,良渚时期还没有金属工具,主要是用燧石琢玉,而西周已经流行砣具,雕刻内细外粗的双阴线,龙、凤、人等纹饰,都是这样刻出来的,来两个形容词:婉转流畅,灵动飞扬,专业术语更形象:一面坡。
西周的玉器经常采用片状切割法,玉料剖成一片片的。这个说得有点专业,看一下羊舌墓地出土的玉蟠龙,也是这次展览的海报款,加根棍子就是厚切棒棒糖啊。仔细看,上面隐藏了三个龙首纹和一个人面像,棒棒糖实际上是逆时针的龙身,太有心机了。
羊舌M2玉蟠龙
徐天进手绘解读这件“棒棒糖”
徐天进说,西周和商代玉器的断代,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婉转流畅的线条,一个是方折,一刀一刀。后来仔细想想,这两种文化的气质似乎跟线条也有关联。“西周的文化,我们叫文质彬彬,文和质是的关系非常恰当。”展览中的西周玉器,也在体现这种文质彬彬的气质。
4.失散千年的玉琮兄弟
“郁郁乎文哉”这句话里,还有前半句,容易飘过:周监于二代。
孔子不是随便说说的,西周玉器里,正好隐藏了这条线索。
北赵墓地出土了一件站立着的圆雕玉鹰,也是这次的海报款,头上还戴着龙冠,双钩线条娴熟流畅。请注意,这是西周墓,却出土了商代遗物,可见周人对前朝精品的喜爱。
北赵M63:90-23玉鹰
徐天进手绘
用玉随葬是西周贵族墓葬常见的现象,过去一般认为,墓葬中出土的玉器,除了日常使用的装饰品,更多的丧葬用玉。但是,北赵63号晋穆侯次夫人的墓中,发现一个小铜盒,这次借到了这次大部分。盒子已经坏了,但里面放了30多件玉器,玉人、熊、牛、鹰、罍、龟……一看就是夫人生前的玩物,她居然是个玉器收藏家。这也说明,西周晚期,人们的用玉观念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最重要的是,这些玉器里,也有一部分是前朝商代的玉器。
这不是孤例。三门峡的虢国墓地,陕西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都能看到数量不少的商代玉器。
这就是“宝玉”的概念。文献记载,周武王伐商,俘获“旧宝玉万四千,佩玉亿有八万。”以亿为单位的形容,当然夸张了,但如此数量庞大的前朝旧玉,通过“分宝玉于伯叔之国”的形式,赏赐给了宗族功臣是事实。这次展览170多件(组)里大约三分之一都是商代遗物。
还有更夸张的,西周墓地里还出现了史前玉器,比如良渚人的玉琮。
我们知道,良渚时期就形成了成熟的玉礼器系统,他的传承人可以延续很多代,西周人怎么赓续良渚文脉呢?
展览里,晋侯墓地8号墓出土的玉琮,放在了良渚瑶山玉琮的旁边。
嗯……哪里有点不对?
左为西周晋侯墓地出土玉琮,右为良渚瑶山墓地出土玉琮,大家来找茬~
这只玉琮在墓主人腹下,从直槽处断为四截,最重要的是,良渚人的logo神人兽面成了简化版,眼睛的部分基本上磨掉了,兽面上的纹饰是后加工的,“兽眼均平或低于表面”,也就是说,谁用良渚文化晚期玉琮做了一只改制款,纹样也被重新刻划过。
晋侯墓地出土玉琮(北赵M8:235)
前些日子,专家通过光谱测试了这只玉琮的矿物成分,它跟良渚的玉料成分一样,可以肯定是良渚文化的玉琮。“是商代加工的还是西周加工的,不太好判定。我觉得商代的可能性更大,看纹样的构图结构,还有风格。”徐天进说。
看看蒋卫东的解读:西周时期,被改制牺牲掉的玉器中,有大量商代乃至新石器时代的前朝旧玉,它们大多应来源于周初对商的俘获。有意思的是,周人改制前朝旧玉,并不彻底打磨消除前朝的痕迹,反而大多有意保留和利用前朝玉器的造型与纹饰,只在局部添加周人的时尚。这种做法,除了省时省料的因素外,可能还有一份胜利者的炫耀心态在作祟。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良渚的玉琮怎么到了晋侯手里?
金沙遗址也有良渚的玉器,红山的玉器在周代的墓葬里面出土。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远古的玉器流传了上千年,重新被人保管使用,当然,我们已经没有办法详细追踪这个过程。
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趣。开展前,徐天进发了一条朋友圈:离散几千年的“兄弟”,明日同框。
徐天进对玉琮兄弟的手绘解读
5.“多余”的生命
徐天进当院长策展的第一个展览,在外人看来,似乎不是很“良渚”,实际上,这里有一条暗线,良渚博物院此前已经举办过五次“玉魂国魄”系列展,“郁郁乎文哉”是这个系列的第六个展览。而这对兄弟的重逢,是一条中国古代玉文化数千年发展的文脉。
良渚是玉文化的第一个高峰——出道即巅峰,西周玉器可能是良渚最得意的学生,成为又一个高峰。晋侯墓地大量玉器的发现,就是硬核证据。
不过,这个展览还有另一种“看法”。
那天,徐天进发现时,它们就叠放在墓主胸部。
这个瞬间已经过去28年,那是1994年的事。
这是一件戈璧组合——一件戈和一件璧,出土于晋侯墓地93号墓。这是西、东周之交时,拥立周平王东迁的晋文侯墓。他稍作清理,发现戈的一面中部可以看到清晰的纺织品痕迹。整器打磨平整、抛光极佳。
这件戈璧不在隔壁,就在良博院的新展中。
北赵M93:7戈、M93:6璧组合
1982年夏天,徐天进从西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随邹衡先生继续学习商周考古。那年下半年,刚好是邹先生带北大考古专业78、79级的本科生到曲村遗址进行田野考古实习。他报到注册后,就马上赶往曲村,这是他考古生涯真正开始的地方。
1982年到1994年,十二年间,他在曲村前后住了四年多,参与了第一次(M1、M2)和第五次(M32、M91、M92、M93、M102)的发掘。之后,每年都会回去一次。前一段时间又回去了,想找找1982年住的地方,居然找着了。一个券形的砖窑洞前后已经没了,呈半塌状态,他住过的炕还在,只是窗户和门没了。
那他和同门大师兄刘绪就住在这个屋里,一个炕。一到下雨天,街上就没法走。
他俩是第一个赶到盗掘现场的考古人,那是1992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山西乃至全国的盗墓之风兴盛,良渚瑶山墓地的盗掘也在那时掀起。山西青铜博物馆里相当部分的展品,就来自近年来公安机关打击盗墓犯罪收缴的文物。
曲村遗址晋侯墓地的发掘持续了8年,共发掘了九组19座晋侯及晋侯夫人的墓葬。因为抢救还算及时,墓葬没有被完全破坏。其中10座保存完好,9座不同程度被盗掘。
被盗的是一号二号墓,他拉上邹衡先生去县里汇报。
前几个月,徐天进又回了一趟曲村,见到了当时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他记得,徐天进和邹先生去汇报的时候,县里领导不理,要看他们的身份证件,对邹先生说,你怎么证明你是北大的教授?
他们马上用县里的电话给北京挂了一个长途。邹先生让徐天进连夜坐火车从侯马赶回北京,赶到国家文物局报告这个情况。很快,他们开始了第一次抢救发掘。
1994年夏,和邹衡先生在晋侯墓地93号墓发掘现场
《天马-曲村晋侯墓地——早期晋文化探索的重要成果》中,刘绪讲过一个故事,邹衡先生为了保护晋侯墓地,被持有枪支的盗墓者威胁,在意识到当地的不作为之后,将此事多方反映,一直反映到国务院办公厅,盗墓之事才稍有缓解。晋侯墓地之所以还能有10座墓葬没有再遭盗掘,邹衡和李伯谦两位先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1988年下半年,刘绪和他一起带队继续发掘,师兄负责遗址区,他负责墓葬区。
10月21日下午两点半左右——他日记里记的时间。
一座金元时期的墓葬(M6464)正在发掘,徐天进从这座墓葬的竖穴墓道下去,准备给墓室的封门砖拍照记录,人尚未到底,听到墓口上有人惊呼:徐老师,危险!
墓壁轰然垮塌,墓发生了严重塌方。
“我的身体瞬间被塌方的土所掩埋,随即失去了知觉。”经过同学和民工们近20多分钟的奋力抢救,才把他从墓坑中“发掘”出来。
那年,他和刘绪又住一个宿舍,床对床,中间隔一张桌子,每天都会面对面聊天。那天,刘绪回到宿舍,对床人不在。
后来,“活过来”的徐天进听人讲,刘绪说,如果要是抢救不过来的话,我就不干考古了。
那年他30岁。他觉得自己后面的30多年是多出来的,很珍惜这“多余”的生命。跟生死一比,没有任何事情是重要的。
但师兄却早走了。
2021年9月26日,刘绪在北京病逝,享年72岁。
师兄去世一年,徐天进因疫情没能回去。他想,也许是师兄的发愿,让我活了下来,或者说,我活下来是为了让他继续干考古。他们在山西发掘,住一个屋。在琉璃河遗址发掘,也是一个宿舍,到周原发掘,还是一个宿舍。
“郁郁乎文哉”开展前的晚上,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睹物思故人。
和师兄刘绪在曲村
和师兄刘绪在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