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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总是先于晨光抵达枞阳。朦胧天幕下,淡青色的雾气裹着潮湿的涛声,漫过青石砌就的堤岸。我总在异乡的深夜里惊醒,恍惚间听见浪花拍打老码头的呜咽,像母亲轻拍襁褓的节奏,裹着咸腥水汽的乡音,在耳蜗里卷起细小的漩涡。
一
莲花湖的水是含着月光酿的。盛夏时节,菱角船在荷丛间穿梭,船娘用竹篙拨开翡翠般的莲叶,惊起白鹭掠过水面。祖父的乌篷船泊在芦苇荡里,船舱中常年煨着陶罐,罐里炖着刚捕的银鱼。鱼汤滚沸时,他总爱说:"枞阳的鱼最懂水的心事。"那时我尚不解其意,只记得鱼汤鲜得能照见天上星子,芦苇在风中沙沙地写诗。
浮山的秋色是蘸着朱砂画的。重阳登高时,山道两侧的枫树将云霞裁成碎片,落在挑山工的扁担上晃晃悠悠。山腰的云谷寺里,八十岁的住持仍在用晨露烹茶。青瓷盏中浮着两片竹叶,他说这是浮山特有的"竹影茶"。山风穿堂而过,檐角铜铃叮咚,恍惚与江上船铃遥相呼应。
二
老城墙根下藏着枞阳的掌纹。那些被江水浸润了三百年的墙砖上,至今留着咸丰年间抵御水患的刻痕。城西的吴家祠堂里,十二扇雕花木门记录着盐商家族的兴衰,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早已褪成烟灰色。守祠的老吴头常在午后擦拭先祖的锡水烟壶,铜锁开启的咔嗒声里,飘出前清光绪年的旱烟香。
雨巷的跫音最是缠绵。梅雨季来临时,青石板缝里会钻出嫩绿的苔衣,张家阿婆在门楻前支起油布伞,竹匾里晾着新采的黄花菜。放学孩童的胶鞋踩碎水洼里的云影,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惊飞檐下的雨燕。暮色四合时,谁家窗格里漏出一缕黄梅戏的唱腔:"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
三
江滩的黄昏是渔火点染的。旧船厂锈蚀的龙门吊下,老船匠用桐油修补木船的裂缝。他说现在的铁壳船不懂水语,只有杉木造的舢板才听得懂江的呼吸。补好的渔船倒扣在滩涂上,宛如一弯新月沉入赭色的沙地。远处采砂船的轰鸣惊起江鸥,它们掠过晚霞时洒落的鸣叫,像一串遗落在波光里的银纽扣。
腊月的江风裹着盐渍的乡愁。外滩鱼市凌晨三点就睁开惺忪睡眼,竹筐里挤满银光闪闪的刀鱼。卖蟹的老汉将草绳浸在江水桶里,说这样捆扎的大闸蟹能多活三日。蒸笼掀开时,橙红的蟹壳上凝结着水珠,仿佛把整个长江的晨雾都收进了壳中。母亲总在此时寄来腌好的雪里蕻,玻璃罐上还沾着菜畦里的霜。
四
文庙的银杏记得所有的离别。赶考书生曾在树下埋过盛满誓言的酒坛,留洋学子在此摔碎过祖传的砚台。如今树冠已高过重檐歇山顶,金黄的落叶铺满状元桥,每一片都写着半部枞阳史。藏书楼的雕花窗棂间,仍游荡着桐城派的墨香,那些泛黄的县志里,水患与丰收交替着在宣纸上洇开。
我曾在纽约的暴雨中听见枞阳的檐漏。第五大道的霓虹映在积水里,恍惚化作莲花湖的渔火。唐人街的皖南菜馆里,跑堂的歙县小伙说,他们特意从枞阳运来浮山的泉水煮茶。茶烟升起时,我分明看见云谷寺的钟声正穿过太平洋,在青花盖碗里荡开涟漪。
江水汤汤,淘洗着千年的月光。枞阳在潮起潮落中不断老去,却又在每双游子的瞳孔里永远年轻。那些被江风吹散的童谣,终会在某个涨潮的夜晚重新拼凑完整——当汽笛声惊破异乡的梦境,推窗望去,江轮正载着满船星辉,缓缓驶过记忆里的莲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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